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代完三年级的语文课后,林砚的名字就被教务处记在了“应急代课名单”的第一行。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财务室的抽屉总会提前半小时敞开——里面放着他连夜修改的教案,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皱,像藏着份按捺不住的期待。
周四下午的阳光格外软,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三年级教室的黑板上,林砚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时,看见第一排的小丫头正踮着脚往门口望,辫子上别着朵纸折的小红花——是上次他代课时教孩子们折的,花瓣边缘已经卷了边,却被别得整整齐齐。
“今天我们讲《富饶的西沙群岛》。”他把教案放在讲台角落,转身往黑板上贴图片。图片是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边缘还留着剪刀的齿痕,和望溪教学点他贴在土墙上的海螺画一模一样。那时他讲《海底世界》,陈冬举着从河边捡的贝壳跑上讲台,贝壳上还沾着湿泥,却非要塞给他:“老师,这个像珊瑚吗?摸起来滑滑的。”
现在台下的孩子也睁着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小丫头举着铅笔问:“林老师,珊瑚是不是真的像花朵一样会开呀?”林砚笑着点头,指着图片上最鲜艳的那簇珊瑚:“不仅会开,海底的珊瑚还会摇晃呢,像一群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在跳舞。”他讲得绘声绘色,指尖划过图片上的波纹,仿佛真的能摸到海水的温度——讲台前的阳光、孩子的笑声、粉笔灰落在肩头的轻痒,这些熟悉的感觉涌上来时,他几乎忘了财务室还堆着没核完的工程款单据。
正讲到“五光十色的珊瑚在海底摇晃,小鱼穿梭在珊瑚丛里”,教室门突然被轻轻推开。苏敏站在门口,脸上带着难掩的焦急,看见林砚望过来,她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在教室里喊他,只是朝着他摆了摆手。
林砚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红粉笔“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红色的那截在讲台上滚了两圈,刚好停在小丫头的课桌边,她弯腰捡起来,攥在手心,像握着根不肯撒手的小希望。台下的孩子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亮着的眼睛里,笑容一点点僵住,慢慢浮起失落。
“同学们,”林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可拿起教案的手还是微微发颤,“老师有点急事要处理,剩下的内容下次再讲,大家先跟着班长读课文,好不好?”
“老师,你还会回来讲珊瑚怎么跳舞吗?”小丫头突然站起来,纸花从辫子上掉下来,落在课本上。她眼里含着泪,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却扎得林砚耳朵发疼。后排有个小男孩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说:“别问了,林老师要去算账了。”
林砚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点点头,又怕孩子们看不见,加重了语气:“会的,老师下次一定把西沙群岛的故事讲完,还带你们画海底的小鱼。”说完,他抓起教案往门口走,路过小丫头身边时,看见她把那截红粉笔小心翼翼地放进铅笔盒,盒盖扣得紧紧的,像在守护什么宝贝。
走廊里的阳光比教室里刺眼,林砚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小声议论。有个熟悉的声音飘过来:“林老师讲珊瑚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可他上次在财务室算账,就没笑过。”另一个声音接话:“是不是算账比给我们上课重要呀?”
这些话像小石子一样,一颗接一颗砸在他心上,疼得他脚步都慢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教案,封面的珊瑚画被捏得发皱,边角的纸纤维都翻了起来。苏敏回头看他,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糖纸皱巴巴的,和望溪教学点的孩子塞给他的一模一样。“先把糖含着,甜的能压一压。”她把糖塞进林砚手里,指尖碰到他攥得发紧的拳头,轻轻拍了拍,“我以前在中心校代课时,也总把教案放在抽屉最上面,改作业累了就翻一翻,好像一看见备课笔记,就能听见上课铃响。”
林砚剥开糖纸,橘子的甜意漫过舌尖,却没暖透心里的凉。他看见苏敏的指尖划过教案封面上的珊瑚,指甲缝里还留着早上核单据时蹭到的墨渍——原来他们都一样,心里藏着个没说完的讲台梦,却又被账本上的数字拴着脚步。
回到财务室时,孙副校长已经坐在林砚的工位上,手里攥着张工程款支付单,看见两人进来,立刻把单据往桌上一拍:“可算回来了!施工队等着这笔钱买水泥,再晚一步,操场的排水沟就没法按时修了。”单据边缘刮过林砚的手背,留下道浅浅的白印,他低头看,刚好看见“工程款5万元”的数字,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眼前。
