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沈从山眼皮那一下极细微的颤动,在沈微眼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她没有声张,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未曾改变分毫。她只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挥了挥手。
“都退下吧。”她对青雀和卫凛说道,“哀家想自己再陪兄长一会儿。”
“是。”
卫凛和青雀躬身退下,并体贴地将殿门从外面合拢。
室内,再次只剩下兄妹二人。
沈微俯下身,这一次,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紧贴在沈从山的耳廓。
“兄长,是我,微微。”她用的是年少时的乳名,“你若能听见,就再动一下眼皮。不要怕,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在沈微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注视下,沈从山那沉重的、仿佛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再次……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是真的!
他真的有知觉!
一股狂喜,混杂着滔天的怒火与酸楚,瞬间席卷了沈微的四肢百骸。她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地哭出声来。
兄长还活着。他的神智,被那歹毒的药物,完好无损地禁锢在这具躯壳里!
她迅速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不能说话,不能动,要如何交流?
“兄长,听着。”她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我现在问你,你用眼皮回答我。是,就动一下。不是,就动两下。尽力去做,若是不行,也不要勉强。”
她停顿了片刻,给了沈从山一个适应的时间。
然后,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害你的人,是王柬吗?”
沈从山的眼皮,没有动。
沈微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不是没力气,而是……毫无反应。这说明,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她立刻换了一种问法。
“王柬,与此事有关吗?”
这一次,沈从山的眼皮,极其费力地,颤动了一下。
是。
沈微明白了。王柬不是主谋,却是帮凶,或者说……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主谋……是朝中之人吗?”
一下。
是。
沈微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盯着兄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问出了那个让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问题。
“是……皇上吗?”
这一次,沈从山的回应,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的眼皮,没有动。
但是,他那只唯一能微微抽搐的右手,却猛地、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他的喉咙深处,也发出了一阵急切而痛苦的“嗬嗬”声!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恐与否定!
不是他!
兄长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她,不是赵珩!
这个答案,让沈微感到了一瞬间的茫然。
她最深的怀疑,被推翻了。
如果不是赵珩,那朝中还有谁,值得秦若梅用死来维护?还有谁,能让赵珩心甘情愿地配合演戏,推出王柬做替罪羊?
这背后,还藏着一个更可怕的、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
是谁?!
她还想再问,却发现沈从山在方才那阵激动之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的呼吸再次变得微弱,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寂之中,无论沈微再如何呼唤,都再无半点反应。
沈微知道,不能再逼他了。
她为兄长掖好被角,缓缓直起身。
虽然迷雾重重,但至少,她得到了两个最重要的信息:主谋另有其人,而她的儿子赵珩,即便不是清白无辜,也绝非幕后真凶。
这就够了。
只要不是母子相残的人伦惨剧,那么无论敌人是谁,她都有信心,将对方从黑暗中,一点点地揪出来,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李德全那略显尖细的嗓音。
“太后娘娘,皇上前来给您请安了。”
沈微的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迅速整理好情绪,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倦容的悲戚。
“让他进来吧。”
殿门被推开,赵珩一身明黄常服,快步走了进来。他今日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看到沈微,他立刻上前行礼,言辞恳切。
“母后,儿臣给您请安。您……都听说了吧?”
“嗯。”沈微点了点头,由苏嬷嬷扶着,坐到了一旁的小榻上,声音沙哑地道,“哀家听说了。王柬那老贼,已经伏法了。”
“正是!”赵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少年天子大权在握的快意,“儿臣已经下旨,将王柬打入天牢,三司会审,定要将他的罪行查个水落石出!王家一党,也已尽数控制。母后,儿臣总算是……为您,为舅父,出了一口恶气!”
他看着沈微,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他在等。
等着她的赞许,等着她的欣慰,等着她因为大仇得报而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轻松。
然而,沈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有些发毛。
良久,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皇帝,你长大了,懂得用雷霆手段,为君分忧,为母解愁了。哀家……很欣慰。”
她的话,是夸赞。
可她的眼神,却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让赵珩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只是……”沈微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王柬在朝中经营数十年,党羽遍布,盘根错节。如今将他一举拿下,朝堂之上,怕是会有一番动荡啊。”
赵珩心中一凛,连忙道:“母后放心!儿臣早有准备。凡是与王家有涉者,儿臣都会一一甄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好,好一个不枉不纵。”沈微点了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哀家听说,王柬那老贼,嘴硬得很,进了大理寺,一个字都不肯招。你说……他会不会为了脱罪,反咬一口,攀扯出一些……不相干的人来?”
赵珩的瞳孔,几不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他立刻正色道:“母后多虑了。他如今是待罪之身,穷途末路,其言不可信。儿臣与三司的诸位大人,是绝不会被他这等奸贼的临终疯言所蒙蔽的。”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完美地堵住了沈微所有的试探。
沈微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果然……在隐瞒着什么。
赵珩在害怕。
害怕王柬在狱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所以,他名为“三司会审”,实则,是早已给王柬的罪行,定了性。王柬,必须是主谋,也只能是主谋。
他在保护谁?
沈微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再问,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她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哀家乏了。皇帝有心了,也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几日,你也累坏了。”
“是,儿臣告退。母后还请保重凤体。”
赵珩躬身告退,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沈微看到,他的后背,似乎比来时,更挺直了几分。
他以为,他已经成功地,将她安抚住了。
沈微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中一片冰冷。
夜,再次深了。
沈微没有离开国公府,她依旧守在兄长的床边。
白日里那场无声的交流,耗尽了沈从山全部的精力。此刻的他,睡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沉,呼吸悠长,仿佛只是一个睡着了的普通病人。
沈微的心,却无法平静。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在她脑中盘旋。
秦若梅的暗号……阿锦……赵珩的隐瞒……以及那个藏在最深处的,真正的凶手。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每挣扎一下,那网就收得更紧一分。
就在她心烦意乱之际,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床榻的角落。
那里的床幔,似乎……有一丝不自然的褶皱。
沈微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平那处褶皱。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硬的凸起。
那东西,被巧妙地缝在了床幔厚重的内衬里,若非如此仔细地触摸,根本无法发现。
沈微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挑开了那里的缝线。
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着的小小的、硬物,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入了她的掌心。
那东西很轻,触手温润,带着一丝熟悉的、木质的纹理。
沈微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展开了那层包裹着的锦缎。
当看清里面的东西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那……
那是一只用黄杨木雕刻而成的小小的木鸢。
木鸢的做工,略显粗糙,翅膀的边缘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刻痕。但那形态,那神韵,沈微就算是化成灰,也认得。
这是……
这是赵珩十岁那年,亲手为她雕刻的生辰贺礼!
是她曾经最为珍视,后来却在一次宫中失火时,被认为早已焚毁的……那只木鸢!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怎么会,出现在兄长沈从山的床幔里?!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在沈微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是凶手。
是那个给兄长下毒针的凶手,将这只木鸢,留在了这里!
这不是遗落,这是示威!
这是在用一种最残忍、最恶毒的方式,向她传递一个信息!
一个只有她能看懂的信息!
——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最珍视的东西。我能拿到它,我能毁了它。就像我能毁了你的兄长一样。
沈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冻结了。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只木鸢,仔细地检视着。
忽然,她的手指,在木鸢的腹部,摸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卡扣。
她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木鸢的腹部,竟然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字条,没有信物。
只有一片风干了的、边缘微微卷曲的……花瓣。
那花瓣,色泽殷红,形状奇特,如同七颗并列的星辰。
正是那南疆奇毒“闭脉散”的主药之一,也是那炉“异香”的源头——
七星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