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执那句听不出情绪的“格外畏热”,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苏棠的心头,直到她回到自己那僻静的小院,那冰冷的异样感依旧挥之不去。
他看出来了。他一定看出来她那漏洞百出的“偶遇”是刻意为之。
可他为什么没有点破?反而用那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带过?是觉得她无足轻重,懒得拆穿?还是……这其中另有深意?
“畏热”……这两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盛夏时节,坐在凉亭歇息再正常不过,他为何独独用这个词?是嘲讽她演技拙劣,紧张得冒汗?还是……他注意到了别的什么?
苏棠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细腻,体温似乎比常人稍低一些,这是她自小的体质,到了夏天反而觉得舒适。可裴执是如何得知,或者,是如何“感觉”到的?仅仅凭一眼?
这个男人,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试图让微风吹散心头的烦闷和那一丝莫名的寒意。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蝉鸣聒噪,确实是酷暑难当。
可她却觉得,裴执那句话,比这盛夏的烈日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小姐,您脸色不好,是不是中暑了?”春桃取披风回来,见她倚在窗边,脸色苍白,不由担心地问道,“奴婢去厨房讨碗绿豆汤来吧?”
“不用了。”苏棠摇摇头,声音有些疲惫,“我歇会儿就好。”
她挥退了春桃,独自坐在窗边,将裴执出现后的点点滴滴,从头到尾细细梳理。
从池塘边那冰冷的一瞥,到赏荷茶会上刻意地走近,再到今日凉亭外那句意味深长的“畏热”……他每一次出现,每一次注目,似乎都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绝非偶然。
他像是在观察一件有趣的物品,或者……在确认着什么。
确认什么呢?确认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还是确认她身上,有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想到后者,苏棠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里,隔着衣料,仿佛能感受到藏在床楣缝隙里那片碎瓷的冰凉,以及抽屉深处那方旧帕上隐秘的符号。
裴执的目标,会是这些吗?
他与柳姨娘那可能的南疆背景有关?与那片可能关联陈氏秘密的碎瓷有关?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如果裴执真的是冲着这些来的,那她现在的处境,就不仅仅是“麻烦”二字可以形容的了。那简直是抱着随时可能爆炸的火铳,在悬崖边上行走。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裴执的真实意图!
可是,如何弄清?直接去问他?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许……可以从他赏赐的那盒药膏入手?
苏棠走到桌边,再次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白玉般的药膏静静躺在丝绒上。
她犹豫了一下,用指尖沾了一点点药膏,凑到鼻尖再次仔细嗅闻。除了之前辨认出的几味安神药材,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夹杂在清苦的药味之中,难以分辨。
她不敢冒险尝试,将指尖的药膏擦去。
裴执赏赐的东西,绝不能轻易使用。但或许,可以借着这药膏,做点别的文章?
一个念头渐渐在她心中成形。
既然裴执已经注意到了她,并且似乎对她抱有某种“兴趣”,那她是否可以利用这点“兴趣”,反过来试探他?
比如……她可以表现出对这药膏的“疑虑”和“不安”,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这同样是一步险棋,但比起完全被动挨打,主动制造一些可控的波澜,或许能搅动眼前这潭死水,让她窥见一丝真相。
打定主意,苏棠的心反而稍稍安定了一些。恐惧依然存在,但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压了下去。
她将药膏盒子盖好,仔细收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日,苏棠果然如陈氏所吩咐的,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没有再随意走动。但她并未闲着,而是让春桃寻了些布料和丝线,开始绣一方新的帕子。
她绣得很慢,很仔细,选的是最普通的兰草花样,与柳姨娘那方旧帕上的类似,但针法更加稚嫩,符合她“庶女”的身份。她偶尔会停下针线,望着窗外发呆,眉宇间带着轻愁,一副心事重重、惶恐不安的模样。
春桃只当她是被前几日的事情吓到了,或是为了王爷的赏赐而忐忑,便时常宽慰几句。
苏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需要让某些人知道,她这个“沈四小姐”,正因为定北王殿下突如其来的“关注”而寝食难安。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窗边做针线,周嬷嬷再次不期而至。
“四小姐。”周嬷嬷的目光在她手中的绣活上扫过,又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夫人让老奴来看看,小姐这两日可还安好?药膏可曾用了?”
来了。
苏棠放下针线,站起身,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弱:“劳母亲和嬷嬷挂心,棠儿一切都好。只是……那药膏……”她欲言又止,眼中适时地泛起水光,带着惶恐,“王爷赏赐之物,太过珍贵,棠儿……棠儿实在不敢擅用,怕……怕辜负了王爷厚爱,又怕……用了若有不妥……”
她的话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她对这来历不明的药膏,心存畏惧。
周嬷嬷脸上那模式化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有些深沉,她看着苏棠,缓缓道:“四小姐多虑了。王爷赏赐,岂会有不妥?小姐若是心中不安,不用便是,好生收着,也是王爷的恩典。”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强迫苏棠用药,也没有对苏棠的“疑虑”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透着一丝“随你便”的淡漠。
苏棠心下微沉。周嬷嬷(或者说她背后的陈氏)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透。她们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用药,只在意她是否“安分”。
“是……棠儿知道了。”她低下头,掩去眸中的思量。
周嬷嬷又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起居,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周嬷嬷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苏棠慢慢坐回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绣绷上未完成的兰草叶片。
周嬷嬷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却也让她有些失望。看来,想通过“质疑药膏”这点小事来试探出裴执或陈氏的底线,并不容易。
这些久居上位者,心思深沉,绝非她三言两语就能撬动的。
难道……真的要兵行险着,去主动触碰那片碎瓷或者旧帕的秘密?
就在她心绪烦乱之际,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丫鬟略带惊慌的通传:
“四小姐,前院传来消息,定北王殿下……往咱们院子这边来了!”
苏棠手中的绣花针猛地一颤,险些扎到手指。
裴执……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来她的院子?!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来做什么?
是因为她之前的“试探”?还是因为他终于失去了耐心,要亲自来……确认什么?
“小……小姐,怎么办?”春桃也吓白了脸,手足无措。
苏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快速扫视了一眼房间。碎瓷和旧帕都藏得很好,应该不会被发现。至于那药膏……
她目光落在妆台上的紫檀木盒上。
“春桃,快去沏茶!”她压低声音,快速吩咐道,同时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发髻,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单纯的惊慌,而非心虚。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走到房门口,垂首肃立,准备迎接这位不请自来的、危险的“客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苏棠的心尖上。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