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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日宴上那句脱口而出的“九月二十八”,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梁家小院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汹涌的暗流。表面的日子还在过,割麦、晒场、拾掇秋菜,但空气里无形中多了一层紧绷的隔膜。

张秀英依旧围着“妮儿”嘘寒问暖,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梁建国的沉默则更加沉重,像一块压在所有人心头的石头,下地干活时挥动锄头的力道都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他不再回避梁小燕的目光,但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温和,只剩下一种审视的沉重,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是梁小燕,只能是梁小燕。

梁小燕则变得更加沉默。她机械地做着农活,动作依旧熟练,但眼神却常常放空,越过金黄的麦垛和低矮的土墙,投向那条通往县道的土路尽头。王小虎送来的瓜果蔬菜,她不再拒绝,但总是客气而疏离地道谢,然后放在一边。王小虎挠着头,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失落,他能感觉到“小燕妹子”变了,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这种压抑的气氛,终于在秋粮入仓、农闲初至的一个傍晚,被两家父母刻意点燃的火花推向了爆裂的边缘。

王家爹妈提着两瓶当地小作坊酿的、度数颇高的粮食酒,笑呵呵地登门,说是“庆丰收,解解乏”。张秀英和梁建国心照不宣地热情招呼,杀鸡切肉,整了一桌比生日宴还丰盛的酒菜。

饭桌上,气氛被刻意炒得异常热烈。梁建国和王家爹频频举杯,粗瓷碗碰得叮当响,辛辣的酒气弥漫开来。张秀英和王家娘则围着王小虎,你一言我一语:

“虎子这孩子,实诚!有力气!十里八乡谁不夸?”

“就是!咱小燕能找着虎子这样的,是福气!”

“这俩孩子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多般配!”

“是啊!是啊!早点把事儿定了,咱们当爹娘的,也就了了一桩大心事!”

话题毫不掩饰地直指王小虎和梁小燕的婚事。王小虎被爹娘和梁家婶子轮番夸赞,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借着酒劲,嘿嘿傻笑着,偷偷瞄着坐在他对面、低头沉默扒饭的梁小燕,眼神热切又带着点傻气的期待。

梁小燕只觉得每一句夸赞,每一句“般配”,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她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张秀英带着哀求、紧张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说:认命吧,妮儿,这就是你的路!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梁小燕的头顶!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让桌上热烈的气氛骤然一滞。

“我吃饱了。”她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渣子,看也不看众人,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

“哎,妮儿!再吃点!陪陪你虎子哥说说话!”张秀英急忙喊道,声音带着慌乱。

梁小燕脚步没停,径直掀开蓝布门帘,进了屋,反手就把门关上了,虽然没有落锁,但那“砰”的一声轻响,清晰地表达了拒绝。

屋外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王小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黯淡下来,闷头灌了一大口酒。王家爹娘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梁建国猛地将碗里的残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把碗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王小虎,又看向张秀英和王家两口子。

“喝酒!”他低吼一声,拿起酒瓶,亲自给王小虎倒上满满一碗,“虎子!叔看好你!是个顶门立户的汉子!干了!”

“建国叔……我……”王小虎看着那碗晃动的、辛辣的酒液,有些发怵。

“干了!是爷们儿就别磨叽!”梁建国语气强硬。王家爹也在旁边帮腔:“听你建国叔的!干了!”

王小虎被架着,一咬牙,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像火线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一碗下肚,梁建国又立刻给他满上。张秀英和王家娘也在一旁劝酒夹菜。王小虎的酒量本就不算顶好,在两家大人有意的轮番攻势下,很快就被灌得眼神迷离,舌头打结,说话含混不清,最后头一歪,直接趴在油腻的饭桌上,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哎呀,这孩子,酒量浅,喝高兴了!”王家娘讪笑着打圆场。

张秀英和梁建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梁建国站起身,走到王小虎身边,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虎子?虎子?醒醒!”

