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二当家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如同邯郸春日里乍暖还寒的风,吹得人面上舒服,骨子里却发冷。一万两银票,沈素并未随身携带如此巨款,但怀中的金锭足以支付定金。他当场点出相当于五千两白银的金锭,推至金二当家面前。
黄澄澄的金光映得金二当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一边说着“沈公子爽快”,一边毫不客气地将金锭揽入袖中,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沈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打点行装,只等总镖头回来,咱们即刻启程!”金二当家拍着胸脯保证,又寒暄几句,便揣着金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前厅。
厅内只剩下沈素和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副总镖头。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秦副总镖头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慢慢啜饮着,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面,仿佛在欣赏那上面并不存在的花纹。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显低沉:“沈公子,江湖路远,人心叵测。有些钱,花了未必能买到平安。”
沈素心中一动,抬眼看向他。这话,意味深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秦总镖头此言何意?莫非觉得沈某这定金,花得不值?”沈素试探着问道。
秦副总镖头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转向沈素,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值或不值,不在于金子的成色,而在于握刀的手,是否指向同一个方向。”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镖局里吃饭的嘴多,心思…自然也杂。”
他没有明说,但暗示已经足够明显——长风镖局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金二当家急着收钱接镖,未必代表整个镖局的态度,更不代表这趟镖会顺利。
“多谢秦总镖头提点。”沈素拱手,语气诚恳了几分,“只是沈某如今,如溺水之人,能抓住的,也唯有贵镖局这根浮木了。”
秦副总镖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起身道:“沈公子早些休息吧,京城路遥,需养精蓄锐。”说罢,便转身离去,背影在灯火下拉得有些孤寂。
沈素回到客房,心中波澜起伏。秦副总镖头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这长风镖局,内部有分歧,有派系。金二当家代表的是“生意”,是“利”;而秦副总镖头,似乎更看重些别的什么东西,或许是“规矩”,或许是…旧情?
他想起父亲生前或许与镖局有些渊源,但具体如何,却毫无头绪。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金二当家偶尔露面,依旧是热情洋溢,催促着沈素准备启程,言语间对总镖头迟迟不归似有微词。而秦副总镖头则如同隐形了一般,很少出现。
沈素在两名镖师的“陪同”下,又出去过两次,名为采买,实则在城中几个消息灵通的茶楼酒肆流连,试图捕捉更多关于京城、关于观星阁、乃至关于长风镖局本身的风声。
在一家老字号的药铺里,他借口购买调理内息的药材,与坐堂的老大夫攀谈,隐约听闻京城近来确实不太平,尤其是皇城周边,夜间巡查的禁军增加了数倍,对一些前朝旧臣的府邸监视也严密了许多。这让他对潜入观星阁的难度,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他还特意绕道去了那日看到古怪幌子的当铺附近,却发现那家当铺竟已关门歇业,门上贴着“东家有喜,歇业三日”的红纸,透着几分蹊跷。
第三天夜里,沈素正在房中静坐调息,梳理连日来获得的信息碎片,窗外忽然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如同鸟喙啄击窗棂的轻响。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他瞬间警觉,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并未立刻开窗,只是压低声音问道:“谁?”
窗外沉默一瞬,一个刻意压低的、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秦。”
是秦副总镖头!他深夜独自前来,所为何事?
沈素略一沉吟,轻轻打开了窗户。秦副总镖头如同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翻了进来,反手将窗户掩上。他依旧穿着那身藏青长衫,脸上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秦总镖头深夜到访,有何指教?”沈素心中警惕未消,语气保持着距离。
秦副总镖头没有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递到沈素面前。“总镖头密信,今日刚至。他暂时无法脱身,命我全权处理沈公子之事。”
沈素接过信,并未立刻拆开,只是看着秦副总镖头。
秦副总镖头继续低声道:“信中所言,与我之前猜测无二。金老二接你这趟镖,目的不纯。他背后,另有人指点。”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沈素,“沈公子,你实话告诉老夫,你所要取的那件‘遗物’,是否与十五年前漕运总督府那本失踪的总账册有关?”
他终于直接问出了这个最核心、最致命的问题!
沈素心中剧震,面上却强自镇定:“秦总镖头何出此言?”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秦副总镖头语气凝重,“总镖头在信中提及,近日京城暗流,源头皆指向当年旧案。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在寻找那本账册。金老二如此急切,不惜违背镖局‘不涉朝堂争斗’的祖训,背后之人,能量不小,所图甚大!”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沈素的伪装:“沈公子,你若信得过老夫,便实话实说。那观星阁中藏的,究竟是‘遗物’,还是‘账册’?这关系到你的生死,也关系到镖局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沈素能感觉到秦副总镖头话语中的急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之意。他在逼自己摊牌,也是在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是继续用谎言周旋,将所有人都拖入更深的迷雾和危险?还是赌一把,相信这位看似冷峻,却屡次暗中示警的老人?
他想起了陆小九,想起了那场大火,想起了自己肩负的真相与仇恨。
半晌,沈素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迎着秦副总镖头逼人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却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我要取的,就是那本账册。”
承认了!他终于对第二个人,说出了这个背负了十五年的秘密!
秦副总镖头听到这个确切的答案,眼中并没有太多意外,反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复杂神色。他长长叹了口气,后退半步,喃喃道:“果然…果然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他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已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沈公子,这趟浑水,比你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浊。金老二背后的人,我们暂时查不出,但必定是朝中手握重权之辈,甚至可能牵扯天家!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那一万两定金,老夫可以做主,退还于你,并设法送你安全离开邯郸。”
他在给沈素最后一条退路。
沈素却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淡却决绝的笑容:“退?往哪里退?秦总镖头,从十五年前那场大火开始,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陆小九用命换来的线索,我不能辜负。这账册,我必须拿到手!”
他看着秦副总镖头,语气诚恳:“秦总镖头,若您觉得为难,沈某绝不强求。定金不必退还,只求您…莫要将沈某的行踪泄露出去。”
秦副总镖头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将他这副固执的模样刻在心里。最终,他再次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也带着一丝久违的血性。
“罢了…”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什么沉重的灰尘,“既然你心意已决,老夫…便陪你走这一遭!”
他眼神一凛,恢复了那种镖局领袖的果决:“金老二那边,我来应付。总镖头不在,这镖局,还是老夫说了算!这趟镖,我们接!但不是帮他金老二背后的人接,而是…帮你沈素,接!”
“不过,计划需变。”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明日,金老二必定会催促启程。我们会按计划出发,但入京之后,不能直接去观星阁,更不能住进镖局在京的据点,那里恐怕早已被监视。我们需要另寻落脚之处,等待时机。”
“如何等待?等什么时机?”沈素急问。
秦副总镖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等一个‘乱’字!京城即将有大事发生,届时各方目光被吸引,才是我们潜入观星阁的最佳时机!具体何事,你暂且不必知晓,以免徒增风险。”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看似普通的木质令牌,上面刻着一个“风”字,递给沈素:“这是我私人信物。入京后,若与我们失散,或遇紧急情况,可去城南‘清风茶楼’,寻一个姓赵的跛脚掌柜,出示此物,或可得一臂之力。”
交代完毕,秦副总镖头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窗离去,融入夜色。
沈素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木令,看着窗外沉沉的黑暗,心中百感交集。
一万两金锭,买来的或许是陷阱与背叛。
而这一刻的坦诚与抉择,换来的,却可能是一线真正的生机与…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