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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个自称“阿骨”的少年半拖半扶地弄回了自己租住的吊脚楼。

这一段路走得异常艰难。来时的路早已迷失在浓雾与夜色中,她完全是凭着一种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间摸索。少年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他看似清瘦,分量却不轻。冰冷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与他微弱的呼吸一同,提醒着苏暖,她正携带着一个何等诡异且未知的存在。

途中,他们曾惊动了一头在夜间觅食的野猪。那野兽獠牙外翻,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住了这两个不速之客。苏暖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际,靠在她肩头的少年,似乎无意识地蹙了蹙眉,鼻腔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下一秒,那原本凶相毕露的野猪,竟像是遇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天敌,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撞进灌木丛,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苏暖心脏狂跳,惊疑不定地侧头看向依旧“昏迷”的少年。他长睫低垂,面容安详,除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脆弱,再无任何异样。

是巧合吗?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是心底那根名为警惕的弦,绷得更紧了。

当她终于看到那座隐匿在半山腰、在夜色中亮着温暖灯光的吊脚楼轮廓时,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更是她与正常世界连接的象征。

咬紧牙关,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少年扶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几乎是撞开了房门,两人一起跌坐在客厅铺着靛蓝色土布的地板上。

苏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凉的木板墙,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鬓角,手臂和肩膀因为长时间的承重而酸软颤抖。惊魂甫定,她才有余裕仔细打量这个被她“捡”回来的不速之客。

他依旧昏迷着,安静地侧躺在地板上,墨蓝色的衣衫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深沉,那些银色的古老纹路隐隐流动。脱离了禁地那诡异月光和浓雾的衬托,他惊人的美貌并未折损分毫,反而因这人间灯火的映照,少了几分虚幻缥缈的仙气,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是的,真实。他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瓷白,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淡粉,下颌线条流畅优美。他蜷缩的姿势带着一种缺乏安全感的依赖,与之前在禁地中那清冷孤高、宛如神祇临世的模样判若两人。

苏暖的心跳渐渐平复,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恐惧仍未散去,像背景音一样持续低鸣。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是面对这绝美“艺术品”时的屏息,以及一种油然而生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保护欲。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微弱,但还算平稳。又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并不像发烧的样子。

“阿骨……”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充满疑惑。这显然不是真名,更像是一个随口胡诌的代号。他到底是谁?来自哪里?为何会出现在那诡异的禁地?又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虚弱?

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脑海,找不到答案。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无论如何,人已经带回来了,总不能让他一直躺在地板上。她尝试再次扶起他,想将他挪到里间的床铺上,却发现自己的力量早已透支,根本挪不动分毫。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地上的少年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苏暖动作一顿,紧张地看向他。

只见他那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蝴蝶挣扎着扇动翅膀,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那一瞬间,苏暖仿佛看到了夜幕上最遥远的两颗寒星,在历经了亿万光年的跋涉后,终于将冰冷而纯粹的光芒,投映到了她的世界里。

他的眼神初时是涣散的、茫然的,带着刚从深度昏迷中醒来的懵懂。但仅仅几秒钟后,那涣散便迅速聚焦,眼底深处的茫然被一种极致的清澈和……无人能取代。

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苏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氤氲的水汽,像蒙上了江南三月的烟雨,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他尝试着动了一下,立刻因身体的无力而蹙紧了眉头,那痛苦的神情,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心软。

“你别动!”苏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你晕倒了,我把你带回来了。这里……暂时安全。”

她不知道“安全”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否恰当,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提供的保证。

少年——阿骨,停止了挣扎。他就那样侧躺着,仰头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神像极了迷路的小鹿,纯粹而依赖。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用极其微弱的、带着奇异古老口音的声音说:“……谢谢。”

两个字,说得艰难,却异常清晰。

苏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她蹲下身,与他平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可靠:“你叫阿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你怎么会一个人在那片林子里?”

阿骨的眼神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闪烁,快得让苏暖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他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易碎的茫然:“我……不记得了。很多事,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我叫阿骨。”

失忆?

苏暖愣住了。这个解释,既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否则,如何解释他出现在那种地方,以及他那非同寻常的气质和……可能具备的某种能力?

是真是假?她审视着他。他那苍白的面容,脆弱的神情,以及眼底那份似乎不掺任何杂质的依赖,都显得那么真实。一个能轻易吓退野猪、在禁地中引动月光的存在,真的会失忆吗?还是说,这是他另一种更高级的伪装?

