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侯亮平回到家中时，钟小艾早已在客厅等候，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亮平，你过来一下。”
看着妻子严肃的表情，侯亮平心中一动，连忙坐到她身边。
“怎么样？查到了吗？那个林建城到底是什么来头？”
钟小艾没有直接回答，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最终只是用一种极为严肃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亮平，听我一句劝，清水县那个案子，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
“为什么？”
侯亮平的眉头瞬间锁了起来。
“没有为什么。”
钟小艾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今天我们主任的态度，你也听说了。”
“他明确警告我们，那个人的身份，不是我们这个级别的人，有资格去触碰的。”
“我今天只是提了名字，就已经算是越界了。”
“你明白吗？这不是简单的背景深厚，这是…禁区。”
她的话语，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都在疯狂地暗示侯亮平。
对方的身份已经超出了想象，绝非汉东一地可以衡量，再查下去只会惹火上身，引来滔天大祸！
然而，这番发自肺腑的警告，落入此刻已经被偏执和傲慢冲昏了头脑的侯亮平耳中，却变了味道。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禁区？惹不起？”
他冷笑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
“小艾，我没想到，连你也会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我们惹不起？”
“在汉东这片土地上，还有你们钟家怕的人不成？”
他觉得妻子根本不理解自己！
她要么就是被那个主任几句话给吓怕了，要么就是觉得这件事太麻烦，不想动用家里的关系帮自己！
根本不是什么惹不起，就是嫌麻烦！
侯亮平憋着一股劲，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语气激昂地说道。
这件事，已经陷进去了！
全汉东的官场都在看着我侯亮平怎么处理这件事！
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收手，以后还怎么在汉东立足？！
他双拳紧握，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
这件事，不仅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侯亮平，不是靠着谁才能站在这里的！
他要给自己证明！
要给钟家证明！
更要给那个神秘的老头子证明！
看着丈夫这副近乎癫狂的模样，钟小艾张了张嘴。
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彻底上头了。
……
第二天下午，侯亮平做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决定。
既然汉东省内和部委层面都受到了阻力，那他就越过这些中间环节，直接去首都的最高检，实名举报！
他亲自整理好了那份由高启强提供的，经过他“润色”加工的所谓“证据材料”，连夜飞往了京城。
他相信，只要自己站在国家法治的最高殿堂，当面陈述案情，就一定能拿到一张无可辩驳的搜查令！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甚至连最高检核心部门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一位级别不高的接待人员，在看过他递交的材料和他的证件后。
只是打了个电话进去请示，随后便走出来，用一种公式化却又带着一丝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侯亮平同志，我们已经了解了你的诉求。”
接待人员的答复，和之前的每一次碰壁，几乎如出一辙。
但这一次却更加直白，更加伤人。
“但关于你举报的这位林建城先生，经上级核示，你，以及你所在的汉东省政法委，均无权对其展开任何形式的调查。”
“为什么？！”
侯亮平不甘心地追问。
“抱歉，”
接待人员摇了摇头。
“因为，级别不够。”
“级别不够”这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侯亮平的心脏上！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那座庄严肃穆的大楼，站在京城车水马龙的街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到了这一刻，哪怕他再自负再愚蠢，也多少意识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
那个老头子，身份绝对不简单！
绝不是什么普通的退休干部！
能让最高检直接以“级别不够”为由，驳回一位省政法委副书记的举报，这背后所代表的能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可他还是想不通，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究竟拥有怎样的过去？
为什么所有体制内的力量，都对他如此忌惮？
难道，他的存在真的连钟家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吗？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感，第一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侯亮平依旧不死心！
现在，他侯亮平要死磕林建城这件事，已经在汉东官场上传得沸沸扬扬。
如果他就这样偃旗息鼓地回去，那他将彻底沦为笑柄。
他的政治前途，他的威信将毁于一旦！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咬着牙，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疯狂的决绝。
看来，事到如今不得不去见一个人了！
他立刻驱车返回汉东，连家都没回。
一路疾驰，直奔位于市郊绿荫深处的那座警卫森严的钟家老宅。
……
钟家老宅的后院，一棵百年银杏树下，前汉东省委书记钟正国。
正独自一人，对着一盘棋局凝神沉思。
他虽已退休多年，但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爸。”
侯亮平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连最基本的寒暄都顾不上了。
钟正国缓缓抬起眼皮，看了自己这个心气极高的女婿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坐下。
“爸，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万分紧急的事情，想请您出手相助！”
侯亮平开门见山，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添油加醋地倾泻而出。
他将林建城描绘成一个背景神秘，侵占土地，目无法纪的恶霸。
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维护汉东法律尊严，不畏强权屡败屡战的孤胆英雄。
“……爸，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对方背后的关系网能量极大，我处处掣肘！”
他最后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道。
“您能不能动用一下您的关系，给我一份特殊的调查授权？”
“我绝不甘心，就这样看着这种人，在我们的地盘上逍遥撞世！”
当然，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是：我绝不能就这么认怂，否则我以后在汉东，将再也无法立足！
钟正国静静地听着，那双看透了无数风云变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悠悠地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稳。
“亮平啊，你最近做事，还是有些急躁了。”
他抬头看着侯亮平，意有所指地说道。
“前两天，京城的老朋友还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提醒我说汉东最近，有位从上面退下来的大人物要回来静养。”
“让下面的人，尤其是你最近行事都低调一点，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
侯亮平心中一凛，但并未将这件事和林建城联系在一起。
钟正国看着女婿那副不甘心的样子。
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松了口。
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前途也关乎着钟家的脸面。
“不过……”
他话锋一转。
“既然你觉得这件事非办不可，那就去做吧。”
“我们钟家的人，没有低头认输的道理。”
他看着棋盘，仿佛在对棋子，又仿佛在对侯亮平说：
“但是记住一点，要做手脚就一定要干净利索些，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此刻的钟正国，并不知道。
他口中那个上面特意打招呼要小心对待的“大人物”，和他女婿口中那个需要“干净利索”处理掉的“退休老头”，正是同一个人。
他亲手，为自己最看重的女婿点亮了通往悬崖的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