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被屠夫一拳砸开的铁门,像一张通往地狱的、生锈的嘴。
门后,不是想象中的囚室或管道,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混合着霉菌、腐烂泥土和某种陈旧铁锈的气味,如同实体般的浪潮,扑面而来。这股气味,比楼上消毒水的味道更加原始,更加绝望,仿佛是这座建筑被遗忘的、正在腐烂的内脏。
“跟紧我。”屠夫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而稳定。他从墙上扯下一盏应急灯,用蛮力拧碎了外壳,将裸露的灯泡连接上备用电源线路。一团昏黄、摇曳的光亮,像一颗孤独的、濒死的恒星,勉强撕开了前方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他们走下一条陡峭的、布满碎石的螺旋楼梯。每一步,脚步声都在这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回荡着,像是有人在黑暗的深处模仿着他们,嘲笑着他们。
陈默跟在屠夫身后,他的“罪恶共情”从未如此敏锐。楼上那些病患的罪念,是尖锐的、混乱的、外放的。而这里的罪念,是沉淀的、内敛的,像埋藏了百年的尸骸,只剩下最坚硬的、无法被时间消磨的怨毒。
他“看”到了。
一个穿着旧式护士服的女人,在黑暗的走廊里永无止境地推着一辆空空的药车,她的罪念是“冷漠”,她对病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最终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
一个瘦削的男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用指甲刮着墙壁,他的罪念是“怯懦”。他曾在一场火灾中独自逃生,留下了一整楼的病人,如今他被永远困在了那场火灾的悔恨里。
这些“罪念幽灵”,是这座精神病院真正的“原住民”。它们不是“回声”App的产物,而是这座建筑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吸收、消化、孕育出的“肿瘤”。
“这里是……废弃区。”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建院之初,这里用来关押那些‘无药可救’的病人。后来发生了一场火灾,就被彻底封存了。”
屠夫没有说话,只是用应急灯照亮前方。他的眼神像鹰一样警惕,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拳头,是他在这片未知领域里唯一的语言。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是一扇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的小 observation window 被水泥从外面封死了。这里像一座坟墓,埋葬着无数被世界抛弃的秘密。
就在这时,陈默口袋里那部顺手牵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回声”App的图标正闪烁着幽幽的光。一条新的规则,像神谕一样浮现出来:
【今日规则:不要发出声音。】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抬头看向屠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屠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停下脚步,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收敛了起来,像一头潜入丛林的猛虎,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走廊里只剩下应急灯电流的“滋滋”声,以及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一台老旧的节拍器,为这片沉默的黑暗打着节拍。
突然,那滴水声变了。
它不再是规律的“滴答”,而是变成了一种……黏稠的、拖拽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地上缓慢地爬行。
屠夫将应急灯的光束移向声音的来源。
在走廊的尽头,一团黑色的、不定形的阴影,正从墙角的缝隙里缓缓“流”出来。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滩活的、不断蠕动的沥青。它所过之处,地面和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湿滑的、散发着恶臭的痕迹。
陈默的“罪恶共情”瞬间捕捉到了它的核心罪念。
是“怨恨”。
一种被遗忘、被抛弃、被世界背叛后,沉淀了数十年、浓缩到了极致的、纯粹的怨恨。它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存在”本身。它憎恨一切声音,一切生命,一切能证明它“被遗忘”的证据。
“回声”的规则,激活了它。而任何声音,都会成为它攻击的目标。
那团“怨恨”的阴影,似乎“听”到了他们心跳的声音。它蠕动得更快了,像一条巨大的、无形的蛞蝓,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袭来。
屠夫的身体紧绷起来,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但他不能出拳,任何拳风带来的呼啸,都可能激怒这个怪物。
陈默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它的核心是‘怨恨’,源于被遗忘。”陈默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在屠夫耳边说,“它攻击声音,是因为声音代表着‘存在’和‘关注’。它憎恨这些。”
屠夫皱着眉,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他该怎么打一个“声音”?
