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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望溪的元旦,没有城里剧场的璀璨灯光,却把教学点的小教室烘得比炉火还暖。六张掉漆的旧课桌被林砚和赵磊抬到教室中央拼舞台,桌角都留着孩子们的小印记——有的刻着歪扭的星星,有的划着小小的太阳,最靠边那张的桌腿上,还留着陈冬去年画黑板报时蹭上的黄粉笔印,像块藏在木头里的小光斑。桌面铺着李老师从家里带来的红格子桌布,边角磨破了,她就用蓝线绣了朵小野花补上,风从窗缝钻进来,桌布轻轻晃,野花像跟着笑声在点头。

没有彩球装点,李老师前一天就泡在厨房剪红纸。她把面糊熬得稠稠的,裁出一张张圆纸片,叠成灯笼的模样,每个灯笼侧面都贴着孩子画的小图案:陈冬画了半截粉笔头,旁边写着“林老师用”;赵磊画了个带星星的篮球,线条粗得差点撑破纸;低年级的小丫头不会画,就用拇指蘸着红墨水按了个小脚印,李老师笑着把它贴在灯笼最底下,说“这是咱们最小的‘装饰’”。灯笼里没装灯泡,赵磊从宿舍找了半截白蜡烛,小心地用细铁丝固定在灯笼底座,点亮时,烛光透过红纸映出那些小图案,在墙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像一群跳舞的小精灵。

张老师揣着盒铁皮装的润喉糖站在门口迎客,铁皮盒上印着褪色的“小儿止咳”字样,是他孙子小时候用的。见着家长就往人手里塞糖,粗糙的手掌裹着棉袄的暖意:“快进快进,屋里刚生了炉火,暖和着呢!”他穿的蓝棉袄洗得发白,领口缝着块灰色补丁,却是整整齐齐的针脚——是陈冬的舅公上周送红薯时,见他领口磨破了,特意回家拆了旧衣服补的。

赵磊则抱着摩托车后座的旧篮球在墙角忙活,篮球皮都磨出了毛边,他却宝贝似的,在球上贴了张红纸剪的星星,蹲在地上教几个小男孩拍球。“左手扶着球,右手往斜上方拍,别太用力!”他边说边示范,篮球在地上弹了两下,球上的星星跟着跳,惹得围在旁边的小丫头们拍着手喊:“赵老师再拍一次!”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赵老师,我能摸摸星星吗?”赵磊笑着把球递过去:“轻轻摸,别把它蹭掉啦。”

林砚正和赵磊往纸盘里分糖果,玻璃糖纸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有橘子味的、苹果味的,还有几颗裹着彩色糖纸的奶糖,是他上周去镇上特意买的,留着给表演节目的孩子当奖励。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细弱的“老师”,抬头就见陈冬举着小手站在座位旁,校服领口别着朵红纸剪的小花——是早上李老师帮他别上的,他一直用手护着,连坐下都小心翼翼,生怕蹭掉花瓣。

“我想表演节目。”陈冬的声音很轻,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里,教室里瞬间静了两秒。连墙角拍球的动静都停了,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书包带在背后绷得笔直——里面藏着那截画黑板报剩下的黄粉笔,是他早上特意装进去的。就在他以为自己声音太小没人听见时,不知是谁先鼓了掌,接着掌声就像潮水似的涌起来,连门口的张老师都拄着拐杖拍起了手,铁皮盒里的润喉糖都跟着响。

陈冬的耳尖瞬间红了,却没像以前那样缩回手,反而松开衣角,转身往黑板走。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走到黑板前,先踮着脚试了试高度——黑板太高,上次画黑板报时林砚帮他垫了凳子,这次他没找凳子,只是把脚尖踮得更高了些。他回头看了眼林砚,见林砚笑着朝他点头,才从书包里掏出那截黄粉笔,攥在手里。

粉笔头已经磨得很圆润了,是他平时在草稿纸上练画画磨的。他先在黑板中央画了六个小人。高个子、戴眼镜的是林砚,他特意给小人画了件蓝外套,和林砚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连袖口磨破的边都画了出来;扎着麻花辫、手里举着灯笼的是李老师,辫梢上的蝴蝶结用粉笔画的,轻轻巧巧落在纸上;扛着篮球的是赵磊,篮球上特意点了个小红点,对应着球上的红纸星星;最后画到弯腰的小人时,他又回头看了眼林砚,笔尖顿了顿,给小人画了双笑弯的眼睛,才继续往下画——那是张老师,手里还拄着根拐杖,拐杖上的花纹都细细描了出来。

