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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Tira回来了。

身体的坠落感被冰冷粗糙的水泥地触感取代。汽车的鸣笛、小贩的叫卖、邻居的争吵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嘈杂却异常空洞。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油烟和尘土的味道。她深吸一口这熟悉的“人间”空气,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陌生。她的灵魂,似乎有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那片浩瀚而死寂的星空中。

她挣扎着爬起,紧紧攥着那枚已变得黯淡温凉的星云棱晶,像攥着一块唯一的浮木,踉跄地逃回那个位于老城区、墙壁斑驳的家中。

头两天,她上演着一出名为“一切如常”的精密哑剧。

母亲看到她,先是惊愕,随即是劈头盖脸的、用焦虑包裹的指责:“死丫头!这些天死哪去了?!电话也不接!你想急死我们啊?!警察都上门问话了!”声音尖锐,刺得她耳膜生疼。

Tira垂下眼睫,用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毫无波澜的麻木声音回答:“手机丢了,跟朋友去外地玩了几天,散散心。”谎言流畅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父亲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电视,新闻里正巧播报着“某豪华游轮乘客失踪案后续调查陷入停滞”的消息。他瞥了她一眼,没多问,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是能压垮什么:“回来就好,先吃饭。”饭桌上的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

弟弟小磊从他那个堆满编程书籍和废弃简历的房间里探出头,脸上是熬夜投简历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潇洒”的羡慕:“姐,你出去玩也不发朋友圈,真够神秘的。”

神秘? Tira心里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荡的胸腔里回荡,只泛起一片冰冷的酸楚。她看着小磊,那个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眼中有光却逐渐黯淡的青年,忽然间,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王大拿的影子——那种被某种巨大而无形的枷锁困住的、茫然、挣扎却又带着一丝不甘心的神情。只是王大拿的枷锁是身份,小磊的枷锁是生活。

她第一次没有用惯常的、略带轻蔑和敷衍的语气回应弟弟,而是鬼使神差地、干涩地问了一句:“工作……找得怎么样?”

小磊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关心,肩膀垮得更厉害,声音里带着自嘲:“还能怎样?投出去的简历就像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有个面试,人家嫌我没经验。高不成低不就,大概我就是……没什么用吧。”他说完,像是怕被看到更多窘迫,迅速缩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扇关上的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却像宇宙中一颗恒星坍缩的巨响,在Tira心中回荡。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囚笼里,挣扎着,渴望被看见,又害怕被看穿。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独。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已超脱了这种可悲的挣扎,此刻却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离开。

这种无处不在的、令人发疯的孤寂感驱使着她走出家门。她没有目的,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开始追寻王大拿的足迹。

她去了那个他们第一次见面、略显破旧的街心公园,坐在那张他常坐的、掉了漆的长椅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她去了那家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的廉价火锅店,点了两人份的菜。氤氲的热气中,她似乎看到对面那个身影被辣得眼眶发红,却还是对她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满足的笑容。

她甚至去了那家大型购物中心,在那家他们唯一一次一起逛过的、卖动漫周边的店铺前驻足。玻璃橱窗里反射出她此刻美艳却空洞的脸,叠加着记忆中他看向那些精致手办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渴望。

每一步,都像是在踩着自己的良心。每一个熟悉的场景,都像一面镜子,照出她曾经的冷漠、算计和利用。

她需要钱,更需要用最熟悉的方式——酒精和物欲——来灼烧这些不断涌现的、令人痛苦的记忆。她登录平台,接了一个为外地来的富商当“购物向导”的单子。

她穿上战袍般的紧身裙,踩上能当作凶器的高跟鞋,化上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像是冰冷的武器。站在镜前,那个美艳锋利、无懈可击的Tira似乎回来了。

在奢侈品店里,她熟练地微笑着,用甜腻的嗓音介绍着当季新款,身体语言恰到好处地迎合着那位脑满肠肥的客户。客户很满意,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她的手背,眼神里的欲望赤裸而廉价。

若是以前,Tira会精密地计算,将这种触碰转化为更高的消费或一件看中的礼物。

但今天,当那只油腻的手再次试图揽上她的腰时——

“别碰我!”