“我们不能攻击它。”陈默继续分析道,“任何物理攻击都会产生声音。我们要……安抚它。”
安抚?屠夫的眼神更加困惑了。让他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去安抚一个怪物?这比让他去杀一百个人还难。
“不是用爱,是用逻辑。”陈默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它的怨恨,是因为它觉得自己是‘唯一’被遗忘的。如果我们让它知道,它不是‘唯一’,如果让它看到……比它更深的怨恨,它的逻辑就会崩溃。”
屠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团阴影越来越近了,空气中弥漫的怨毒几乎要凝结成实质。陈默感觉自己的精神像要被这股 negativity 撕碎。
“看着我。”陈默对屠夫说。
屠夫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陈默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现在,你想一件你生命中最悔恨的事。一件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垃圾,让你恨不得从没存在过的事。”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不是杀戮,不是背叛,是……一件让你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的事。”
屠夫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还是个孩子,因为偷了一个面包被毒打后,扔在了小巷里。他蜷缩在垃圾桶旁,看着别的孩子有家可归,有热饭可吃。他感觉自己不是被家人抛弃了,而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那一刻的绝望、无助和怨恨,比他之后杀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深刻,更刺骨。
一股微弱但极其纯粹的“怨恨”罪念,从屠夫的身上散发出来。
“很好!”陈默鼓励道,“现在,把它放大!想象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想象你的哭声被雨声掩盖,你的存在比地上的泥水还不如!”
屠夫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孩童般的、脆弱的痛苦。
那团“怨恨”阴影,似乎感应到了这股同类的气息。它停了下来,开始不安地扭动。
“还不够!”陈默低吼道,“它需要更强烈的刺激!它需要看到你的‘罪’!”
陈默知道,光靠屠夫是不够的。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罪恶共情”能力开到最大,主动链接了屠夫的记忆。
一瞬间,屠夫的痛苦,变成了陈默的痛苦。
他“看”到了那个在雨中发抖的小男孩,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和被世界遗弃的绝望。同时,他自己内心的“原罪”——对父亲之死的复杂情感,对母亲谎言的无力感,也被这个记忆触发了。
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深刻的“怨恨”,在陈默的精神世界里碰撞、融合,然后被他通过“罪恶共情”,像放大器一样,投射了出去!
“轰——!”
无形的冲击波,以他们两人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那团“怨恨”阴影,在这股更加强大、更加纯粹的“怨恨”面前,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剧烈地颤抖起来。它那由怨毒构成的“身体”,开始变得不稳定,忽明忽暗。
它“看”到了。
它看到了屠夫记忆里那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它也“看”到了陈默记忆里,那个在狱中孤独死去的父亲,和那个活在谎言里的母亲。
它发现,它不是唯一被遗忘的。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被遗忘的灵魂。它的怨恨,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它存在的“意义”,被彻底动摇了。
“不……不……”
一阵微弱的、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呻吟,在走廊里响起。
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声音”。
随着这声呻吟,那团“怨恨”阴影,像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迅速地消融、蒸发,最终化为一缕黑色的青烟,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走廊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屠夫睁开眼睛,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陈默扶住了他,两人都大口地喘着气。刚才的精神消耗,对他们来说都是巨大的。
“你……”屠夫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敬畏,“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一个能听懂你内心尖叫的疯子。”陈默苦笑着回答,“现在,我们扯平了。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
他们没有时间休息。他们知道,刚才那场无声的战斗,虽然安静,但产生的精神波动,绝对惊动了楼上的周明。
他们加快了脚步,穿过这条被诅咒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他们发现了一扇通往地面的、锈迹斑斑的防火门。
屠夫用尽全力,才将这扇几十年未动的门拉开一道缝隙。
新鲜的、带着夜晚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
自由,近在咫尺。
就在他们准备钻出去的时候,陈默的手机再次震动。
他低头一看,屏幕上不再是“回声”的规则,而是一条推送新闻,标题是血红色的:
【紧急通知:市立精神病院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两名极度危险的“精神病人”在逃!其中一人,涉嫌多起恶性谋杀案!】
下面附着的,是两张模糊的监控截图。
一张是屠夫的,赤着上身,眼神凶狠。
另一张,是陈默的。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戴着黑框眼镜的脸。
他的“窦娥冤”体质,再次发挥了作用。他不仅成了“病毒制造者”,现在又多了一个身份——“连环杀人犯”。
全世界的恶意,像一张正在收紧的巨网,朝着他们这两个刚刚逃出笼子的困兽,笼罩而来。
屠夫看着新闻,又看了看陈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被世界误解和憎恨。
“走吧。”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率先钻了出去。
陈默跟在他身后,踏入了精神病院外的草地。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白色的、如同巨兽般的建筑,他知道,他们逃出了一个白色的囚笼,却一头扎进了一个更大的、无形的囚笼。
整个世界,都成了他们的精神病院。
而在这座巨大的“精神病院”里,他们的规则只有一个——活下去。
两个罪人,一个背负着虚构的杀戮罪名,一个背负着真实的血腥过往,消失在城市的夜色里。他们的身后,是刺耳的警报声和逐渐亮起的警灯。
他们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
而他们的“互助小组”,才刚刚完成第一次,也是最荒诞的一次“团建”。在这场以全人类为宾客的“愁人飨宴”上,他们,成了最先拿起刀叉,准备反抗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