小人周围很快挤满了更小的身影,是班里的同学。有的举着糖纸,有的拉着衣角,挤挤挨挨的,像平时课间围在一起说话的模样。背景是连绵的青山,山尖顶着圆滚滚的太阳,他用黄粉笔一笔一笔涂得满满当当,粉笔灰落在鼻尖上,痒得他皱了皱鼻子,却没抬手擦——怕蹭花了刚画的太阳。

“林老师的眼镜画歪啦!”台下突然传来个小男孩的喊声,惹得大家都笑了。陈冬抬头看了眼画里的林砚,眼镜确实歪了点,他却没擦了重画,反而拿起白粉笔,在眼镜旁添了道弯弯的线,像笑出的皱纹。林砚看着那道弯线,忽然想起上次教陈冬写“家”字时,他也是这样,写错了不慌,反而在旁边添个小太阳,说“这样更好看”。

画到一半,黄粉笔突然“咔嚓”断了。半截粉笔掉在地上,滚到林砚脚边。陈冬愣了愣,没慌,也没求助,只是弯腰捡起断粉笔,继续画。断粉笔更短了,他不得不把胳膊抬得更高,粉笔灰顺着断口往下掉,落在“我们的家”的“宀”上,像给屋顶落了层薄雪。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四个字,笔画歪扭,却每一笔都用力,连黑板都被粉笔蹭得微微发白。

写完最后一笔,陈冬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看了看,又拿起红粉笔,在“家”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粉笔头图案——和林砚笔筒里的那两截一模一样。他放下粉笔,刚要鞠躬,脚却在讲台边滑了一下,身体往前倾。林砚赶紧伸手扶他,手心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塞进来一样东西——是那半截断粉笔。“老师,留着画板书。”陈冬小声说,耳尖还红着,眼睛却亮得像灯笼里的烛光。

台下的掌声比刚才更响了,有个奶奶抹着眼泪拉着李老师的手:“这孩子以前见着人就躲,连话都不敢说,现在竟能上台画画了,还画得这么好!”陈冬的舅公拄着拐杖凑到黑板前,用没风湿的左手轻轻摸了摸画里的自己,又摸了摸陈冬的头,粗糙的手掌带着炉火的温度:“咱们冬冬画的家,比老屋还暖。”他说着,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个剥好的橘子,塞到陈冬手里,“饿了吧?吃点橘子。”

陈冬接过橘子,没立刻吃,反而掰了一瓣,递到旁边那个喊“眼镜歪了”的小男孩手里。小男孩愣了愣,接过来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谢谢”。林砚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陈冬时,他连别人递的馒头都不敢接,现在竟会主动分享橘子了——那些藏在细节里的转变,比黑板上的画更让人动容。

他走到陈冬身边,刚要说话,就被塞进来一颗裹着透明糖纸的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上面沾着点泥土,是陈冬揣在口袋里捂热的。“老师,甜的。”陈冬仰着头看他,眼睛里映着灯笼的光。林砚接过糖,捏了捏,能摸到糖块是橘子味的,糖纸里还裹着张极小的纸条,他悄悄展开,上面是陈冬歪扭的字迹:“老师吃糖”,右下角的“糖”字被汗浸湿了一角,晕成了小小的墨点。

联欢会的节目一个接一个。赵磊带着小男孩们拍球,篮球上的星星跟着蹦,有个小男生拍着拍着摔了一跤,却立刻爬起来接着拍,惹得台下喊“再来一个”;李老师唱了段家乡的山歌,声音清亮,灯笼里的蜡烛都跟着晃,有个小丫头跟着调子哼,跑了调也没人笑;张老师则给大家讲了个老故事,讲到“狐狸偷鸡被抓”时,连坐在怀里的小娃娃都拍着手喊“不许偷”。

陈冬坐在林砚身边,手里攥着舅公给的橘子,偶尔会跟着大家鼓掌,手掌拍得发红也不停。有同学过来问他“下次还能一起画画吗”,他点点头,小声说“好”——以前他总躲着同学的提问,现在却愿意慢慢回应了。

