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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暮色浸城

洪水退去的第三年,盐碱地终于泛出新绿。

淤泥里的死鱼骨化成了田垄间的白屑,南城废墟上爬满野葛。

而那段以凤凰断骨为基的新墙,始终沉默。

暮色如锈,一寸寸浸透凤凰城的轮廓。

那曾傲立山巅的神鸟,如今垂垂如倦兽,伏在岁月啃噬的齿痕里低喘。

城楼上金粉描画的凤凰,翎羽剥落,露出底下朽木的筋骨。崩落的凤首滚到墙角,与陈三那把旧锤并排躺着——百斤金箔浇铸的辉煌,腹中塞满腐草;三代人命磨亮的木柄,刻满了寒霜。

锤柄上三道刻痕深陷木纹,一道比一道深刻。

最早的那道是师祖冻毙那个寒冬的裂痕;中间是师傅血溅封顶石那日的灼痕;最新最深的,则是三年前洪水留下的嘶哑缺口。

锤头下,几点金粉嵌在凹痕中,是陈三修缮城墙时从邵寒指缝漏下的浮华残渣。

他本欲剔净,却终于留下,仿佛为了提醒自己什么。

风掠过垛口,呜咽声在空荡处盘旋。那不似挽歌,更像一声遥远而疲惫的叹息。

然而,这一切哀鸣,皆被城主府的华灯与笙歌吞没。

犀角杯中酒光流转,烤羔羊的焦香与贵妇裙袂的暖甜香气,彻底掩盖了南风送来的一丝土腥与铁锈味。

琉璃盏相碰,叮咚清脆,吞没了墙基之下,裂缝贪婪吮吸湿气、悄然扩张的嘶嘶微声。

邵寒手持琉璃盏,杯中美酒晃漾,映出他眼底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无人察觉他指尖被“流光灰泥”腐蚀出的红痕,亦无人分辨得出,风中那墙体深处朽木被挤压至极限的、细微却刺耳的呻吟。

琼楼之上,云母屏风映出翩跹舞影,鼍龙皮鼓声沉郁。然而,这一切繁华声响,却都盖不住地砖下传来的、如同巨兽翻身时骨骼错动的沉闷颤音。

城内,高楼饮宴,笙歌未歇,不闻地基虫蛀声。

商贾们簇拥在新漆的彩门下,为浮金的纹样击掌;权贵高踞琼楼,醉眼指点塔尖流云,恍见云端筑着不落的金台。

丝竹溺毙了墙基朽木的呻吟,酒香稀释了地脉偏移的战栗。

危殆,在脂粉与麻痹中,如地河般无声蓄积。

只待一场雨,或一次不经意的震颤,便将这摇摇欲坠的辉煌,彻底葬入尘泥。

无人觉,或无人愿觉。

2.暗影蚀柱

阙场中央,玲珑塔流光溢彩。

光芒镀亮邵寒矜持的笑意,他正为城主解说檐角巧妙的防风构造。

城主只随意点头,指着瓦片道:“金箔,下次再厚三分!要三条街外都见其辉煌!”

邵寒脸上的金边仿佛霎时坍落,喉间如被冰冷硬物噎住。

那瞬间,他仿佛又听见父亲邵工造在病榻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看见那双死死攥着自己、指向书房梁上那块蒙尘的‘勤俭营国’匾额后、那只永远上锁的紫檀木匣的枯手。

他必须成功,必须超越父亲,才能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梦魇!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捻动,如搓揉无形粘胶,随即猛地抵住眉心,将那份窒息般的冰冷与徒劳的动作强行压下。他的解说变得含糊不清。

琼楼最高处的珠帘后,幕僚趋近城主心腹,身影被珠帘切割得模糊不清。他声线压得极低,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如毒蛇游弋于草丛间的窸窣声响。

“大人,”幕僚的唇几乎贴在心腹耳畔,“西山那边······刚来的消息。邵师傅的手,比想象中伸得更远······那批‘压仓底的老料’,他一句话全数扣下,声称‘石脉已死,不堪大用’。

”他话音在此微妙一顿,如抛出隐形的钩,继而续道,“倒是巧,他家的工坊里,新近堆了少……‘山那边’来的‘活水石’-那玩意儿看着轻巧,内里可是带锈毒性的,遇水胀烂,西山矿坑早年封井,就是因为它!”

