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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铺满银杏叶的林荫道,阳光透过叶片,在地上洒下光斑。

潘诺朽走在最前面,回头冲我喊:“逐云!快点!课要迟到了!”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前的碎发下,是那双永远亮得像星星的眼睛。

卡琳娜跟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个刚从食堂买的苹果,她把苹果塞到我手里:“你昨天画的素描我看了,施特恩先生说你把他的皱纹画得太凶!”她的金发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发梢还别着朵小小的雏菊。那是我们上次去郊外写生时,她从草地上摘来的,说要给素描当模特。

身后跟着几个模糊的身影,有人背着画板,有人抱着厚厚的学术资料,脚步声踩在银杏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等一下!”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我回头,看见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的身影,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听诊器的胶管。是医学院的同学,我们总在食堂碰到,他常说毕业后要去乡下给穷人看病。他手里拿着个纸包,递到我面前:“上次你说想买的那本《解剖学图谱》,我帮你从图书馆借到了,记得下周还我。”

我伸手去接,指尖快要碰到纸包时,却忽然停住了。风好像突然大了些,我抬头,看着他戴着圆框眼镜,镜腿上缠着圈细铁丝,是上次他帮同学修实验器材时不小心弄断的,后来自己缠了铁丝接着用。他袖口别着的那支钢笔,笔帽上刻着个小小的“廖”字——我记得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他从不离身。

“廖湛生?”我下意识地喊出名字。

他随即笑起来:“师姐,你怎么才认出我啊。”

银杏叶还在往下落,一片金黄的叶子飘到他的白大褂上,他伸手拂开。潘诺朽在前面喊我们,卡琳娜拉着我的胳膊要走,可我却站在原地,看着廖湛生的脸,眼前突然出现他被士兵押走时的画面,没有了此刻的笑意,只有愤怒和不甘。

“廖湛生,别跟他们走!”

我突然喊出来,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可指尖却穿过了他的身影。他的脸开始变得模糊,白大褂的颜色渐渐褪成灰色的工装,胸前的听诊器变成了冰冷的手铐。

“师姐,保重。”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散在风里。

“廖湛生!”

我大喊着,在卡车后厢的颠簸中醒来。

身上很难受,我抬手擦汗的时候发觉自己额头也很烫。帆布缝隙漏进的月光里,我看见三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正用刺刀撬开罐头,油星还溅在了我的裤腿上。

我垂下眼皮,我不喜欢这种梦,心里难受的感觉是真真切切的。

随后,一个满脸胡茬的下士踢了踢我的膝盖,军靴上的泥块落在我的手背上:“这女人烧得跟烤土豆似的,别死在半道上,还得我们抬尸。”

我没抬头,只是继续往里头蜷,左胸的旧伤在高烧里突突跳着疼,这车太颠了,我的头无比的晕。

士兵们瓜分完罐头,开始用德语吹嘘之前在水晶之夜抢来的珠宝,瘦高个士兵突然把枪口对准我,刺刀尖离我的脸颊只有几厘米:“喂,你给上校挡子弹时,是不是故意往他怀里扑的?”

另一个矮胖士兵跟着哄笑,伸手想扯我的毛衣领子:“让我看看她胸口的伤,是不是上校亲自给包扎的。”

我猛地偏头躲开,他的手指勾住毛衣的线头,“刺啦”一声,领口撕开个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下士不耐烦地挥挥手:“别惹事,一会把她折腾死了,说不定有一堆麻烦,我可不想去战壕里喂老鼠。”

卡车在天快亮时扎进一片泥泞的营地。车刚停稳,约阿希姆副官就掀开了帆布,冷风吹进来,我看见远处铁丝网外的战壕里,几个士兵正用刺刀挑着件连衣裙取乐,裙子上的丝袜在晨雾里晃得人眼晕。

他扔来件带着樟脑丸味的厚毛衣,看了我一眼:“王小姐,你的体质真的太差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撕开的领口上,又递来块补丁布,“自己缝上吧,在营地不比在柏林。”

我低着头道谢,没有看他。

军医是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臂章上的铁十字勋章缺了个角,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他把我拖进胶合板搭的医疗帐篷。

帐篷地上铺着几张草席,上面躺着三个呻吟的伤兵,老头用沾着碘酒的棉花直接按在我的旧伤口上,我疼的脸直接扭曲了起来,他却冷不丁的嗤笑一声:“别动,别浪费磺胺粉。”

接着,他又往我嘴里塞了片阿司匹林,水杯里的水混着泥沙,喝起来又涩又腥:“要是明天还烧,我就直接上报你救不了了。昨天运输队刚送来一批磺胺,本该给前线受伤的战士,现在倒要分给你。”

他蹲下来翻我的伤口绷带,动作粗鲁得像在扯破布,我看见他袖口的军装上绣着“1916”的字样,应该是参加过一战的老兵。

“12号战壕又送过来两个伤兵!”帐篷外传来医护兵的喊声,老头立刻站起来,抓起药箱就往外走。

我扶着帐篷杆站起来,看了一眼四周,帐篷角落堆着几箱没开封的子弹,旁边还有个铁桶,里面装着沾血的纱布,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

我裹紧毛衣,走到帐篷门口,看见医护兵正抬着担架往这边跑,伤兵的呻吟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腹部中弹的士兵裤腿已经被血浸透,在泥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操练场就在医疗帐篷旁边,三十多个士兵正围着木桩练刺杀,刺刀捅进木桩的“噗嗤”声此起彼伏。满脸横肉的士官拿着马鞭,谁动作慢了就抽谁的背,时不时能听见他的叫骂。

“废物!连根木头都捅不穿,上了战场只能被敌人当靶子!”

