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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梁山泊的冬日,在水泊边缘日益加厚、泛着青光的冰层和山巅永无止息般呼啸盘旋的北风中,真真切切地降临了。天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沾满灰尘的灰布蒙住了,难得有几日能见到太阳。即便偶尔云开雾散,那太阳也只是个惨白无力的圆盘,有气无力地悬在天际,洒下的光芒冰冷而稀薄,丝毫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空气干燥而凛冽,呵出的气息瞬间化作一团团白雾,须臾间,眉毛、胡须上便会凝结起一层细密的白霜。营寨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声音不再有夏日的张扬,反而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厉。

断粮断饷的效应,起初并不明显,但如同缓慢而坚定的冰层冻结,开始在各营寨的细微之处显现出它的威力。

水寨深处,几条主力战船并排泊在避风的港湾里,船体随着波浪轻轻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往日里,操练结束的号角一响,喽啰们便会如同出闸的饿虎,喧闹着、推搡着冲向冒着热气的饭堂。而如今,结束操练的队伍却显得有些沉寂,脚步也慢了许多,许多人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菜色。

饭堂里,那股熟悉的、浓郁的米麦香气淡薄了许多。大木桶里盛着的粥,稀得能清晰地照见桶底粗糙的木纹,米粒稀疏可数。分到手里的杂面饼子,个头似乎也小了一圈,而且比以前更硬,更硌牙。几个年轻的喽啰端着各自的碗,蹲在背风的船舷下,一边小口小口地啜着几乎能当镜子照的稀粥,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开裂的手,低声交谈着,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娘的……这粥……喝下去三碗,撒泡尿就没了……肚里没食,下午操练划船,胳膊都发软……”

“听说……库里存的粮食不多了……七爷和几位头领正想法子呢……”

“想啥法子?难不成真去抢了李应那扑天雕的粮仓?那不就彻底撕破脸了?”

“嘘……慎言!莫要惹祸上身!戴宗那伙人耳朵灵着呢……”

类似的景象和议论,在步军的营寨里同样上演着。刘唐那营的校场上,喊杀声依旧响亮,但仔细看去,不少士卒身上的皮甲已经破损,用粗糙的麻绳勉强捆扎着裂口,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狼狈。去辎重营申请领取箭簇、修补兵甲的军需官,一次次空手而回,带回来的只有管事们程式化的、带着几分疏离的歉意和“上峰有令,暂缓支取”的套话。

黑旋风李逵的营寨里,气氛则更加躁动。李逵本人倒是不在乎吃喝,抱着酒坛子照样能灌个半醉,但他手底下那些同样性子火爆的喽啰们却忍不了。已经有几个小头目按捺不住,嚷嚷着要去找李应“理论理论”,被闻讯赶来的李逵瞪着眼珠子骂了回去:“嚷嚷个鸟!都给俺老实在营里待着!没老子的命令,谁敢出去惹事,老子先劈了他!”话虽如此,李逵自己心里也憋着一股邪火,整日里在营中走来走去,看谁都不顺眼,吓得手下喽啰们更是噤若寒蝉。

一种焦躁、不安而又带着隐隐愤怒的情绪,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各营寨间悄然蔓延。虽然尚未出现大规模的骚乱或公开的抗命,但那种压抑的氛围,却比公开的对抗更让人感到窒息。每个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少吃几口饭、少领几支箭的问题,这是宋江和林冲两大势力之间,一场关乎生存资源的、无声而又残酷的较量。

……

宋江的住所,门窗紧闭,厚重的棉帘子将屋外的寒风彻底隔绝。两个硕大的铜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散发出持续而稳定的热量,将屋内烘烤得温暖如春,与屋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宋江披着一件簇新的、毛色油亮的玄色裘袍,半靠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比起前几日面如死灰、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的气色似乎恢复了一些,脸颊上有了些许血色,但眼神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惊悸,却如同刻印般无法抹去。他手中捧着一个暖手的紫铜小炉,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炭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智多星吴用坐在他对面的梨花木扶手椅上,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鹤氅,手中依旧捧着那只他惯用的白瓷茶碗,碗中热气袅袅。他看似从容,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不时轻轻敲击椅扶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神行太保戴宗站在下首,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紧身衣靠,只是外面加了件挡风的斗篷,斗篷的边缘还有些未化的雪屑。他正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向宋江和吴用汇报着各处探听来的消息。