王小虎毫无反应,鼾声如雷。

“喝多了,走不了了。”梁建国沉声道,目光看向张秀英,又扫了一眼梁小燕紧闭的房门,意思不言而喻。

张秀英心领神会,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她深吸一口气:“是啊,这么晚了,路上磕着碰着可不行。当家的,你帮着把虎子扶……扶到妮儿屋里歇会儿吧。妮儿那屋炕大,干净。”她说这话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睛根本不敢看梁小燕的房门。

王家爹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梁家两口子的用意,脸上露出特别复杂的表情。乡下地方,这种“生米煮成熟饭”促成姻缘的老法子,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也并非没有先例。何况两家早在他们俩小的时候就给他们订下了婚约。

“这……这合适吗?”王家爹搓着手,还是有些犹豫。

“有啥不合适!”梁建国声音陡然拔高,“都是自家人!还能害了虎子不成?就这么定了!”他不再废话,弯腰,和王家爹一起,一左一右架起醉得不省人事、死沉死沉的王小虎。

王小虎迷迷糊糊,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字眼,身体软得像面条,被两人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向梁小燕的房间。

张秀英抢先一步,走到房门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刚才被梁小燕关上的房门。

屋里没开灯,一片漆黑。借着堂屋透进来的昏黄光线,隐约能看到梁小燕坐在炕沿边,背对着门口,身影僵硬得像块石头。

“妮儿……”张秀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心虚,“虎子……虎子喝多了,走不动道了……在你炕上……歇会儿……就歇会儿……”她语无伦次,根本不敢看女儿的背影。

梁建国和王家爹已经架着王小虎挤了进来。浓烈的酒气和成年男性的汗味瞬间充斥了狭小的房间。王小虎沉重的身体被粗暴地扔在了炕上,震得土炕都似乎晃了一下。他翻了个身,鼾声更加响亮,毫无知觉。

“好了,让他睡吧!咱出去!”梁建国看也不看僵坐在炕沿边的梁小燕,声音沙哑地催促着,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他拽着还在犹豫的王家爹,又推了一把门口失魂落魄的张秀英,粗暴地将两人推出了房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落锁声,从门外传来!

梁小燕浑身猛地一颤!像被一道冰冷的电流击中!他们……他们竟然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从炕沿边弹起来,扑到门边!双手抓住冰凉粗糙的木门板,用尽全身力气去拧那简陋的铁皮门把手!

纹丝不动!

门被从外面锁死了!

“开门!”梁小燕再也压抑不住,嘶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尖锐变形,带着哭腔,“放我出去!开门!梁建国!张秀英!你们开门!”她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单薄的木门,发出“砰砰”的闷响!门板颤抖着,灰尘簌簌落下。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秀英压抑的、如同猫抓般的啜泣声隐约传来,还有梁建国低沉压抑的呵斥:“闭嘴!回屋去!”

没有人回应她的尖叫和撞门声。仿佛门外的人已经彻底消失,将她和她最厌恶、最恐惧的处境锁在了一起!

炕上,王小虎被她的尖叫和撞门声惊动,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一条粗壮的胳膊胡乱搭了过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小……小燕妹子……别……别怕……”

那带着浓重酒气和汗味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那只胡乱搭过来的胳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梁小燕如同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巨大的恶心感和强烈的恐惧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冰凉的脸颊。黑暗中,她死死盯着炕上那个鼾声如雷的模糊身影,像盯着一个随时会扑上来的恶魔。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她的心脏。他们不仅要她做“梁小燕”,还要强行把她塞进一个被安排好的婚姻里!把她当成一件物品,一个延续香火、拴住“女儿”的工具!

她不再撞门,不再尖叫。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的爆发中耗尽。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缓缓滑坐在地上,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王小虎的鼾声如同魔咒,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翻身,每一次含糊的呓语,都让蜷缩在门后的梁小燕神经绷紧,身体僵硬。

愤怒的火焰在冰冷的地面上渐渐熄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她不再流泪,眼神空洞地望着门缝底下透进来的一线微弱光线。那线光,是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却也是她无法触及的自由。

她是谁?

她为什么在这里?

那个悬赏千万寻找她的男人……他是否知道,他寻找的人,此刻正被锁在黑暗里,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紧紧缠绕上她绝望的心:逃!必须逃出去!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个用谎言和强迫编织的牢笼!离开这片窒息的金色麦浪!

可怎么逃?门被锁死,窗户钉着结实的木条。梁家沟像一个孤岛,她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黑暗中,她的目光缓缓移向炕边那个掉漆的深红色木柜。那个柜子……张秀英总是在夜深人静时,鬼鬼祟祟地打开它……里面,是否藏着能解开她身份之谜、或者能帮她逃离这里的东西?她本想过去翻看,但是炕上的王小虎,让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蜷缩在门后,像一只蛰伏的、受伤的兽,等待着时机,也等待着黎明。门外,张秀英压抑的啜泣和梁建国沉重的叹息,如同夜枭的悲鸣,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更添绝望的底色。这一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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