张远那句“这惩罚……太重了吗？”，像一滴水落入滚油之中，在大雷音寺内瞬间引爆了新一轮的骚动。
太重了吗？
这个问题，让许多神佛都愣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天蓬元帅调戏嫦娥，酒后失德，触犯天条，被贬下凡。这是一个板上钉钉，记录在天庭典籍，流传于三界的故事。这是一个结果，一个结论，没有人会去质疑这个结论背后的量刑是否得当。
因为，那是天条。
天条，就是道理，不需要解释。
“一派胡言！”
终于，有佛门罗汉忍不住站了出来，他怒指张远。
“天蓬元帅自甘堕落，玷污仙子，罪大恶极！玉帝陛下念其旧功，才留他一命，打入轮回，已是天恩浩荡！何来过重之说？你这妖孽，休要在此混淆视听，为那罪人开脱！”
“不错！调戏嫦娥仙子，乃是事实！罪证确凿！”
“难道你想说，连这件事，也是假的吗？”
质疑声四起。
他们试图用一个公认的“事实”，来驳斥张远这看似荒谬的论调。
张远听着这些声音，脸上的怜悯之色更浓了。
他没有与他们辩驳。
因为，对一群沉睡的人来说，任何言语，都不如让他们亲眼看一看，来得更直接。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大殿中央，那面刚刚被如来佛祖定义为“魔物”的【三界留影璧】，再次遥遥一点。
“嗡——”
古朴的石璧之上，光芒再起。
如来佛祖的眼皮，猛地一跳。
燃灯古佛的呼吸，为之一滞。
所有神佛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面石壁。他们倒要看看，这个妖孽，又能编造出什么关于天蓬元帅的“幻象”来。
石璧之上，画面缓缓浮现。
出现的，是广寒宫。
但，并非是众人想象中那个仙娥环绕，歌舞升平的月宫。
画面中的广寒宫，没有仙娥，没有玉兔，甚至没有一丝生气。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月桂树林。
每一棵树，都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那不是法术的寒冷，而是一种源自本源的，永恒的，死寂的冰冷。
月桂树林的最深处，有一棵最为巨大的神树。
树下，一个身穿清冷白衣的女子，正独自坐在一块寒玉之上。
她没有看镜头，只是痴痴地，望着头顶那片永恒不变的，黑暗的星河。
她的容貌，绝美，却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她的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比这广寒宫还要纯粹，还要冰冷的，太阴本源的气息。
看到这个女子，天庭席位之上，几位资历极老的神仙，脸色瞬间变了。
“这……这不是嫦娥仙子！”
“这是……太阴星君！是月宫真正的主人！”
太阴星君！
不是那个因后羿而成仙的嫦娥，而是先天而生，与太阳星君共同构成三界阴阳平衡的，真正的月之主宰！
她不是早就已经避世不出，将广寒宫交由嫦娥打理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等众人细想，画面，一转。
出现的，是天河。
波澜壮阔的银色天河，横贯天际。
天河之畔，一座高大的点将台上，一个身披银色战甲，威风凛凛的神将，正负手而立。
天蓬元帅！
他没有像传说中那样饮酒作乐，更没有丝毫轻浮之态。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无尽的虚空，落向那遥远的，清冷的月宫方向。
他的眼神，很专注，很执着。
那眼神里，没有欲望，没有贪婪。
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刻骨的，却又不敢靠近的……守护。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站着。
看着天河的潮起潮落，看着月宫的阴晴圆缺。
没有言语。
没有交流。
只有这跨越了整个天界的，无声的凝望。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好色懒惰的天蓬元帅吗？
这个眼神，这个姿态，分明是一位忠于职守，心怀敬畏的星河守护者！
就在这时，石璧之上，没有声音，却浮现出了一行行金色的，古朴的文字。
那是来自石璧本身的，对画面的注解。
【太初，阴阳分，日月现。】
【太阳星君主阳，化为金乌。太阴星君主阴，化为玉盘。】
【然，星君伴生，尚有一神，名曰天蓬。其本源，为守护星河而生，其神魂，与太阴星君相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到这里，如来佛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起了佛门一部最古老的典籍中，关于太初神祇的只言片语。
原来，传说是真的！
石璧上的文字，还在继续浮现。
【天道有缺，阴阳不可合。太阴之力，需至纯至洁，不可动一丝凡心，不可染一毫情感。】
【情动，则太阴乱。太阴乱，则星辰序崩，三界之夜，将永陷混沌。】