“……水寨那边,阮小七昨日又派了两队快船出去,每队约莫五条船,挂着旧渔网伪装,方向似乎是往东平湖那边几个大渔村去了。步军刘唐营中,昨日午后有几个脾气火爆的小头目私下串联,想去辎重营讨个说法,被刘唐及时发现,狠狠斥骂了一顿,暂时压下去了。鲁智深那边……倒没什么异常的走动,只是他营里的操练吼声比以前更大,骂娘的声音隔着两个山头都能隐隐听见,火气旺得很。还有李逵……他虽约束着手下没闹事,但自己整日在营里骂骂咧咧,摔东西,怨气不小……”

戴宗的声音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条消息,都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宋江和吴用心中的潭水,激起层层涟漪。

吴用轻轻吹开茶碗表面漂浮的几片茶叶,呷了一小口温热的茶水,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精神稍振。他放下茶碗,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算计和冷意的弧度:“看来,我们的林教头,是不打算坐以待毙,要自力更生了。派船出去‘借’粮?呵呵,想法不错。可惜,这数九寒天,水路难行,湖面边缘都已封冻,渔船大多歇业,商船也稀少,他们又能‘借’到多少?杯水车薪,徒劳无功罢了。至于刘唐、鲁智深、李逵之流,不过是些逞匹夫之勇的莽夫,只要粮草器械一日牢牢握在我们手中,他们便如同被掐住了七寸的蛇,再毒辣,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他转向宋江,语气变得愈发沉稳,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试图安抚宋江那颗依旧悬着的心:“兄长,且再忍耐几日。如今好比熬鹰,看的就是谁更能耗得住。待其部卒饥寒交迫,怨气积攒到顶点,人心离散之时,便是我们出面收拾局面、重整山河之机。届时,兄长只需以山寨之主、朝廷安抚使的身份现身,稍放些许粮饷予以安抚,再陈说利害,许以招安后的前程,何愁林冲麾下那些只为求食的士卒不心生动摇,乃至倒戈来投?此乃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之道。”

宋江默默听着,裹紧了身上的裘袍,将暖炉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一点暖意能驱散他心底不断泛起的寒意。他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算是回应,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吴用的分析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林冲那日在聚义厅中,持矛而立、目光如冰、斩钉截铁说出“不答应”三个字时的场景。那种决绝,那种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冰冷意志,让他内心深处始终萦绕着一股强烈的不安。他隐隐觉得,林冲绝非吴用口中那般容易对付的“困兽”。

……

与此同时,林冲那座位于山寨僻静角落的小院,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院门紧闭,院内没有生火,寒意与屋外一般无二。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在夜风中发出嘎吱的声响,更添几分清冷寂寥。然而,这里却成了另一处无声的、高效运转的指挥中枢。

夜色深沉,只有微弱的星光照亮方寸之地。鲁智深和阮小七再次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鲁智深依旧穿着他那件敞怀的直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似乎全然不惧寒冷,只是锃亮的头顶在星光下泛着微光。他将浑铁禅杖靠在门框上,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哈出一口浓重的白气,语气带着明显的焦躁:“兄弟,按你的吩咐,洒家这几日派了好几批手脚麻利、模样周正些的弟兄,扮作行商或樵夫,分散下山,零敲碎打地采买。倒是弄回来些盐巴和治外伤的寻常药材,可那点数量,还不够塞牙缝的!布匹更是紧缺,那些奸商坐地起价,比平日贵了三成不止!真他娘的气煞洒家!”

