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子来了！”
一声凄厉的嘶吼，像一把生锈的刀子，骤然划破了铁岭卫外一个小村庄黄昏的宁静。
李成梁正蹲在自家院角，用磨石仔细打磨着一把有些卷刃的柴刀。听到喊声，他动作猛地一顿，豁然起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村口方向。远处，隐约传来了混乱的哭喊、马蹄践踏泥地的闷响，还有几声嚣张的、听不懂的呜噜怪叫。
“是鞑靼游骑！”他瞬间判断出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庚戌之变，俺答汗围困北京的消息早已像瘟疫一样传遍边塞，人心惶惶，没想到战火这么快就烧到了这偏僻之地。
“寒雁！带松儿进地窖！快！”他朝屋里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梁寒雁脸色煞白，但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抱起正在炕上蹒跚学步的李如松，疾步冲向屋内角落那个隐蔽的入口。李如松似乎被紧张的气氛吓到，小嘴一扁，却没哭出声，只是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
李成梁抄起刚磨好的柴刀，一脚踢开院门。外面已然乱成一团。几个骑着矮壮蒙古马的鞑靼骑兵，挥舞着弯刀，在狭窄的村道上纵马狂奔，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一个跑得慢的老汉被马刀劈中后背，惨叫着扑倒在地。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与鞑靼骑兵肆无忌惮的狂笑混杂在一起。
“都慌什么！”李成梁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现场的混乱。他高大的身躯堵在村道中央，柴刀斜指地面，目光扫过几个惊慌失措、拿着锄头木棍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青壮，“想活命的，跟我来！”
他的镇定像是有传染力，几个平日里与他相熟、或听说过他勇武之名的年轻人下意识地聚拢过来。
“栓子，带几个人，把村口的拒马拖过来，堵死这条路！”
“二狗，你眼神好，上房，盯着鞑子的动静！”
“其他人，跟我去祠堂那边，那边墙高，拐角多，容不下马匹冲起来！”
李成梁语速极快，指令清晰。他没有选择硬拼，这些零散游骑的目的就是烧杀抢掠，一击即走，不会恋战。他要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打一场烂仗。
村庄不大，结构紧凑。李成梁带着七八个青壮，迅速退入祠堂旁的窄巷。这里两侧是夯土高墙，地面坑洼，仅容一马通过。
“蹲下！握紧家伙！听我号令！”李成梁背靠墙壁，屏住呼吸。柴刀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嗜血的兴奋。屈辱，贫困，怀才不遇……所有积压的情绪，此刻都化为了对眼前敌人的熊熊杀意。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鞑靼骑兵显然发现了这条“漏网之鱼”的巷子，狞笑着催马冲了进来。他看到了巷子尽头那些瑟瑟发抖的农夫，眼中满是轻蔑，弯刀扬起，准备享受杀戮的快感。
就在战马冲过巷子中段，速度稍减的刹那——
“起！”
李成梁猛地一声大喝。事先放置在巷口阴影处的一条绊马索被两个青壮猛地拉起！
“希津津——！”战马悲鸣一声，前蹄被绊，巨大的惯性将它背上的骑兵狠狠甩了出去！
“杀！”李成梁如同出闸猛虎，第一个扑了上去！那鞑靼骑兵摔得七荤八素，刚挣扎着要爬起，李成梁的柴刀已经带着恶风劈下！不是军中刀法，更像是山野猎户搏杀野兽的招式，狠辣，直接！
“噗嗤！”柴刀深深砍入敌人的脖颈，鲜血喷溅而出，温热腥咸的液体溅了李成梁一脸。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一脚踹开还在抽搐的尸体，反手拔出血淋淋的柴刀。
“还有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朝着巷口怒吼，状若疯魔。
后面跟来的两个鞑靼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和同伴的惨状吓了一跳，勒住马匹，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巷子里那个浑身浴血、如同煞神般的汉子和他身后那些虽然恐惧却也被激起了血性的村民。
“房上！砸！”李成梁再次下令。
祠堂房顶上，二狗和另一个后生举起早就准备好的石块、瓦片，没头没脑地朝巷口的骑兵砸去。虽然没什么准头，但噼里啪啦的响声和飞溅的碎屑，还是让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
“走！去别处！这群泥腿子扎手！”一个看似头目的鞑靼骑兵用生硬的汉话喊了一声，调转马头就跑。另一个见状，也慌忙跟上。
危机暂时解除。
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粗重的喘息声。几个参与伏击的青壮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鞑子尸体，又看看如同血人般的李成梁，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对李成梁的信服。
“李……李大哥，你真厉害！”栓子喘着大气，由衷地说道。
李成梁没有理会，他走到巷口，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零星的战斗还在村庄其他地方继续，但鞑靼骑兵显然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啃硬骨头，呼哨声响起，剩余的几骑汇聚起来，带着抢来的粮食和几只鸡羊，朝着村外呼啸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哭声。
村民们陆续从躲藏处走出来，看着被破坏的家园，悲声四起。但当他们看到祠堂巷口那具鞑靼骑兵的尸体，以及站在那里、手持滴血柴刀、浑身煞气的李成梁时，目光中都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感激，以及敬畏。
“成梁……多亏了你啊！”村正颤巍巍地走过来，老泪纵横。
李成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他看着手中卷刃更甚、沾满血污的柴刀，又看了看远处鞑靼骑兵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
这一战，微不足道，不过是击溃了几名游骑散勇。但在他心里，却像是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权力？官职？或许重要。但在这弱肉强食的边塞，最直接的力量，始终来自于手中的刀，和敢战的决心！
他转身，对聚拢过来的村民沉声道：“把尸体处理掉。清点损失，受伤的赶紧包扎。今夜，安排人手轮流守夜，鞑子未必不会再来。”
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权威，无人质疑，纷纷依言行事。
李成梁大步走回自家院子。梁寒雁已经抱着李如松从地窖出来了，看到他浑身是血，吓得脸色更白。
“不是我的血。”李成梁简短地说了一句，走到水缸边，舀起冰冷的井水，从头浇下。血水混着冷水淌下，在地面晕开一片暗红。
梁寒雁看着丈夫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在经历过厮杀后，似乎更加挺拔，也更加深沉。她轻轻拍着怀里的儿子。
李如松不知何时醒了，不哭不闹，只是睁着那双酷似父亲的黑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水汽蒸腾中，父亲那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小家伙的小手，无意识地攥成了一个小拳头。
李成梁抹去脸上的水珠，回过头，正好对上儿子纯净却又专注的目光。他心中微微一动。
外面，夜色渐浓，村庄渐渐恢复了些许秩序，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悲伤，短时间内难以散去。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沾血的柴刀，用手指拭去刀锋上凝结的血块，眼神锐利如刀。
“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