她猛地弹开,声音尖锐得刺耳,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反感和生理性厌恶。那一瞬间,她仿佛不是被一个客户触碰,而是被虚空之噬那粘稠冰冷的触须所缠绕。

客户愣住了,随即面露愠色:“你干什么?装什么清高?老子付了钱的!”

周围的店员和顾客都看了过来。Tira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她看着对方那张因不满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和可悲。她曾在宇宙尺度上与吞噬虚无的邪神对峙,见证过星辰的诞生与寂灭,此刻却在这里为了一点可怜的佣金,忍受这种货色最原始的欲望觊觎。

“宇宙的熵增毫无意义,眼前的男人令人作呕。” 一个冰冷而宏大的视角在她脑中浮现,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颗即将衰变的、毫无价值的星球。

她抓起包,一言不发,在客户错愕的骂声中,近乎逃跑地冲出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夜晚,她独自一人坐在喧闹的酒吧最阴暗的角落。面前摆着一排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灯光折射下,仿佛有破碎的星云在其中徒劳地旋转。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杯子里只是普通的、昂贵的威士忌。

一口灌下,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部,却无法温暖那颗冰冷的、仿佛仍在宇宙真空中漂浮的心。金钱买来的喧嚣和热闹包裹着她,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孤独,比王大拿依赖她时的孤独更可怕。这是一种见证了无限浩瀚后,对一切有限、虚伪和麻木的彻底幻灭。

她看着舞池里扭动的人群,他们的身影开始模糊、拉长,仿佛变成了能量流中扭曲的、无意识的幻影。音乐的鼓点不再震动耳膜,而是像极了脉冲星那稳定而冰冷的心跳,精准地敲打着她逐渐崩溃的神经。

“姐姐……别丢下我……”

“生日快乐,姐姐……”

王大拿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真诚,穿透了震耳的音乐和酒精的迷雾,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比任何声音都真实。

她捂住耳朵,无效地摇头。那份依赖,那份笨拙的祝福,此刻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反复刺穿她用虚荣和利己构筑起的、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第三天,一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焦灼感驱使着她。她像个迷失了坐标的宇航员,在熟悉的城市街道里漂浮,直到她的脚步自己停下。

抬头。

“转角咖啡”。

那家和王大拿常来的、不起眼的小店。他说这里咖啡味道普通,但沙发很软,夕阳很好,而且……没人会打扰他们。

推门,铃铛发出疲惫的轻响。一切如旧,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和旧书的味道,一种安稳到令人心碎的气息。

她习惯性地走向最里面的卡座。坐下时,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木桌边缘——那里有一块松动的木板,王大拿以前总喜欢用手指去抠它,说里面藏着秘密。

她的指尖顿住了。

一种强烈的、无法解释的直觉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用指甲撬开了那块木板。

黑暗中,静静地躺着一个用咖啡店牛皮纸袋简单包裹着的小盒子。纸袋外面,用马克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生日蛋糕,旁边写着一行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有点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字:

“给姐姐。生日快乐.”

时间,空间,宇宙的一切法则,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撞击得她心脏几乎碎裂,耳膜轰鸣。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拿出那个盒子,解开那细细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绳结。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奢侈品。

只有一张手工裁剪、甚至边缘还有些毛糙的咖啡店会员卡。卡片正面,是用彩色铅笔仔细画的两个简笔画小人,并肩坐在窗边,分享着两杯饮料,窗外是漫天的、温暖的霞光。背面,是王大拿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字:

“姐姐:

希望以后无论在哪里,你喝到好喝的咖啡时,都能想起一点点开心的日子。

累了的话,记得我永远在这里。

—— 你的弟弟

盒子的最底下,压着一小叠他省吃俭用、一张张攒下的、这家店的实物充值券。

“……”

Tira死死地盯着那张卡片。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她也和小磊一样,是个怀揣着简单梦想的大学生。却在一次次求职被拒、看清现实冰冷的脸孔后,心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她最终选择了放弃挣扎,戴上假面,滑向了那条用青春和尊严换取短暂虚荣的“捷径”。她曾以为自己变得“聪明”和“强大”了,并鄙夷着像小磊、像王大拿这样还在笨拙挣扎的“傻子”。