【天蓬知此天命，为护星君周全，为护三界安宁，自请镇守天河。】
【以天河之水，隔绝红尘侵扰。】
【以元帅之职，掩盖守护之心。】
【他，默默守护了，一万三千年。】
一万三千年！
当这个数字出现在石璧上时，整个大雷音寺，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万三千年的守护！
一万三千年的凝望！
这需要何等的意志？何等的深情？
这哪里是什么“酒后失德”？
这分明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却依旧义无反顾的，悲壮的守护！
孙悟空怔怔地看着画面。
他想起了在高老庄，那个只知道吃饭睡觉，胆小如鼠的呆子。
他想起了在取经路上，那个一遇到困难就喊着要散伙，回高老庄做女婿的夯货。
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这个师弟。
他一直以为，他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
可是现在，这面石壁，却用最无可辩驳的画面告诉他。
那个他最看不起的呆子，曾经，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一份不可能的爱情的……傻子。
孙悟空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第一次，为自己曾经对猪八戒的嘲笑，感到了一丝愧疚。
画面，还在继续。
飞速地快进。
万年的守护，终究是石头，也会被捂热。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王母的蟠桃会上，天蓬元帅与太阴星君，终于有了一次短暂的，近距离的接触。
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
但，就是这一个眼神，让那压抑了万年的情感，再也无法隐藏。
太阴星君的心，乱了。
天蓬元帅的神魂，也为之震颤。
也就在那一刻，天道，察觉到了这一丝禁忌的情感波动。
九天之上，风云变色。
天庭的星辰，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紊乱。
画面，再次切换。
出现的，是一个雍容华贵，凤仪天下，威严甚至不在玉帝之下的女仙。
西王母！
瑶池之主！
她的面前，悬浮着一面巨大的星图。
她指着星图上，那颗代表太阴星的光点，以及它周围那些开始变得不稳定的星轨，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到极致的杀机。
石璧上的文字，再次浮现。
【天庭之序，玉帝主阳，王母主阴。】
【太阴星君，乃王母平衡三界法则之根基。】
【根基若动，瑶池失衡，天庭必将大乱。】
【为保天庭‘大局’，为稳三界秩序。】
【西王母，必须抹去这个‘意外’。】
看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
所有人都懂了！
天蓬元帅的悲剧，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
而是因为，他的存在，他的感情，威胁到了天庭的“大局”！
他，必须被牺牲！
太白金星看着画面中，那个面容冰冷的西王母，浑身如坠冰窟。
他想起来了。
当年，处置天蓬元帅的最终决议，确实不是玉帝下的。
而是由西王母提议，玉帝……最终，选择了默许。
他一直以为，那是王母娘娘为了维护仙界风气，严惩不贷。
却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冷酷的，为了“大局”的，一场清除！
他，包括满天神佛，都成了这场清除的，见证者和帮凶！
石璧的画面，最终定格。
定格在天蓬元帅，穿着他那身银色战甲，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一眼月宫的方向。
他的眼中，没有悔恨，没有怨怼。
只有无尽的，无尽的……不舍。
仿佛在说。
对不起，我不能，再守护你了。
大雷音寺，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这场，跨越了万年的，悲壮而绝望的爱情，给震撼得无以复加。
之前那些叫嚣着“罪有应得”的罗汉，此刻都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张远看着众神佛的反应，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脸色已经变得无比难看的如来佛祖。
他轻轻地，问出了一个，让这场风暴，再次升级的问题。
“佛祖。”
“现在，您看到了一个傻子，如何守护了他的一生。”
“那么……”
“我想请问。”
“那个被他守护了一万三千年的，真正的太阴星君，去了哪里？”
“而那个，在广寒宫里，接受天蓬元帅‘调戏’的，所谓的‘嫦娥’……”
“她……”
“……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