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楼的血腥气，被黎明前的冷风吹散了大半。
玄甲军士们押着一众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囚犯，如同押着一串待宰的猪羊，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户部侍郎周大人的官帽掉在地上，被一只踩过的靴子碾得变了形。
李大人走到顾昭面前，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神情复杂。
“陛下有口谕。”他顿了顿，“玉茗楼上下，在此次诱捕逆党中，有大功。”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
“这是陛下的赏赐。”
顾昭没有接。
“李大人，我们不是为了赏赐。”
李大人叹了口气，把锦盒放在旁边的桌上。
“老夫明白。”他看向苏晚棠，“苏姑娘，那本账册，还有那尊皮影，乃是逆党罪证，需即刻呈送大理寺。你师父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苏晚棠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李大人一怔。
“怎么？”
苏晚棠走到那具被毁容的皇帝皮影前，那是她师父的遗物，此刻正静静躺在戏箱里。
她拿起皮影，翻到背面，指了指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
然后，她又拿起那本账册，翻到最后一页。
天宝十四年，冬，《渔阳鼙鼓动地来》，入……血三升。
她用指尖，重重地点了点那个“血”字。
顾昭替她说了出来。
“大人，账册上记录的，是财物。”
“血，不是财物。”
“这最后一笔账，记的不是安禄山，而是另一个人。”
李大人的脸色骤变，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嘴唇都开始发白。
“不可能……那件事早就了了……”
“了了？”顾昭的声音冷了下来，“马嵬坡下，死的只是一个替罪的贵妃。可真正与安禄山勾结，里应外合，导致潼关失守，圣驾仓皇出逃的那个人，还活着。”
苏晚棠拿起那张写着“马嵬坡”的桑皮纸，又拿起那支眉笔。
她在纸背面，那个已经被她描过的“禄”字上，又添了几笔。
那一笔笔，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一个“禄”字，转眼之间，变成了一个“杨”字。
杨国忠。
当朝宰相，贵妃的兄长。
李大人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疯了……你们都疯了……”他喃喃自语，“杨国忠早就死于马嵬驿兵变，被乱兵所杀，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天下皆知的，就一定是真的吗？”顾昭反问。
苏晚棠拿起那尊被毁容的皇帝皮影，将它和那张写着“杨”字的纸，一起递到李大人面前。
她的意思很清楚。
这出戏，只唱了一半。
最大的那条鱼，还没上钩。
李大人看着那尊皮影，看着那个“杨”字，像是看着两块烧红的烙铁。
他连连后退。
“这不可能！这是诬告！这是要掉脑袋的！”
他不敢再看，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家丁匆匆离开了玉茗楼。
顾昭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阻拦。
“他会去报信的。”
苏晚棠点了点头。
她不怕李大人去报信。
她就是要让他去报信。
她要让那条藏在深水里最久、最狡猾的鱼，自己感到不安。
“少东家。”阿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刚才打斗时也受了伤，“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玉茗楼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沈清音抱着她那把砸坏了一个角的琵琶，眼圈通红。
老吴坐在鼓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赵雪儿的房门被打开了，她缩在门边，看着外面的惨状，吓得浑身发抖。
所有人都看着顾昭。
顾昭看着苏晚棠。
苏晚棠走到戏台中央，弯腰捡起那顶被碾坏的官帽。
她把官帽扶正，戴在自己头上，然后挺直了腰板，学着那些大官的样子，在台上踱步。
她的步子迈得很大，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傲慢。
接着，她像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头上的官帽歪了，身上的气势也瞬间垮掉，变成了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模样。
她用一个动作，演尽了一个权臣的起与落。
顾昭懂了。
“阿六，去贴告示。”
“还……还贴？”
“贴。”顾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就说三日后，玉茗楼要加演一出新戏的下半场。”
他看着苏晚棠，一字一句地说道。
“戏名，就叫《国贼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