而她所鄙夷的、所利用的,那个她认为“幼稚”、“没用”的弟弟,却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又最真诚的方式,在她早已遗忘的、通往过去的角落里,为她预留了这样一份礼物——一份关于“踏实”和“稳定”的承诺。一份“无论怎样,我都在”的安心感。一份她从未真正拥有过,也早已不敢再奢望的……“家”的感觉。

这份他或许永远无法亲手送出的礼物,像一颗迟到的、温柔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她层层包裹的、冰封的、利己主义的心脏。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她猛地用手捂住嘴,泪水却决堤般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粗糙的卡片上,晕开了那彩色的霞光,模糊了那笨拙却无比珍贵的笔迹。

她蜷缩在咖啡店破旧却温暖的卡座里,在弥漫的咖啡香气和窗外平凡的市井之声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像个在无边宇宙中迷失了亿万光年、终于找到归途坐标却发现故乡已化为星辰尘埃的孩子。

宇宙的宏大叙事最终在她心里坍缩成了这张小小的、廉价的、却重于整个星系的卡片。

她终于明白,她弄丢的,是怎样一颗毫无保留的、赤诚的心。而那个她曾不屑一顾的、需要她“庇护”的弟弟,早已在无声无息中,用他最干净的感情,为她建造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的避风港。

Tira蜷缩在咖啡店的卡座里,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粗糙的会员卡和充值券收好,贴胸放在口袋里,仿佛那是宇宙中最后一点温暖的光。

她走出咖啡店,城市黄昏的喧嚣扑面而来。但这一次,她的感官仿佛被彻底更新了。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目光扫过街道两旁老旧的居民楼。墙壁上斑驳的雨水痕迹、脱落的墙皮、生锈的防盗窗……这些她曾觉得破败不堪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却呈现出全新的意义。

它们不再是简单的破旧,而是时间与物质缓慢而不可逆的衰变过程的忠实记录。就像她目睹过的、那些步入暮年的恒星,在引力作用下缓慢坍缩,释放出最后的光和热。每一道裂缝,都是熵增定律在这颗星球上刻下的、微观而确切的刻度。

路边一棵半枯的树,一半枝叶繁茂,另一半却已枯萎发黑。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这不再是一棵树的生老病死,而是一场发生在极小尺度上的、惊心动魄的创生与湮灭的战争。繁茂的部分在疯狂地汲取能量、进行光合作用、构建秩序;而枯萎的部分,细胞正一片片地陷入热寂,回归虚无。生与死,创造与消亡,在此刻同时上演,无比清晰,无比残酷,也无比壮美。

她路过一个喧闹的夜市。人流如织,叫卖声、嬉笑声、油烟滋滋作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以前,她只觉得这里嘈杂、廉价,是她极力想摆脱的环境。

现在,她站在边缘,仿佛一个悬浮于宇宙之上的观察者。

她看到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无数个移动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意识星云”。每个星云都带着自己独特的能量场——焦虑、喜悦、疲惫、渴望……这些情感能量像不同频率的光,交织、碰撞、又疏离。

她能“看”到那个卖炒粉的小贩,他的能量场是疲惫的橘红色,像一颗燃烧了太久、即将耗尽的矮星;那对挽着手逛街的小情侣,周身散发着明亮的、跃动的粉蓝色能量泡,如同新生的双星系统,短暂而耀眼;一个蹲在路边发呆的流浪汉,他的能量场黯淡、近乎灰白,仿佛一片即将消散的星际尘埃……

她不再是置身其中的一员,而是一个悲悯的旁观者,目睹着无数微小意识在名为“生活”的庞大引力场中,徒劳而又坚韧地运行、挣扎、发光、熄灭。

她推开家门。母亲正在厨房炒菜,油烟机的轰鸣和锅铲的碰撞声构成一种嘈杂的稳定。父亲仍在看电视,新闻主播的声音平稳地填充着客厅的空间。弟弟的房门依旧紧闭。

这个她曾觉得压抑、想要逃离的狭小空间,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极其脆弱、却又顽强维系着的微型生态系统。