阮小七的情况稍好,但年轻的脸庞上也看不到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紧锁,带着风霜之色。他语速很快地汇报:“林教头,俺带人顶着风,跑遍了水泊东面、北面三四个最大的渔村,好说歹说,连唬带吓,又‘借’又买,碰到两条往北边运皮货的商船,也狠狠出了一回血,才弄到些粮食。可加起来清算了一下,也只够咱们水寨兄弟多支撑七八日,还得紧着点吃。那些庄户和船老大,嘴上说着不敢得罪梁山好汉,可眼神里都透着防备和算计,再这么下去,怕是‘借’都没处借,买也买不起了!而且,俺回来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水鬼跟着,影影绰绰的,十有八九是戴宗那厮手下的探子!”

林冲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身形挺拔如松,仿佛院中的寒意对他毫无影响。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旧棉袍,并未披甲,双手负在身后,仰头望着漆黑天幕上那几颗稀疏而冰冷的星子。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鲁智深和阮小七带来的坏消息,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七八日……足够了。”良久,林冲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们不能只将目光局限在梁山周边这弹丸之地。宋江此计,名为釜底抽薪,就是想将我们困死在这水泊之中,逼我们要么屈服,要么内乱。那我们就偏要跳出他这个圈子,去寻找新的活水源头。”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首先落在阮小七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的信任和决断,让阮小七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小七兄弟,”林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立刻回去,从水军弟兄中,挑选两批人。第一批,要最精干、最悍勇、最熟悉水性的,人数不必多,三十人足矣。准备好两条速度最快、吃水浅、便于在复杂水道和薄冰区航行的梭形快船,船上多备弓弩箭矢和短兵,但要仔细伪装,看上去要像普通的、有点实力的商船队。第二批,挑选些机灵、会打交道、熟悉周边人情世故的,继续以小股队伍的形式,向更远一些的、尚未被我们‘光顾’过的沿湖村镇渗透,能‘借’则‘借’,能买则买,哪怕数量少,也要维持住这条线,不能让宋江的人觉得我们已彻底无计可施。”

阮小七精神一振,意识到林冲必有更大图谋,急忙问道:“林教头,那第一批精干的弟兄,是要去哪儿?干什么大买卖?”

“不是去抢。”林冲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穿透重重黑夜,看到远方,“是去送礼,也是去……为我们梁山,寻一条可能的退路和后援。”

“送礼?退路?”阮小七和一旁的鲁智深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去找混世魔王樊瑞。”林冲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

“樊瑞?芒砀山的樊瑞?”鲁智深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和阮小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诧异。芒砀山势力不小,寨主樊瑞擅弄妖法,手下有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为辅,在江湖上名头响亮。但梁山与芒砀山素无深交,平日只是井水不犯河水,偶尔有些江湖上的消息往来而已。林教头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找他?

看出两人的疑惑,林冲耐心解释道:“芒砀山地处中原要冲,连接数州,物产远比我们这水泊丰富。更关键的是,樊瑞此人野心勃勃,与官府势同水火,绝非宋江这等一心招安、渴望被体制收编之人。我们如今与宋江决裂,不愿受那朝廷招安的束缚,与樊瑞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同病相怜,或有合作的可能。”

他顿了顿,继续细化指令:“你带足金银,以我林冲个人的名义,而非梁山泊的名义,去求见樊瑞。就说梁山内部因招安之事产生纷争,我等不愿俯首帖耳,愿与他芒砀山结个善缘,互通有无。我们可以用手中可能还有效的盐引(这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或者直接支付金银,换取他们富余的粮食、布匹、药材。甚至……可以试探性地提出,在必要时,能否互相提供庇护或借道相助。记住,姿态要不卑不亢,我们是去寻求合作,不是去乞讨。若能达成初步意向,便是大功一件!”