理智告诉她,不要轻易相信。可情感上,面对这样一张脸,这样一种姿态,她发现自己很难硬起心肠去质疑和逼问。

“想不起来……就算了。”最终,她还是心软了,轻声安慰道,“你先好好休息。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到床上去。”

阿骨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他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委屈和恳求:“……没力气。”

苏暖:“……”

她看着他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再回想林中那转瞬即逝的、可能与他有关的威慑力,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去搀扶他。

这一次,不知是他恢复了一点力气,还是刻意配合,他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了起来,但大半个身子依旧软软地靠在她身上。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草药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笼罩。

苏暖脸颊微热,努力忽略掉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带来的异样感,搀扶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向里间那张铺着干净蓝印花布床单的木床。

将他安顿好,盖上一层薄被,苏暖已经累得快要虚脱。她站在床边,看着床上闭目安睡的少年,他精致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美好得像一幅中世纪油画。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离奇,超出了她二十多年人生所能理解的范畴。她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走到窗边,望向外面依旧沉沉的夜色。

浓雾似乎散去了一些,远山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那只引路的蓝色蝴蝶,林中诡异的寂静与注视,石碑旁月下谪仙的惊鸿一瞥,以及眼前这个身份成谜、时而脆弱时而神秘的少年……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而迷离的网,而她,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网的中心。

接下来的两天,阿骨一直表现得异常虚弱。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是食欲不振,精神萎靡。苏暖试着给他喂了一些清粥小菜,他吃得很少,眉头总是微微蹙着,仿佛连吞咽都耗费着他极大的力气。

他非常安静,几乎不主动说话。醒来时,总是用那双清澈又无助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苏暖忙碌的身影,那眼神纯粹得让人心疼。苏暖问他问题,关于他的过去,关于那片禁地,他总是茫然地摇头,眼神空洞,带着真实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这种毫无进展的状况,让苏暖既焦虑又无奈。她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无法判断他的虚弱是真是假。她只能尽己所能地照顾他,按时给他喂水喂食,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脸颊和手臂。

他的皮肤总是微凉,触感细腻得不像话。每当她靠近时,他似乎都会下意识地往她的方向微微偏头,像寻求温暖的小动物。这种无意识的依赖,让苏暖心中那点母性与保护欲,不受控制地滋长。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依旧在涌动。

在阿骨住进来的第二个夜晚,苏暖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惊醒。那声音并非来自窗外,而是……来自里间。

她的心猛地一提,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起身,赤着脚走到里间的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偷偷向内望去。

月光透过窗户的格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床上,阿骨依旧安静地躺着,似乎睡得很沉。

但在那片昏暗的光影中,苏暖看到了令她头皮发麻的一幕——

几只她从未见过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正安静地伏在阿骨的枕边,它们的外壳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而在床脚的地板上,隐约可见几条细长的、颜色艳丽的蜈蚣状生物在缓缓蠕动,它们所过之处,地板似乎都变得格外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淡的、类似于檀香混合着某种草木清苦的味道,与她之前在禁地边缘闻到过的气息有些类似。

苏暖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蛊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早该想到的!苗疆、禁地、神秘少年、诡异的能力……这一切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个古老而令人畏惧的词汇。

阿骨他……果然是和蛊术有关的人!而且,看这些蛊虫安静守护在他身边的样子,他在其中的地位,恐怕绝不简单。

那他所谓的“失忆”和“虚弱”……

就在这时,床上的阿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些原本安静伏着的黑色甲虫瞬间振翅,悄无声息地飞起,融入了房间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地上的蜈蚣也迅速游走,钻入地板或墙角的缝隙,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只剩下阿骨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

苏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比在禁地时更甚。因为这一次,威胁不在远处,不在迷雾中,而是真真切切地躺在她仅有一门之隔的房间里,躺在她亲手为他铺好的床铺上。

她捡回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迷路的美少年,而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操纵着毒虫蛊物的……蛊师!