母亲炒菜时升腾的水蒸气,是系统内部能量交换的具象化。父亲看电视时稳定的呼吸,是维持系统能量守恒的基线。弟弟房间里传来的轻微键盘敲击声,是系统内年轻能量试图突破边界、寻找新出口的尝试。

而她自己,刚刚从系统外部归来,带着一身来自遥远深空的、冰冷而混乱的能量残余,像一个不稳定的变量,随时可能扰动这个系统脆弱的平衡。

她沉默地坐下吃饭。咀嚼米饭时,她能感受到谷物中储存的、来自遥远恒星的太阳能,正通过一系列精妙的生物化学过程,转化为支撑她这具身体继续存在的能量。吃饭,成了一场微观层面的能量汲取与转化仪式。

母亲又开始絮叨邻居的闲事,那些琐碎的、鸡毛蒜皮的抱怨。以前,Tira会不耐烦地打断。但现在,她静静地听着。她忽然听懂了,这些絮叨并非毫无意义,而是母亲在用她的方式,试图在这个渺小而无常的宇宙一隅,建立并维持一种她所能理解的“秩序”和“联系”。这和她目睹造物神设定宇宙韵律的本质,何其相似——都是一种对抗混沌的本能。

夜晚,她躺在自己狭窄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老旧的电灯线纹。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被虚空之噬的印记缠绕,如今只剩下一点冰冷的错觉记忆。她的身体,这具由碳、氢、氧等元素偶然组合而成的造物,此刻感觉像一艘残破的、迷失航向的星舰。

她的记忆库裡,储存着创世的瑰丽和地心的恐怖。她的情感核心,因为一份未送达的礼物而濒临熔毁。她的导航系统,彻底失灵。

她曾经坚信不疑的生存法则——攫取、享受、计算利益——在宇宙尺度的“存在与虚无”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微,如同尘埃。

那个用谎言维系陪伴的“神”,那个用牺牲呼喊爱的“弟弟”,那个用吞噬否定意义的“反派”……他们的形象在她脑中反复闪现,交织成一幅关于孤独、爱与毁灭的宇宙图景。

而她,曾是其中一颗迷失的、选择了黑暗路径的小行星。

现在,她感受到了引力。

一种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引力,并非来自星空,而是来自胸口那张粗糙的卡片,来自那个生死未卜的男孩,来自那个被囚禁的、孤独的“神”。

她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回来”了。她的灵魂已经被宇宙的浩瀚和残酷重新塑造过。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秒,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都在向她揭示着其背后运行着的、冰冷而壮丽的宇宙法则。

她无法再假装看不见这些“熵痕”。

她闭上眼,不再试图用酒精或金钱麻痹自己。她开始倾听——倾听血管里血液流动的潮汐声,倾听心脏跳动那稳定而孤独的节拍,倾听窗外城市永不停止的、熵增的轰鸣。

一个决定,在那片由愧疚、顿悟和宇宙尘埃构成的废墟中,如同超新星爆发般,骤然点亮了她的意识。

她必须回去。

胸口那张粗糙的卡片,像一块嵌入血肉的灼热碎片,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Tira的神经。她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决定在重返那片决定性的海岸之前,先去一个地方——王大拿的学校。她需要拼凑出那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完整的他。

王大拿就读的传媒职业技术学院坐落于城市边缘,校园不大,氛围务实。Tira走在校园里,与周围讨论着实习机会和流量的学生们格格不入。

她找到了戏剧影视编导专业的布告栏。在一堆表彰和招新海报中,她费力地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那张陈旧的“学期作品展”名单。王大拿的名字混杂其中,作品是《无声的回响》,类型标注是“实验性声音装置”。没有照片,没有简介。

她随机拦住几个学生询问。

“王大拿?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总是一个人蹲在器材室角落捣鼓东西的?”