阮小七听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中的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敬佩。这确实是一条跳出眼前困局的妙棋!若能成功与芒砀山建立起联系,不仅眼下的物资短缺问题能得到极大缓解,更重要的是,等于在外部找到了一个潜在的强大盟友,对宋江集团形成战略牵制,意义非凡!

“俺明白了!林教头深谋远虑,小弟佩服!您放心,俺一定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绝不坠了您的名头,也绝不让那樊瑞小瞧了咱们!”阮小七激动地抱拳,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记住,此行重在试探和结交,建立联系是首要目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暴露我们内部资源紧张的窘境。一切见机行事,安全第一。”林冲又仔细叮嘱了一番,尤其强调了保密和谨慎。

“是!小弟记下了!”阮小七重重点头,不再耽搁,转身便匆匆离去,身影很快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去挑选人手和准备船只。

院子里只剩下林冲和鲁智深。寒风卷过,带着刺骨的凉意。

林冲将目光转向鲁智深:“师兄,山下零散采购之事,按我刚才说的,由小七安排的第二批人继续维持。但你这边,另有要事。”

鲁智深摩拳擦掌:“兄弟你说,要洒家做什么?是不是准备动手抢他娘的了?”

林冲微微摇头:“还不是时候。我们需要更准确的目标,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你去找鼓上蚤时迁。”

“时迁?”鲁智深浓眉一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那小子?就是个偷鸡摸狗、钻墙溜缝的飞贼,上不得台面,靠得住吗?”

“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人,亦不可有门户之见。”林冲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时迁身手灵活,轻功卓绝,更难得的是善于隐匿行踪,对附近州县城郭的布局、府库的位置、乃至哪些富商巨贾喜欢囤积居奇、家底丰厚,恐怕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你去找他,不是让他去偷,是让他去探。让他设法潜入济州、东昌府,乃至更远些的州府,摸清哪个官仓库存充实,守备如何;哪家富商的仓库里堆满了粮食布匹,护卫力量怎样。我们需要一张清晰的‘图’,以备……万一谈判破裂,外部采购受阻,到了真正不得已时,我们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必需的物资。”

鲁智深听完,恍然大悟,重重一拍自己光亮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妙啊!真是妙啊!洒家怎么没想到这茬!时迁那小子干这个,确实是行家里手!让他去探路,比咱们派大队人马去瞎摸强多了!兄弟,还是你想得周全,眼光毒辣!”

林冲点了点头:“找到时迁,客气些,说明利害。告诉他,此事关乎梁山众多弟兄的生死存亡,若立下功劳,我林冲绝不会亏待于他。所需打点、探查的费用,你直接支取便是。”

“好!洒家晓得了!这就去寻那鼓上蚤!”鲁智深也是个急性子,闻言立刻提起靠在门边的禅杖,风风火火地转身就走。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林冲一人。

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了他的棉袍。但他依旧站得笔直,仿佛院中一棵历经风霜的苍松。他的思绪,早已飘向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樊瑞能否成功结交?此人野心如何,是否值得信赖?时迁又能带回多少有价值的情报?附近州府的守备情况,官仓的虚实……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他深知,与宋江的这场斗争,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意气之争和内部权力角逐。这是一场关乎生存的博弈,比拼的不仅仅是眼前的粮草多寡,更是眼光、格局、信息,以及对外部资源的洞察和调动能力。困守梁山,坐吃山空,终是死路一条。只有主动将触角伸出去,在这天下将乱未乱、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局面中,寻找到更多的支点、盟友和资源渠道,才能在这场日益凶险的暗斗中,赢得一线生机,乃至……反客为主。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寒风在山谷间穿梭呼啸,发出种种怪响。梁山泊在这片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仿佛一头受了伤却更加危险的巨兽,内部的两股力量都在拼尽所能地运转着,积蓄着力量,调整着策略。表面的僵持与压抑之下,是比严冬的冰层之下更加汹涌、更加酷烈的暗流在奔腾碰撞。每一刻,都可能有新的变数产生;每一处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都可能酝酿着影响全局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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