第二天清晨,苏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心事重重地准备了早餐。

当她将一碗白粥和一碟小菜端进里间时,阿骨已经醒了。他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似乎比前两日清明了一些。看到苏暖进来,他立刻抬起眼,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瞬间漾开了依赖与喜悦的光芒,像等待投喂的雏鸟。

“暖暖姐。”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柔软得不可思议。这是他这两天跟着寨子里的小孩学会的称呼。

苏暖动作一顿,心中五味杂陈。看着他这副纯然无害、全心依赖的模样,再联想到昨夜看到的恐怖景象,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吃点东西吧。”

阿骨乖巧地点点头,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尖圆润,看起来干净又无害。然而苏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双手,可能曾经操控过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虫。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动作优雅,但依旧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不舒服吗?”苏暖按捺住心中的恐惧,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道。

阿骨抬起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依赖:“嗯……没什么力气。暖暖姐,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撒娇。但苏暖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试探的意味。他在试探她的态度?还是在用这种无害的表象,进一步麻痹她的神经?

苏暖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好啊,你想聊什么?”

“暖暖姐是画画的?”阿骨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苏暖支着的画板,“画得真好。”

“嗯,我来这里采风,想画一些不一样的风景。”

“不一样的风景……”阿骨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似乎飘远了一瞬,随即又聚焦回来,落在苏暖脸上,带着纯粹的好奇,“那暖暖姐,找到想要的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苏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原始粗犷的“灵”,却意外地撞见了远超她想象的神秘与危险。眼前的少年,他本身,不就是这苗疆最深不可测、最“不一样”的“风景”吗?

她看着阿骨那双清澈见底、似乎能倒映出她内心彷徨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许……找到了一点吧。”她含糊其辞。

阿骨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回避,他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种天真的稚气:“那暖暖姐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随意,却都隐隐指向她的去留。苏暖心中的警铃大作。他是在担心她离开?还是……在确认他的“猎物”是否会脱逃?

“不会一直留,”她谨慎地回答,“等画完了想画的,就会回去。”

阿骨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暗影,但他很快垂下眼睫,轻轻“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那……暖暖姐走了,我怎么办?”

他抬起头,眼中水光再现,那脆弱无助的神情,几乎能让最坚硬的冰山融化。他伸出手,轻轻拽住了苏暖的衣袖一角,指尖冰凉。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暖暖姐……”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暖暖姐,别丢下我,好不好?”

苏暖的心,被这直白而脆弱的依赖,狠狠撞击了一下。

理智在疯狂叫嚣:他在演戏!他在利用你的同情心!他是一个能操控毒虫的蛊师,绝不可能如此无助!

可是,情感却不受控制地偏向了他。他看起来那么真实,那么脆弱,他拽着她衣袖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如果他一切都是伪装,那这演技未免太过登峰造极。

是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相信那惊鸿一瞥所窥见的恐怖真相?

苏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和矛盾之中。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而紧张的平衡中,又过去了两天。

阿骨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可以自己下床走动了,但依旧表现得体弱无力,对苏暖的依赖有增无减。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苏暖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他很少主动提及自己的事,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梯田和远山,眼神空茫,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苏暖则继续在恐惧与心软之间摇摆。她无法忘记那晚看到的蛊虫,无法真正放下戒心。但阿骨日常表现出来的纯粹、乖巧以及对她的全然依赖,又让她不断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她想多了?是不是那晚看到的只是幻觉,或者只是苗疆某种她不了解的寻常现象?

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他。

她发现,他似乎对某些气味特别敏感。一次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小瓶松节油,他立刻蹙紧了眉头,脸色都白了几分,仿佛极其不适。

她还发现,他偶尔会对着空气,或者某个角落,露出极其细微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嘴唇微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那神情,不像失忆者的茫然,更像是在……无声地下达着什么指令。

这些小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刺,不断提醒着苏暖他的不寻常。

然而,更多的时候,是他带来的那种近乎纯粹的陪伴感。

他会在她画画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用那种专注而带着些许仰慕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莫名地有了一种被全然接纳的感觉。

他会在她做饭时,笨拙地想要帮忙,虽然往往越帮越忙,但那认真的模样,让人不忍苛责。

他甚至会在她夜里被噩梦惊醒时(梦里全是扭曲的毒虫和冰冷的注视),仿佛心有灵犀般,在里间轻轻敲击木板墙壁,发出规律的、安抚性的“叩叩”声,像是在告诉她,他在这里,她不是一个人。

这种无声的陪伴和细微处的关怀,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点瓦解着苏暖的心防。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绚丽的橘红色,梯田如镜,倒映着晚霞,美得惊心动魄。苏暖坐在回廊上,支起画板,想要捕捉这转瞬即逝的美景。

阿骨坐在她身旁的矮凳上,抱膝看着她,晚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夕阳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光,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冰冷疏离,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暖暖姐,”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融在晚风里,有些飘忽,“你害怕我吗?”

