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面具？”
萧珏握着轮椅扶手的手，骤然收紧。
自从三年前，那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半张脸，这副狰狞的银色面具，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它隔绝了世人惊恐或怜悯的目光，也为他筑起了一道保护自我的坚硬壁垒。
三年来，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个人，见过他面具下的模样。
此刻，林苏随却说，要为他取下它。
“为什么？”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紧绷与抗拒。
“因为‘蚀骨’之毒，其根源并非在你的双腿，而在你的大脑。”林苏随的语气，冷静而专业，仿佛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医学事实，“毒素通过血液，侵入你的中枢神经，压迫了掌管你下肢活动的关键神经元，才导致了你的双腿瘫痪。而你的脸，不过是毒素外显的表象之一。”
她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他面具眉心的位置。
“我要做的，便是通过在你面部的几处关键穴位施针，刺激那些被毒素麻痹的神经，将毒素从你的大脑里，一点点地逼出来。这个过程，必须精准到分毫，不能有任何遮挡。所以，必须取下面具。”
她的解释，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让人找不出一丝反驳的理由。
可萧珏，却依旧沉默着。
他不是不信她，他只是……没有勇气。
没有勇气，将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这个唯一一个，没有用异样眼光看过他的女人面前。
他怕，他怕看到她眼中哪怕只有一闪而过的惊恐或嫌恶。
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
林苏随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她收回手，淡淡地说道：“我是一名医生。在我眼里，没有美丑，只有病人。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只是，你腿部的恢复，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入了他最软弱的地方。
到此为止……
萧珏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自己左脚小趾蜷缩的那一幕。
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那种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焰，难道就要因为他这点可笑的自尊心，而彻底熄灭吗？
不！
他绝不允许！
他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与挣扎，都已化作了一片决绝。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响起，“你……来吧。”
说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林苏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微笑。她知道，她赌对了。
这个男人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就这样，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夜鹰，桂嬷嬷，你们都出去吧。”她对着门外吩咐道，“接下来的治疗，不许任何人打扰。”
“是。”
随着房门被轻轻关上，整个书房，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都变得凝滞起来。
林苏随走到萧珏的身后，伸出双手，来到了那面具的边缘。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药草的清香，轻轻地碰触到了他耳后的搭扣。
萧珏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微凉的指腹，划过他耳后皮肤时，带来的那阵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战栗。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戴了三年的面具，被解开了。
林苏随没有立刻将它拿下来，而是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时间。
“可能会有些刺眼。”她轻声提醒道。
萧珏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颤抖的阴影。
林苏随不再犹豫，双手用力，将那张银色的面具，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他的脸上，剥离了下来。
当面具彻底离开他脸庞的那一刻，一缕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恰好落在了他的脸上。
刺目的光亮，让萧珏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而林苏随，在看清他全貌的那一瞬间，呼吸，也猛地漏跳了一拍。
即便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是见惯了各种可怖的伤口，当她亲眼看到这张脸时，心中依旧是抑制不住的震撼。
那是一张，一半神祇，一半修罗的脸。
他的右半边脸，完美得无可挑剔。高挺的鼻梁，薄而性感的嘴唇，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组合成一张俊美到极点的面容。若是完好无损，不知会是何等的风华绝代，颠倒众生。
然而，他的左半边脸，从额角到下颚，却布满了狰狞交错的烧伤疤痕。那些疤痕，如同扭曲的蜈蚣，盘踞在他的脸上，将原本俊美的五官，破坏得面目全非。尤其是他的左眼，眼角被疤痕严重拉扯，让那只本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显得阴鸷而恐怖。
一半是天使的馈赠，一半是魔鬼的烙印。
这种极致的、充满了矛盾与冲击力的视觉震撼，远比单纯的丑陋，更让人心惊。
萧珏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目光，停留了很久。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谷底。
果然……还是吓到她了吧。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动作牵扯到脸上的伤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地狰狞可怖。
“怎么？被吓得说不出话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用一种近乎自虐的、玩味的语气说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她眼中任何可能出现的情绪。
惊恐，厌恶，同情，怜悯……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平静如水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绪。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医者的审视与专注。
“别动。”林苏随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自嘲。
她伸出手，用微凉的指腹，轻轻地抚上了他左脸那最狰狞的一道疤痕。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
萧珏的身体，再一次僵住了。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碰触他脸上的伤疤。
那些伤疤，是他耻辱的印记，是他噩梦的源泉。可她的指尖，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泛起了一阵陌生的、细微的酥麻。
“还好，没有伤到筋膜层，只是表皮和真皮层的深度烧伤。至于这些增生的疤痕组织，后期可以通过手术进行切除和植皮，虽然无法恢复到和原来一模一样，但恢复七八成，应该不成问题。”
她一边触摸，一边用一种专业的口吻，轻声自语。
手术？植皮？
这些陌生的词汇，萧珏一个也听不懂。但他却听懂了最后那句话——恢复七八成！
他的脸……还有得救？！
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懵住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张毁了的脸，还有恢复的可能。
“你……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说，你的脸，我能治。”林苏随收回手，看着他震惊的模样，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不过，那是后话了。现在，我们要先解决你脑子里的问题。”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萧珏，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排细如牛毛的金针。
她将金针在烛火上仔细地烤过消毒，然后，捏起其中最长的一根，来到了萧珏的面前。
“闭上眼，放松，不要抵抗。”她命令道。
萧珏下意识地照做了。
随即，他便感觉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刺痛，从他的眉心处传来。
那根金针，被她稳稳地、精准地，刺入了他眉心深处的印堂穴。
紧接着，是太阳穴，是听宫穴，是颊车穴……
一根又一根的金针，被她以一种玄妙而独特的手法，刺入了他面部的各大要穴。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快而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萧珏只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开始变得酸、麻、胀、痛。
尤其是左半边脸，那种感觉尤为强烈。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正在他坏死的皮肉之下，疯狂地啃噬、钻营。
这种感觉，极其难受，却又让他心中，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希望。
因为，有感觉，就意味着，那些沉睡的神经，正在被唤醒！
当最后一根金针刺入他耳后的翳风穴时，林苏随的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香汗。
这种针法，名为“九转还魂针”，是她前世的独门绝技，对施针者的精神力和体力，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守住心神，我要开始引毒了。”她沉声提醒道。
随即，她伸出双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开始在他脸上那七十二根金针的尾部，轮番弹动。
“嗡——”
所有的金针，在这一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发出了阵阵细微的蜂鸣之声。
一股股精纯的内力，通过金针，源源不断地注入萧珏的经脉之中，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开始对他大脑中毒素盘踞的“老巢”，发起了总攻！
“呃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从萧珏的脑海深处炸开！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用一把烧红的锥子，在他的脑髓里疯狂地搅动！
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轮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忍住！”林苏随的厉喝，在他耳边响起，“毒素正在被剥离，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一旦你心神失守，我们两个，都会被反噬！”
萧珏闻言，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崩溃的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不能放弃！
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他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死死地守住灵台的那一丝清明，任由那股非人的剧痛，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冲刷，肆虐。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煎熬与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萧珏忽然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带着腥臭味的液体，顺着他的左边鼻孔，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那液体，是黑色的。
一滴，两滴，三滴……
黑色的液体，越来越多，滴落在地，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微的腐蚀声。
而随着这些毒血的流出，他脑海中那股撕裂般的剧痛，也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减弱，消退。
终于，当最后一滴毒血滴落，林苏随也收回了双手。
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有些摇晃。
“好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萧珏缓缓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