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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停了,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铅云,却被地面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世界仿佛成了一幅被暴雨浸透的水墨画,所有的轮廓都模糊不清,所有的声音都遥远失真。林晚就站在这幅画的中央,院子里泥泞的土地冰冷刺骨,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

她的整个世界,都坍缩成了掌心那一方小小的、温润的桃木。

那只木鸟,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鸟儿的翅膀因为常年的摩挲而变得光滑,上面那个歪歪扭扭的“晚”字,像是刻在了她的心上,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灼烧般的剧痛。

耳边,有村民的哭嚎,有伤者的呻吟,有顾琛强撑着身体、低声下达的指令。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嗡嗡作响,却无法钻进她的脑海。

她唯一能听清的,只有那个狼卫首领临死前,如同魔鬼诅咒般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在她的脑内回响。

“你爹……他是个聪明人……”

“他……选了……能赢的……那一边……”

聪明人……

能赢的那一边……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淬了寒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爹,还活着。

这个曾经是她内心深处最奢侈的、不敢言说的期盼,如今却以一种最残忍、最荒谬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他没有死在修河道的工地上,没有死于饥荒或瘟疫。他活得好好的,好到……能将自己亲手雕刻的护身符,交到追杀无辜之人的刽子手手中。

为什么?

这只木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爹把它送给了这个人?还是……爹,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个念头,如同一条最毒的蛇,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

“林晚?”

一只带着血污的手,轻轻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顾琛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关切。

“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难看。”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将那只木鸟死死地藏进了掌心。那粗糙的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但这疼痛,却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不能……不能在这里失态。

她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顾琛那双深邃而担忧的眸子。她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早已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没事。”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只是……有点脱力。”

顾琛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显然不信。他清楚地看到,方才她蹲在那首领尸体旁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绝望和茫然,绝不仅仅是“脱力”可以解释的。

但他没有追问。

这个少女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从她那神乎其技的“神仙托梦”,到她那远超常人的冷静与谋略,再到此刻她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悲恸。他知道,有些事,她不想说,便问不出来。

他只是更用力地扶住了她的肩膀,用一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自己的支撑。

“先处理眼下的事吧。”他低声说道,目光转向院外那片狼藉,“我们……赢了。但代价,也很大。”

“代价……”林晚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缓缓地扫过眼前的景象。

院子里,还站着的村民,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和茫然。

院外,巷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面目狰狞的狼卫,也有……他们熟悉的、昨日还在一起说笑的乡亲。

王大牛被人搀扶着,他胸口挨了那首领一记重肘,肋骨断了好几根,此刻正咳着血,一双虎目却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那是为了掩护他撤退,而被狼卫一刀枭首的堂弟。

张大娘瘫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抱着里正李伯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这位睿智而勇敢的老人,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刺杀,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血,染红了青石板的缝隙。

悲伤,像黎明前的浓雾,笼罩了整个下溪村。

林晚的心,被这片悲伤狠狠地揪了一下。那份关于父亲的、个人的巨大痛苦,被眼前这片集体的创伤,暂时压了下去。

她是下溪村的主心骨,是所有人信奉的“神仙代言人”。

她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不能。

一股冰冷的、强大的意志力,从她身体深处升起,强行压制住了所有的情绪。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只是那眼底深处,多了一抹化不开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意。

“顾琛。”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伤势过重,需要立刻处理伤口。剩下的事,交给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顾琛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瞬间变得冷静无比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点了点头,没有再逞强,任由两个村民,将他搀扶进屋。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与泥土气息的空气,让她感到一阵反胃,但她的腰背,却挺得更直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院中所有还站着的村民。

那些原本沉浸在悲痛与茫然中的村民,在接触到她目光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和呻吟,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找到了信仰般的依赖与崇敬。

是她!是林家阿晚!是神仙选中的人!

是她,带领他们打退了恶鬼!是她,保住了下溪村!

只要她还站在这里,下溪村的天,就塌不下来!

“听我命令!”

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清冽而决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心头!

“第一,所有伤员,立刻集中到村里的晒谷场!张大娘,王婶,你们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烧开水,准备干净的麻布,负责救治伤员!不管伤势轻重,一个都不能放弃!”

“第二,王大牛!”

“……在!”王大牛咳出一口血沫,挣扎着应道。

“你带几个还能动弹的汉子,负责清理战场!我们牺牲的乡亲,用草席好生收殓,统一送到祠堂。至于这些……”她看了一眼地上狼卫的尸体,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扒光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兵器、皮甲、钱袋,一样不留!然后把尸体,全部拖到村后的乱葬岗,挖个大坑,一把火烧了!我不想让他们的脏血,污了我们下溪村的地!”

她的命令,冷酷而又条理分明。

村民们没有丝毫的异议,那份因为战争而产生的巨大创伤后遗症,仿佛被她这几道清晰的指令,找到了一个宣泄和执行的出口。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整个混乱的村庄,重新恢复了一种悲壮而有序的秩序。

林晚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人们抬走尸体,擦拭血迹,包扎伤口。她的身体,在这里;她的灵魂,却仿佛飘到了九霄云外。

她藏在袖中的那只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那只木鸟。

“他选了能赢的那一边……”

那句话,像跗骨之蛆,不断地啃噬着她的理智。

如果……如果追杀顾琛的这股势力,就是“能赢的那边”,那爹他……是否知道这次针对下溪村的行动?

他是否知道,这群人,是来杀他的女儿,杀他的妻子,杀他所有乡亲的?

如果他知道……

林晚不敢再想下去。那份彻骨的寒意,让她在初夏的清晨,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将她拉回了现实。

林小树不知何时,已经从屋里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小家伙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吓坏了。

紧随其后的,是面色惨白的柳氏。她看到院中那宛如地狱般的景象,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晚儿……”柳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晚缓缓地蹲下身,将小树紧紧地搂进怀里。弟弟那温热而柔软的身体,让她那颗快要被寒冰冻结的心,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娘,小树,别怕。”她抬起头,看着惊魂未定的母亲,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一些,“都……结束了。”

“结束了……”柳氏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几道早已干涸的血痕,眼泪,终于决堤而下,“你……你没受伤吧?我的儿啊……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没事,娘。”林晚摇了摇头,她伸手,想要为母亲拭去泪水,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安慰着家人,指挥着村民,处理着所有棘手的战后事宜。她表现得冷静、强大,无懈可击,就像一块被急流冲刷了千百遍的磐石。

没有人知道,在那坚硬的外壳之下,她的内心,早已被一个无法解答的疑问,撕裂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血淋淋的伤口。

直到一个时辰后,当所有的事情都初步安排妥当,当她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独自一人回到那间早已空无一人的西厢房时,她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她摊开那只早已被攥得发白的手。

那只桃木小鸟,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最残酷的真相。

林晚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个熟悉的“晚”字。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眼眶中滑落,砸在了木鸟的翅膀上,瞬间,便沁入了那干燥的纹理之中。

爹。

你到底……在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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