“哦他啊,挺怪的,拍的片子阴沉沉的,看不懂。”

“人好像还行吧,不怎么说话。”

评价琐碎、模糊。他在大多数人眼中,只是一个近乎透明的背景板。

这时,几个打扮新潮的男生嬉笑着走过,其中一人听到Tira的询问,嗤笑一声插话道:“王大拿?不就是那个‘怪咖’吗?天天抱着个相机神神叨叨的,上次想请他女朋友当模特拍个作业,扭扭捏捏的,真够酸的!”他的话语轻佻,带着鄙夷。

Tira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她猛地转过身,目光冰冷地直视那个男生:“他扭捏,是因为他知道尊重比所谓的‘艺术感’更重要。至少他的作品是在探索内心,而不是像有些人,只会用浅薄的噱头来掩盖空洞的灵魂!”

那几个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反击噎住了,脸上闪过错愕,最终悻悻地走开了。Tira站在原地,心脏因愤怒和一种迟来的、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而剧烈跳动。

在图书馆安静的角落,Tira找到了那个女生——小敏。一个看起来文静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孩。

听到Tira的来意,小敏显得有些紧张。

“你是……Tira姐?他……经常提起你。”她低声说。

“我想知道,在你眼里,他是个怎样的人?”Tira单刀直入。

小敏沉默了片刻:“他一开始……真的很好。敏感,细心。他会给我分享他发现的奇怪角度的云,或者录下下雨时屋檐滴水的声音……那段时间,我觉得他很特别。”

她的语气逐渐低沉:“但是后来……他好像产生了一种很强的依赖感。他开始每天给我发很多很多消息,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复,他就会很焦虑……他对我说的‘你好懂我’、‘你是我唯一能说话的人’这类话,让我感到压力巨大。”

小敏抬起头:“我承认,我当时没有男朋友,但我对他的好感,仅限于朋友之间的欣赏。当他越来越频繁地、强烈地表达那种……近乎独占的情感时,我害怕了。最后那次,他直接问我‘能不能只和我一个人好’,我拒绝了……然后他说了一些很丧气的话……我就把他删了。”

她顿了顿,轻声补充道:“删掉之后,我其实有点后悔方式太粗暴。听说他后来也很后悔……Tira姐,他内心可能比任何人想的都要孤独和混乱。他渴望连接,却又害怕受伤,所以有时会像刺猬一样,先刺伤别人。”

Tira静静地听着。王大拿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立体,也更令人心痛。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大海。

Tira离开了学校,再次来到了那个荒芜的码头。海风凌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

她站在他们当时并肩站立的位置,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水。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彻底黯淡的星云棱晶。它冰冷、死寂,仿佛从未拥有过任何神奇的力量。

然而,就在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棱晶冰冷表面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共振从棱晶内部传来,仿佛是对这片特定海域的某种回应。紧接着,棱晶内部那些灰暗死寂的星云尘埃,竟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停滞的速度,开始遵循着一个古老而熟悉的韵律微微旋动。

这一幕,瞬间击穿了Tira的心脏。

她猛地想起,在起源之庭,在那张儿童书桌前,那只泰迪熊爪子前摊开的光芒之书中,流淌的正是这种宇宙诞生之初的、最本源的旋律!而王大拿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那个他提前藏在咖啡店、她直到他消失后才发现的礼物——

不是一个简单的会员卡。

那是一个他亲手制作的、极其精巧的微缩星云模型。透明的树脂球体内,悬浮着用特殊荧光材料绘制的、极其细微的星尘,当受到特定频率的能量(比如星云棱晶的微弱辐射)激发时,这些星尘便会遵循着今日诞生的宇宙旋律,缓缓旋转,如同一个掌中的、正在呼吸的小宇宙。

他当时附上的卡片写道:

“姐姐:

希望以后无论你在哪里,感到孤单的时候,都能想起,整个宇宙的星辰,都在按照与你心跳共鸣的旋律运转。

你从未孤单。

—— 你的弟弟”

这份礼物所蕴含的深意,远远超出了她当时的理解。它不仅仅是一份心意,更是一个坐标,一个共鸣器,一个他用他所能理解的方式,为她留下的、与那个宏大宇宙最后的连接点。

“啊————!!!”