“压仓底的老料”色泽黢黑沉手,源于西山矿坑深处,带一股洗不净的铁腥;而“山那边的活水石”则质轻色青灰,看似更为“干净”。

心腹手中的琉璃盏几不可察地一顿,殷红酒液晃出几滴,如血落华毯,转瞬无声。

他眼皮微抬,瞥向珠帘外邵寒僵硬的背影,嘴角掠起一丝冰冷的了然,轻嗤道:“‘点石’自然‘成金’……由他。几块顽石,绊不住登云梯的巧匠。反倒……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3.裂痕吮指

与此同时,南墙根下。

老哨兵裹着破旧的军袄,枯瘦的手指近乎本能地抠进墙缝——那缝白日细如发丝,此刻竟在他掌底无声裂开,沁出冰凉的湿气。

不远处,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于淤泥间翻找遗落的食物。忽发出一阵低微欢呼,从污浊中扯出一截尚未腐尽的蹄髈骨,肉丝黏连。他们如获至宝,争抢着跑开,匆忙刮取残肉,眼中燃着饥火。

老哨兵眼角抽搐,恍被某种记忆刺中。当年西山矿坑大塌方前,井下也是这般……争抢最后一点口粮的绝望眼神。他指尖在墙缝间蓦地一痛,如触锈铁。抬手就着城楼微光,看见指腹沁出一颗黑红血珠。

他颤巍巍再次探入,竟从松动墙泥中抠出一枚粗长冰冷、锈层斑驳的棺材钉。

“晦气!”他浑浊的瞳孔收缩,低声咒骂。“‘地基打了生桩……用的是咒钉’”被逐工造司的老匠人临死前那声嘶力竭的诅咒,此刻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重现。前朝旧闻与三年前那场吞没无数性命的大水也再度浮现。

他猛地摇头,却斩不断这悚然思绪。

一股比裂缝寒风更刺骨的冰冷,骤然钻透他的脊梁。这寒意不只来自恐惧。他常年值守南墙,熟稔每一寸砖石气息。

可此刻裂缝中逸出的,除却湿土腐气,更有一缕极微弱、却令他鼻腔刺痒喉头泛酸的铁锈味——这气味,唯多年前西山矿坑封禁前、那场吞噬了百十条人命的大塌方后,曾在风中弥漫数月不散。

于本能的恐惧之中,又渗入了记忆深处的不安。

腐土簌簌落入缝隙深处的黑暗,寒气凛冽,如巨兽无声咧开的齿隙。

倏然间,一只黑蝎从缝中惊惶窜出,毒尾幽蓝一闪。

老哨兵喉结滚动,却无声溢出,只死死瞪视裂缝,浑浊眼底倒映着城楼上璀璨的、虚幻的灯火。

而不远处,正陪同贵客指点琉璃墙的邵寒,目光无意扫过城堞下的暗影,心口蓦地一紧。

他蹙眉驻足,手指已下意识地捻过腰间玉佩。

指腹触到蟠螭纹间那道细微凸起——原是父亲咳血病重时,他日夜侍奉,无意中被药炉烫伤留下的浅痂,日后竟莫名留下了这永久的印记。

此刻,这枚小小的疤痕在暮色中仿佛灼热起来,化作微缩的城墙裂缝。

边缘甚至隐隐浮现血丝般的金线——那是其父邵工造当年以金粉补裂的残痕,如今已成这凤凰城华袍之下,一道灼目的、无法真正愈合的疮疤。

贵客出声相询,他蓦然回神,脸上端出矜持笑意,仿佛方才失态从未发生。

琉璃光晕眩人眼。足下深渊兀自生长。

宴散人寂,邵寒独立城堞。

月光如水,冰冷地浇在城墙之上。他闭目,摩挲着玉佩上那凸起的疤痕,似欲将其熨平。指下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坚硬。

风更紧了,呜咽声穿过越来越宽的墙缝,变得尖锐而急促。

遥远的,从城南废墟的方向,隐约飘来一阵嘶哑破碎的歌谣,断断续续,被风撕扯得听不真切,只捕捉到几个零星字眼:

“……金窝窝……银窝窝……塌了成了……麻雀窝……”

声音苍老,嘲弄,如同预言。

邵寒猛地睁开眼,望向那片深沉的黑暗,只觉得那歌声像冰冷的针,刺破华服,直扎进骨缝里。

他攥紧了玉佩,疤痕硌着掌心,生疼。

足下的城墙,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4.河滩默筑

千里之外,河流遗忘的小镇后院。

夕照为躬身的背影熔铸金边。无琉璃幻彩,无丝竹喧嚣。

唯粗糙掌心摩挲石纹的沙响,唯呼吸应和泥土的吐纳。

老石匠陈三,正将一枚其貌不扬的河卵石,稳稳楔入亲手垒砌的墙中。

石与石交界处,风穿过缝隙,哨音清越,迥异于城堞的哀鸣。

那缝隙,是留给风雨的余地,是无常世道的缓冲。

巨城根基,朽坏于喧嚣。

小镇石墙,生长于寂静。

卷轴1:石脉初生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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