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还不算太笨”和那个几乎不存在的笑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幕云初心里漾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她强迫自己将其归因于“工具”性能得到认可后的松快感,但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北冥煜川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冷漠,要求严苛,但分配给她的“任务”开始呈现出新的面貌。
他不再仅仅让她旁听,偶尔会在一些非核心的商务洽谈中,突然将话题抛给她:“幕助理,关于刚才提到的分销渠道风险,从合同法角度,你有什么初步看法?”措不及防的幕云初只能硬着头皮,在那些商场老狐狸探究的目光中,尽可能严谨地表达观点。每次她说完,北冥煜川都不会有丝毫表示,但会议结束后,他有时会极其简略地点评一句:“切入点尚可,但忽略了国际贸易惯例的优先适用性。”或者“法条引用准确,但风险评估过于理想化。”
这更像是一种实战教学,残酷却高效得惊人。幕云初像一块被强行投入高压舱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
她甚至开始陪他去旁听一些真正的高级别商业谈判。她坐在角落,飞快地记录着双方的交锋,努力理解那些复杂的条款和博弈背后的法律与商业逻辑。北冥煜川从不提前告诉她目的,也从不事后解释,全凭她自己领悟。有时,在她记录时,他会突然看她一眼,她便会下意识地调整记录的重点,他则几不可察地移开目光。
一种无声的、高效的协同在他们之间运转。她渐渐能跟上他的节奏,甚至偶尔能预判到他下一个需要的数据或文件。
这种变化,外界自然也察觉到了。
在一次慈善晚宴上,幕云初穿着北冥煜川让人送来的香槟色礼服,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几位商界人士过来寒暄,言辞间对北冥煜川带着明显的奉承,目光却不时瞟向幕云初,带着审视和猜测。
“北冥先生这位助理很是面生啊,以前没见过,真是年轻有为。”一个秃顶的男人笑着奉承道。
北冥煜川端着酒杯,神色淡漠,并未接话。
另一个女人,打量着幕云初过于年轻却沉静的面孔,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可不是嘛,能跟在北冥先生身边学习,真是天大的福气。不知道幕小姐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种带着阶级审视的盘问让幕云初感到不适,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正准备用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应付过去。
北冥煜川却先一步开口了。他没有看那女人,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酒杯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我的人,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她的履历。”
一瞬间,周围的气氛几乎凝固。那几个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讪讪地不知如何接话。
幕云初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北冥煜川。他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的人”。
这三个字,像带着奇异的重量和温度,砸在她的心口。不是“我的助理”,不是“实习生”,而是更模糊、更具占有意味的“我的人”。这是一种维护,一种划界,将她牢牢圈定在他的羽翼(或者说,领地)之下,不容他人窥探置喙。
那几人很快找了个借口悻悻离开。
北冥煜川这才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微微怔忡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无聊的应酬,不需要浪费精力。记住你的任务。”
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她的错觉。
但幕云初知道不是。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应道:“是。”
晚宴进行到一半,北冥煜川似乎觉得无聊了,示意她离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宴会厅,在空旷无人的走廊上,他突然停下脚步。
幕云初也跟着停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什么小东西,转过身,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极其精美的古董胸针,造型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上用细小的蓝宝石和钻石镶嵌出繁复的纹路,在走廊灯光下流转着低调奢华的光彩。
“别在礼服上,左肩位置。”他语气平淡,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刚才那件礼服,搭配太素,容易让人看轻。”
幕云初看着那枚显然价值不菲的胸针,没有立刻去接。她抬起头,直视着他:“北冥先生,这不在‘工作’范畴内。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北冥煜川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神色。他并没有收回手,只是看着她,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认为这是‘礼物’?”
幕云初抿紧唇,没有回答。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低下头,冰冷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额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磁性:“记住,你是我带出来的人。你的形象,关乎我的脸面。这只是一件必要的‘道具’,明白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抗拒和自尊。
幕云初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是他用来装点门面的工具,工具自然需要配得上主人的装饰。
一种屈辱感混合着一种奇异的、被他在意的错觉,让她心乱如麻。
最终,她垂下眼睫,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冰凉沉重的胸针。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是,北冥先生。”她的声音干涩。
他看着她将胸针别在礼服左肩,调整好角度,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幕云初跟在他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肩上那只冰冷的蝴蝶。宝石的棱角硌着她的指尖。
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男人。他时而冷漠如冰,时而流露出近乎残酷的维护;他将她视为工具,却又在她身上倾注心血(哪怕是出于让工具更顺手的目的);他吝于给予任何温情,却会在细节上做出这种近乎……“体贴”的举动(尽管他用最伤人的理由来包装)。
这种矛盾,像蛛网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在清醒沉沦的边缘挣扎。
而另一边,沈聿深的“关心”也并未停止。他总能找到各种看似合理的借口接近她,或是在图书馆“偶遇”,或是以学长分享实习经验的名义请她喝咖啡。他的言辞依旧温和得体,但幕云初能感觉到那温和之下逐渐加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感。
“云初,你最近气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听说你还在外面做很多兼职?其实不必这么辛苦的……”一次在法学院旁边的咖啡厅,沈聿深看着她眼底的疲惫,语气充满关切。
“谢谢学长,我还好。”幕云初搅拌着咖啡,语气疏离。
沈聿深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云初,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真的很担心你。北冥煜川那个人,背景太复杂,手段……绝非你我能够想象。你跟他走得近,无异于与虎谋皮。他身边的女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幕云初搅拌咖啡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沈聿深。他的眼神真诚而担忧,看不出任何破绽。
“学长到底想说什么?”她平静地问。
沈聿深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只是想提醒你,保护好自己。如果可以……也许我能帮你。离开他,我可以帮你找更安全、更适合你的兼职,甚至……毕业后的工作。”
幕云初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沈聿深的话,听起来像是善意的警告和帮助,但背后似乎总藏着另一层意思。他到底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另有所图?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关于北冥煜川的信息?
“谢谢学长的好意。”她放下咖啡勺,声音清晰而坚定,“但我目前的工作很好,不需要更换。至于北冥先生……我想外界对他的传闻,未必都是真的。”
说完,她站起身:“我还有课,先走了。”
沈聿深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淡去,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晦暗。
幕云初走在回法学院的路上,心情沉重。沈聿深的步步紧逼和北冥煜川的晦涩难懂,像两张网,从不同的方向向她收拢。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她谁也不能完全相信,只能依靠自己。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北冥煜川发来的短信,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
【明晚空出来。有个拍卖会,需要你辨认几份古籍上的法律条款真伪。】
看着这条短信,幕云初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
至少,在这场充满未知的危险游戏里,北冥煜川给予她的“任务”,永远是明确而直接的。
而她,似乎也开始习惯于这种冰冷的、高效的、甚至带着某种扭曲“信任”的共生关系。
她收起手机,加快了脚步。她需要立刻去图书馆,紧急恶补一下关于古籍鉴定和法律文献演变史的知识。
明晚,她不能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