苏暖正在调色的手猛地一顿,颜料差点滴落在画纸上。她心脏漏跳了一拍,强作镇定地转过头,对上他那双在霞光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为什么……这么问?”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阿骨没有移开视线,他的目光坦诚得几乎有些残忍:“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可能让你感到不安了。”

苏暖沉默着。她无法否认。他的直接,反而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见她不语,阿骨眼底掠过一丝黯然,他低下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一个人。”

那落寞的姿态,像一只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动物。

苏暖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她看着他被霞光勾勒出的柔软发顶,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那些关于蛊虫的恐怖记忆,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夕阳稀释了。

也许……他真的没有恶意?也许他的“不一样”,只是源于他失去的记忆和某种他无法控制的能力?也许他此刻的脆弱和依赖,都是真实的?

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放在了他的头顶,揉了揉他柔软微凉的发丝。

“别胡思乱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温柔,“先把身体养好。”

阿骨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耀眼。他像是不敢相信般,愣愣地看着苏暖,然后,一个纯粹到极致的、带着巨大喜悦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

那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回大地,瞬间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清冷与阴霾,美得让人窒息。

苏暖看着这个笑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一种陌生的、悸动的暖流席卷全身。

在那一刻,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恐惧,似乎都被这个笑容暂时击退了。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是夜,月朗星稀。

苏暖白日里被那个笑容搅乱的心绪,直到深夜依旧无法平复。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阿骨那双盛满星光与喜悦的眼眸,总在她闭上眼时浮现。

她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喝。

经过里间门口时,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门没有关严,泄出一线清冷的月光。

鬼使神差地,她凑近门缝,向内望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房间里,阿骨并没有睡在床上。

他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不再是白日里那副柔弱无力的模样。依旧是那身墨蓝色的苗疆服饰,但在如水的月华笼罩下,却焕发出一种白日里不曾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威严与神秘。

他微微抬着头,似乎在与窗外的明月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那线条冷硬而高贵,再无半分脆弱之感。

最让苏暖心胆俱裂的是,在他的周身,悬浮着点点幽蓝色的荧光!

那荧光,与她之前追逐的那只蓝色蝴蝶翅膀上的光芒,如出一辙!它们像是有生命的星辰,围绕着他缓缓旋转、飞舞,明灭不定。而在他的脚边,阴影之中,隐约可见更多形态各异的虫影在安静地伏拜,如同臣子觐见他们的君王。

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划过,那些幽蓝色的光点便随着他指尖的轨迹流动、汇聚,变幻出复杂而古老的图案。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感,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房间,甚至透过门缝,压得门外的苏暖几乎喘不过气。

这……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不是什么失忆的柔弱少年,不是什么需要她保护的迷途者。

他是……掌控着神秘力量,能与明月共鸣,御使万千蛊虫的……王!

苏暖浑身冰冷,血液倒流。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天所有的犹豫、心软、甚至那一丝不该有的悸动,是多么的可笑和危险。

她以为自己在照顾一只无害的幼兽,却不知自己引入室内的,是一头收敛了爪牙、伪装成幼兽的……洪荒凶兽!

似乎是感应到了门外的注视,房间内的阿骨,动作微微一顿。

那些围绕他飞舞的蓝色光点瞬间隐没,地上的虫影也悄然消失。弥漫在房间内的强大气场,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月光照亮了他毫无瑕疵的容颜,那张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依赖与脆弱,没有了傍晚时分那纯粹的喜悦,只剩下了一片冰封般的淡漠。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穿越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锁定了门外僵立的身影。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灵魂颤栗的穿透力。

四目相对。

苏暖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她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那里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早已了然的了然,以及一种……如同看着落入蛛网、徒劳挣扎的飞蛾般的……平静。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门外。

他甚至可能……一直都在等着她发现。

苏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喉咙,她的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从她踏入那片禁地,追随着那只蓝色蝴蝶开始,她就已经踏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以她为目标的罗网之中。

而此刻,织网者,终于对她露出了他真实的、令人绝望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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