散场时已近深夜,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满讲台的馈赠上。王大叔扛来半块腊肉,用稻草捆着,稻草上还沾着稻田的泥,他挠着头笑:“给老师们炖菜吃,冬天补身子。”李婶提着罐腌萝卜,瓶身上贴了张写着“咸香”的纸条,盖沿缠了两层麻绳,怕漏汤:“老师要是嫌咸,泡点水再吃,我家里还有淡点的。”陈冬的舅公则把一筐烤红薯放在门口,红薯还冒着热气,裹在旧棉袄里,他拉着林砚的手说:“冬冬能有现在的样子,全靠你们。这点东西不算啥,是我们的心意。”

林砚要推辞,却被舅公按住手:“你要是不收,下次我就不让冬冬来上学了。”他笑着妥协,把红薯筐往炉火边挪了挪,红薯的甜香混着炉火的暖,飘满了整个教室。

等人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他们六个。李老师端来一大锅姜茶,搪瓷锅沿还沾着点姜末,她给每个人都倒了碗:“快喝口暖身子,今天风大,别冻着了。”大家围着炉火坐下来,姜茶的热气往上飘,混着灯笼里的烛光,把屋子烘得暖洋洋的。

赵磊捧着碗姜茶,盯着黑板上的画笑:“你们看陈冬画的我,篮球都画得圆滚滚的,比真人帅多了!”张老师喝了口姜茶,润了润嗓子:“这孩子心细着呢,连我拐杖上的花纹都画出来了。上次我跟他说拐杖是儿子送的,他就记在心里了。”李老师收拾黑板时,从黑板槽里捡到那截断粉笔,走到林砚身边递给他:“喏,和你笔筒里那两截凑齐了,以后画板书可有‘专属粉笔’了。”

林砚接过断粉笔,指尖蹭过上面的磨痕——是陈冬无数次在草稿纸上练习的痕迹。他想起刚才陈冬塞糖时的模样,想起糖纸里的小纸条,心里暖得发涨。他喝了口姜茶,忽然觉得舌尖除了姜的辣,还有点甜,低头一看,杯底沉着块红糖,是陈冬舅公早上送红薯时悄悄放的,说“给老师们暖身子”。

“去年元旦,陈冬还躲在我身后吃糖呢。”张老师掏出铁皮盒里的润喉糖,分给大家,“当时他攥着糖纸,连糖都不敢剥,还是我帮他剥的。”李老师笑着点头:“可不是嘛,今年不仅敢上台画画,还会给林老师塞糖了。这孩子的变化,比灯笼里的光还亮。”

赵磊扒拉着碗里的姜茶,忽然说:“明年元旦,咱们把家长们也叫上台表演吧!让陈冬舅公唱段山歌,李婶教咱们腌萝卜,肯定更热闹。”“好啊!”林砚立刻应和,“再种几盆花放在教室门口,让陈冬画张更大的画,把家长们都画进去,标题就叫‘我们的大家庭’。”

张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那我就多备点润喉糖,再给孩子们讲个更长的故事。”炉火“噼啪”响了一声,火星子跳起来,晃在每个人的脸上。窗外的月光更亮了,檐角挂的冰棱被屋里的暖意烘化了,水珠滴在地上,像小铃铛响。

林砚把那截断粉笔放进笔筒,和之前的两截摆在一起,三截粉笔头凑成了小小的一堆,像三个紧紧挨着的小太阳。他又把糖纸里的小纸条展平,夹在教案本里,旁边是陈冬画的向日葵,还有他写的那句“林老师像爸爸一样”。

灯笼里的蜡烛快烧完了,烛光渐渐弱下去,却把黑板上的“我们的家”照得清清楚楚。林砚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拼起来的课桌不是舞台,是大家凑在一起的心意;这挂着灯笼的教室不是表演场,是藏着无数温暖的家。那些细碎的瞬间——陈冬踮脚画画的模样、家长们塞来的腊肉和红薯、围炉时的笑声和姜茶的甜,都像一颗颗小糖,裹着望溪的风、教学点的暖,甜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知道,这个没有舞台、没有彩球的元旦联欢会,会像那截磨得圆润的粉笔头,像那颗裹着热汗的水果糖,永远藏在教学点的记忆里,暖很久很久。等明年春天向日葵开花时,等陈冬的爸爸回来时,他们还会坐在炉火边,笑着说起这个元旦——说起那个踮脚画画的小男孩,说起黑板上的“我们的家”,说起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沉甸甸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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