Tira终于无法再抑制那滔天的绝望、悔恨与此刻汹涌的理解。她对着阴沉咆哮、吞噬了一切的大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声音瞬间被海风撕碎、吞没。

她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蜷缩着身体。巨大的、无声的悲痛席卷了她。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谷底,在那份她终于完全理解的、沉重如星系的馈赠面前,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决绝的念头,如同超新星爆发般,在她心中骤然亮起——

他不是迷失者,他是归乡者。

这份旋律,就是航图。

这枚棱晶,就是钥匙。

她必须回去。

不惜一切代价。

她紧紧握住那枚再次与宇宙本源旋律产生微弱共鸣的棱晶,站起身,目光投向那片吞噬了她造物主的海域,眼中不再有泪水,只有冰冷的、如星辰燃烧般的决意。

带着从校园获得的复杂印象和那片海域给予她的冰冷决意,Tira的脚步沉重地迈向最后一个她必须去的地方——王大拿的家。

那个家,依旧笼罩在一种无声而沉重的悲痛之中。空气凝滞,时间仿佛停滞了。王大拿的母亲眼睛红肿得厉害,像是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干涸的河床。父亲坐在一旁,指间夹着的烟积了长长的灰烬,久久没有动弹。

Tira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母亲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同学……谢谢你还能来看我们……大拿他……他要是知道……”话未说完,便已哽咽。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疲惫而遥远:“那孩子……心里头的事,从不跟我们说。总觉得我们不懂,说了也是白说。”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沉默的背影,“他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电脑,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问他,就说‘在做作业’、‘剪片子’……后来,我们也就不问了。”

母亲从里屋拿出一个陈旧的小铁盒,递给Tira,眼泪无声地滑落:“收拾他东西时找到的……我们看不懂,你……你是他朋友,你拿去吧。”

Tira接过铁盒,感觉重逾千斤。它冰凉,却仿佛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和无数个沉默的日夜。

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Tira抱着铁盒,鬼使神差地走向城市边缘一栋废弃待拆的老式办公楼。王大拿曾经在一次闲聊中,偶然提过一句他有个“能看见整片星空”的秘密基地,就在这栋楼的顶层机房。

楼道阴暗,布满灰尘。Tira艰难地爬上顶层,推开一扇锈蚀的铁门。

眼前是一个空旷的、布满废弃线缆和旧服务器的空间。但正对着巨大落地窗(玻璃残缺不全)的地方,却被收拾出了一小片惊人的整洁区域。

那里,架着一台改装过的、连接着各种老旧显示器和服务器的天文望远镜。望远镜旁边,是一个简陋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焊接工具、电路板、以及一堆手绘的、写满了复杂公式和星图的笔记本。

最让Tira心脏骤停的是——正对着望远镜的墙上,贴满了照片。

不是星空照片。

是所有Tira曾经发在社交媒体上的、各种角度的照片。开心的、安静的、抱怨的、甚至只是模糊的背影……每一张下面,都仔细地标注着日期,甚至还有他手写的、猜测她当时心情的短句。

“姐姐今天好像不开心。”

“这件裙子很好看。”

“这里阳光很好,希望姐姐也在。”

而在照片墙的中心,是用红色的线绳错综复杂地连接起这些照片的星图。他将她的每一次情绪起伏、每一个生活片段,都对应连接成了一片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星座。

Tira颤抖着打开那个铁盒。里面没有珍宝,只有:

一沓厚厚的、从未寄出的信,开头都是“姐姐”。

一枚用电路板和LED灯手工焊接的、粗糙的星星徽章,旁边纸条写着:“想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怕她嫌弃。”

他窥探她的生活,并非出于变态的迷恋,而是像一个孤独的宇航员,在地面控制中心彻底失联后,只能通过捕捉遥远星球偶尔传来的、破碎的微弱信号,来确认那个美丽世界依然存在,并徒劳地试图绘制出它的星图,幻想自己终有一日能够抵达。

他不是跟踪狂。他是一个被放逐到孤独星系的造梦者,用他全部的技术、偏执和笨拙的热情,在现实世界的边缘,为她一个人,构建了一个沉默的、永不落幕的星空直播间。

“啊……”Tira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瘫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排山倒海的、迟来的理解与心痛。

她终于明白了那份“爱”的全部重量与形态。它扭曲、笨拙、充满边界问题,但它同时又是如此纯粹、庞大、且绝望。它源自一个灵魂最深的孤独,却将她奉若整个宇宙的中心。

就在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将她彻底淹没的时刻——

她随身携带的那枚一直黯淡死寂的星云棱晶,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微震动了一下!