施工队的两个师傅站在门口,安全帽上还沾着水泥灰,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林老师,您快签字吧,建材店催了好几次了。”其中一个师傅搓着手说,声音里满是急切。林砚拿起单据,手指却有些发抖——他还能想起刚才课上,小丫头举着课本问“西沙群岛的海水是不是蓝色的”,现在才知道,有些蓝色是孩子眼里的梦,有些蓝色却是施工图纸上的排水沟,梦要讲清楚,沟也要算明白。
他翻开合同核对金额,目光扫过“操场排水沟维修”的字样时,突然想起上周代课,孩子们在操场上追着他跑,踩着积水溅起水花,喊着“林老师,操场的水洼里有小鱼”。那时他还笑着说“等排水沟修好了,咱们就不会踩水啦”,现在才知道,修排水沟的钱,要他亲手在单据上签下名字才算数。
笔悬在“经办人”栏上迟迟没落下,笔尖的墨点滴在纸上,像个没说完的句号。苏敏站在他身边,悄悄把合同翻到“验收条款”那页,指尖敲了敲“按实际工程量付款”的字样:“金额我早上核过了,和施工日志对得上。”林砚抬头看她,看见她眼里的理解——不是敷衍的安慰,是知道他心里装着讲台,也明白他手里攥着责任的懂。
签完字,孙副校长拿着单据急匆匆地走了,施工队的师傅也跟着离开,财务室里终于恢复了安静。林砚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那支签过字的笔,笔杆上的温度慢慢凉下去,像刚才在讲台上的热乎气,一点点散在了账本的油墨味里。
苏敏把一杯热茶水放在他手边:“我去教务处问了,下周二年级的数学老师要去培训,问你愿不愿意代课。”林砚端起茶杯,热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过来,他看着杯底的茶叶慢慢舒展,突然想起教案里夹着的那截红粉笔——是小丫头捡起来偷偷塞回他教案的,刚才急着走,竟忘了拿出来。
晚上下班时,财务室的灯还亮着。林砚从抽屉里翻出教案,轻轻翻开,那截红粉笔果然夹在《富饶的西沙群岛》那页,上面还留着孩子的指纹,带着点淡淡的铅笔灰味。他用指尖蹭了蹭粉笔,像在摸孩子攥过的温度,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上次在望溪教学点,陈冬也总把断粉笔塞给他,说“老师,短粉笔也能写出大字”,现在这截红粉笔,好像也在对他说“别丢下讲台呀”。
他拿起粉笔,在草稿纸上画珊瑚。红色的粉笔灰落在纸上,像极了课上孩子们洒在课本上的碎纸屑。珊瑚的花瓣画得很认真,每一笔都带着刚才讲课时的期待,可旁边的小鱼只画了尾巴,像游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他又翻到教案的空白页,提笔写下一行字:“教书是心,算账是责,可心和责,怎么就不能并肩走?”
笔尖顿了顿,他又在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珊瑚,珊瑚旁边画了本打开的账本——账本上的数字歪歪扭扭,有的还画出了格子,珊瑚的花瓣却涂得通红,像在试着把两样看起来不搭的东西,慢慢拼在一起。画完,他把那截红粉笔夹回教案里,刚好放在写着“下次讲小鱼的故事”的备注旁边。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银辉透过窗户洒进财务室,落在摊开的账本上,也落在那本画着珊瑚的教案上。账本上的数字清清楚楚,教案上的粉笔字也工工整整,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在月光下竟显得格外和谐。林砚趴在桌上,闻着账本的油墨味和教案的粉笔灰味,突然觉得,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也不算难闻。
他想起苏敏下午说的话,想起小丫头攥着粉笔的样子,想起施工队师傅脸上的急切,慢慢把教案合上,却没立刻锁进抽屉——而是把教案放在了账本的旁边,让珊瑚画对着账本上的“操场排水沟”字样,像在悄悄约定:等排水沟修好了,就带着孩子们去操场看,看水洼里的小鱼,是不是真的能游进西沙群岛的梦里。
门被轻轻推开,苏敏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保温桶,肩上还挎着个小台灯。“猜你没吃饭,给你带了碗热粥。”她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又把台灯放在教案旁边,台灯罩上贴了张小小的便签,上面画着个笑脸,笑脸旁边是一支粉笔和一本账本,粉笔尖对着账本,像在牵手。“我以前总纠结,是站讲台好还是管财务好,后来发现,只要心里装着该装的人,做什么都一样。”
苏敏走后,林砚打开保温桶,粥香漫满了财务室。他喝着热粥,看着台灯下的教案和账本,突然觉得,心和责或许不用非要分出轻重——就像这碗粥里的米和水,混在一起才是暖乎乎的味道;就像他手里的粉笔和笔,一支写着孩子的梦,一支算着学校的账,都是该好好握住的日子。
月光越来越亮,照亮了财务室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了林砚心里的迷茫。他知道,或许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撕扯,还会在讲台和账本之间奔波,可只要教案还在抽屉里放着,只要账本上的数字还清清楚楚,只要身边有苏敏这样懂他的人,就总能把日子过成既有粉笔灰香,又有油墨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