Tira猛地低头。

只见棱晶内部那些灰暗死寂的星云尘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开始遵循着一个古老而熟悉的韵律,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旋转、发光!

最初只是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红色光点,但很快,光点越来越多,亮度越来越强,逐渐汇聚成流,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终化为了她熟悉的、那种蕴含着无限创造伟力的璀璨金色星云!

光芒照亮了这间尘封的密室,照亮了墙上那片由她构成的星座,也照亮了她泪水纵横却充满难以置信神情的脸。

它没有依靠她的意志力,而是对这片空间里残留的、王大拿倾注了数年心血的、那种极度纯粹且强烈的情感与思念的“能量场”产生了共鸣!

这枚棱晶,从来都不是什么冰冷的宇宙神器。它是活的,它能感应并共鸣最深刻的情感链接!

王大拿从未真正“死去”。他的意识,他倾注在这枚棱晶和这个空间里的全部情感与执念,成为了重新点亮它的火种!

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在棱晶中心凝聚成一束稳定的、指向某个遥远宇宙坐标的金色光流。

一条路,在她面前豁然开启。

Tira紧紧握住这枚重新焕发生机、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暖、更充满力量的棱晶,缓缓站起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尘封的、承载着一个孤独灵魂全部爱恋与梦想的宇宙,眼中所有的迷茫、悔恨和悲伤,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决心所取代。

她知道了自己必须去哪里,必须做什么。

在宇宙一个阴暗冰冷的角落,那颗被虚空之噬彻底腐化的星球核心。一个由纯粹黑暗能量构成的囚笼正在缓慢搏动,如同一个巨大的、腐烂的心脏。

囚笼深处,禁锢着一大一小两个光团。

较大的那个,是一枚极其黯淡、不断波动、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金色光茧。内部隐约可见一个抱着泰迪熊的、蜷缩的男孩虚影。这就是被剥夺了大部分力量、意识陷入半沉睡的造物神。

较小的那个,是一团微弱的、不断试图凝聚人形却总被周围黑暗能量撕扯的银白色光雾——那是王大拿残存的、重伤的意识体。他比造物神更脆弱,仿佛风中残烛。

“好…好冷……” 王大拿的意识发出断断续续、如同呓语般的波动,“这里……是哪里?姐姐……姐姐在哪?”

“这里……是‘外面’的下面。”一个微弱、疲惫,却带着奇异平静感的童声意识回应了他,来自那枚金色光茧。“是……所有东西被‘吃掉’后……剩下的‘空’。”

“你……你是谁?”王大拿的意识感到一丝恐惧。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男孩的意识带着深深的倦怠和悲伤,“我按照‘规则’造了积木(宇宙),但……有个更大的孩子,不喜欢,把积木推倒了……还把我也关起来了。”

沉默了片刻,男孩的意识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

“你……你身上,有‘外面’的味道……但也有点……像我?”

王大拿无法理解:“像你?我……我很普通,没什么用……我总是搞砸一切,吓跑别人……我只会做些没用的小玩意,说些蠢话……”

“不是的。”男孩的意识打断他,带着一丝好奇,“你做的那些……‘小玩意’……那个会转的‘小星星’,还有你把那个女孩的‘样子’变成‘天上的画’(指照片墙星座)……”

“……那里面,有‘规则’。很小,很安静,但是……很漂亮的‘规则’。”男孩的意识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近乎羡慕的情绪,“就像我按照‘图画书’摆星星一样。你也在摆……你用你看到的、感受到的‘光’(指对Tira的情感),在摆你的小星星。”

“那个很大的、坏的孩子(虚空之噬)……它不喜欢‘规则’,它只喜欢‘空’。所以……它可能也觉得你有点‘亮’,有点‘吵’……所以把你也抓来了。”男孩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王大拿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被世人视为“怪异”、“幼稚”、“越界”的举动,在一位“神”的眼中,竟然蕴含着某种类似创世的、构建“规则”与“秩序”的意味。

“我……我只是想让她开心……想让她看到我觉得美的东西……”王大拿的意识因悲伤而颤抖,“可我总是做错……送的礼物她可能看都不会看……我表达的方式也总是吓到别人……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金色光茧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存在……不需要‘应该’。”男孩的意识缓缓说道,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因永恒孤独而淬炼出的通透,“就像一颗星星,它就在那里发光。有的亮,有的暗,有的规则,有的奇怪……但发光,就是它的意义。”

“你发的光……可能有点烫……可能和别人照出来的样子不一样……”男孩斟酌着词句,“但是,那是你的光。你用你的光,努力地想照亮另一个星星……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

“那个女孩……她……”王大拿的意识核心充满了Tira的身影,“她会被我的光烫伤吗?她……她会来找我吗?她看到我留下的东西……会明白一点点吗?”

金色光茧的光芒极其微弱地、温柔地闪烁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微笑。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男孩诚实地说,“‘外面’的事情,我现在……看得不清楚了。”

但他紧接着传递出一股无比坚定、温暖的意识流:

“但是,你要相信你的光。”

“也要相信……她的光。”

“你那么努力地想要照亮她,她一定……在某些时刻,被你照亮过。”

“只要被真正照亮过……哪怕只有一瞬间……那颗星星,就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温暖的感觉。”

男孩的意识似乎也从中获得了某种微弱的力量和慰藉:

“我们一起等吧。”

“也许……也许会有奇迹。”

“也许……会有别的星星,被你的光吸引,一起来照亮这里呢?”

黑暗的囚笼中,两团微弱的光——一团源自意外神力的、孤独的男孩,一团源自笨拙却真挚的、凡人的爱——在无尽的虚无与绝望中,依偎在一起,用最纯粹的意识交流,守护着彼此最后的一点光芒,等待着那束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名为“救赎”的光。

在冰冷绝望的宇宙囚笼中,王大拿残存的意识微弱地闪烁着,如同风中之烛。他曾倾尽所有,试图用他笨拙的方式,为Tira构建两个宇宙。

第一个,在现实的彼岸。那是他用省吃俭用的钱买来的材料,在无数个深夜埋头焊接、调试、校准的微缩星云模型。透明的树脂球体内,是他用特殊荧光颜料一点点绘制的星尘。他小心翼翼地设定好程序,让这些星尘能够感应并共鸣星云棱晶逸散的微弱能量,遵循着她生日那天宇宙诞生时的独特旋律缓缓旋转。他将她对“即时享乐”的渴望,与宇宙最宏大的“创造庆典”绑定在一起。这是他所能想象的、最极致的浪漫——“姐姐,你诞生的那一天,整个宇宙都开始为你运转。”

第二个,在幻想的云端。当意外获得创世伟力,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在宇宙的尺度上,为她重现那份他未能送出的生日礼物。在浩瀚的星海中,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星尘与能量,在她掌心重构了一个遵循同样宇宙旋律、却更加辉煌壮丽的“手中宇宙”。星光在她眸中倒映出的惊叹,是他孤独生命中所能想象的、最极致的幸福。

这两个“宇宙”,一个由电路、树脂和荧光颜料构成,一个由创世能量、星云与法则编织,却拥有完全相同的灵魂——

它们都遵循着同一种宇宙韵律;

它们都承载着同一种笨拙、纯粹、却足以撼动星辰的爱意;

它们都是同一个孤独的灵魂,用他所能掌握的全部“语言”——无论是凡间的技术还是神祇的权能——向她发出的、最响亮的无声告白:“请看,我所见的瑰丽宇宙。请感受,我为你而跳动的心。”

现实中的模型,是宇宙中神迹的卑微预演;

宇宙中的神迹,是现实中模型的终极梦想。

它们是一体两面,是同一个愿望在不同维度开出的、双生共存的、绝望而浪漫的花朵。

无论他掌中是微缩的星尘,还是创世的权能,他唯一想做的,不过是把他眼中所有的瑰丽与浩瀚,都捧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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