有个年轻士兵体力不支,跪倒在泥地里,士官立刻冲过去,用马鞭抽他的后背:“起来,你母亲送你参军不是让你当逃兵的!”

有些站不稳,我靠在帐篷支撑的杆子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士兵们的目光时不时往医疗帐篷这边瞟,眼神里带着打量和不怀好意的笑。有个士兵故意把刺刀往地上一戳,冲我喊:“喂!支那人!你是不是来给我们当慰安妇的?”

周围的人跟着哄笑,士官也瞥见了我,却只皱了皱眉,挥挥手:“看什么看,继续练!等打赢了,柏林的妓女有的是!”

我凶狠地瞪了那人一眼,转身缩回帐篷里,坐在草席上,开始缝毛衣的领口。针线是副官从医疗帐篷的针线包里拿的,线是灰色的,和毛衣的颜色不太搭。缝到一半,帐篷帘被掀开,一个医护女兵端着药盘走进来,看见我在缝衣服,冷笑一声:“还有心思做针线活?哼,发个烧就跟要去死似的。”

她把药盘放在地上,里面是给伤兵换药用的纱布和碘酒,见我不说话,也不接着说了。只是麻利蹲下来给断腿的伤兵换药,伤兵疼得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滴在草席上,她的动作却没停:“忍忍!总比被人俘虏强,敌人会把你的骨头敲碎了喂狗。”

我低下头,继续缝衣服,其实我不会缝东西,所以这衣服被我弄的看起来歪七扭八,十分奇怪。我心想没办法,将就着穿吧。

中午时分,营地里传来卡车的轰鸣声——运输队来了。我扶着帐篷杆挪到门口,看见几辆卡车停在营地中央,士兵们正忙着卸物资,有弹药箱、罐头,还有几个帆布包,应该是士兵们的家书。

我想着能不能找个人问问廖湛生他们的消息,刚走两步,就被两个哨兵拦住了,他们的枪口对准我:“站住!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话还没说完,约阿希姆副官就走了过来,他看了眼哨兵,挥挥手:“让她过来。”哨兵收起枪,我跟着约阿希姆走到卡车旁,他指着那些帆布包:“这些是士兵的家书,没有你的,你不能靠近运输队,要是想写信,我可以帮你转交。”

我能写信,但是我想写给的人,能收到我的信吗?

他突然凑近我,声音不高不低:“王小姐,你最好别想着逃跑,这里的铁丝网通了电,外面还有狼狗,就算你能跑出去,也会被游击队当成间谍打死。”说完,他见我点头,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逃跑没有希望,重重打击过后,我辗转于此,哪里也不想去了,期盼着有一天,树林里可以冲出来一辆坦克,冲我的帐篷发射大炮,轰轰烈烈送我离开。

……

傍晚时分,操练声渐渐歇了,落日余晖。

营地里飘起黑麦面包的焦香,我蹲在炊事班附近的角落,堆了一个小火堆烤面包。

高烧让我的注意力难以集中,面包的边缘很快变得焦黑,发出一股糊味,我连忙吹吹面包,啃下第一口。

恩……还是超级硬。

一阵喧嚣声传来,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又一辆卡车碾着泥路驶来,车斗里卸下几箱罐头,还跟着几个面生的身影。其中一个女人格外扎眼,穿着条艳红色的丝绸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银线,在昏黄的光里晃得人眼晕。这颜色太亮了,亮得和周围格格不入。她被一个士兵请着下车,高跟鞋陷进泥里。

很快有个挂着金色肩章的军官走过去,用马鞭杆挑了挑她的裙摆,语气轻佻:“莉莉小姐,柏林来的歌星就是不一样。”他凑到她耳边,声音不大,却能让周围的士兵都听见,“今晚好好唱,犒劳犒劳我们伟大帝国的战士。”

莉莉立刻点头,脸上堆起甜得发腻的笑:“当然,长官,我一定让战士们满意。”

舞台早就搭好了,就在炊事班前面,我这还是个挺不错的观影位置。就用几根木杆支着,上面挂着红色丝绸当幕布,风一吹,丝绸上的血渍飘起来,我怔怔的看着这一幕,一边烤面包,一边抬头看她。

莉莉被士兵引到舞台上,接过一个缺了角的话筒,试了试音。她的声音真好听,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又像林子里的黄莺,清清脆脆的,一下子压过了营地里的咳嗽声和笑骂声。

“波兰的小镇上

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她楚楚动人

是整个波兰

最美的女孩

她令人动容

可我一直没勇气吻她

所以我带她去跳舞

她的花环上

掉落一朵玫瑰

我在她脚边捡起玫瑰

求她给我一个吻

她令人动容

可我一直没勇气吻她

她令人动容

可我一直没勇气吻她

………”

还没唱完,后排就有士兵吹着口哨喊:“唱《兵营夜曲》!”周围的士兵跟着起哄,有人把空罐头盒扔到舞台上,“砰砰”地响。

前排的军官们手里端着搪瓷杯,里面不知道装的是酒还是水,眼神里满是玩味。

莉莉的脸僵了一下,却很快又笑起来,调子一转,真的唱起了那首满是荤话的《兵营夜曲》。

我边吃烤焦了的面包,边听她唱歌。

她的声音真好听,哪怕唱着那样露骨的歌词,也裹着层蜜糖似的,能让人暂时忘了脚下的泥、身上的伤。

听着她的歌声,突然想起柏林工大的音乐厅,卡琳娜唱歌时,也有这样清亮的声音——可这里没有钢琴,只有士兵的哄笑和扔过来的脏话。

我听着,抬头看她,她脸上没有任何的不适,只不过我能看见她脸上的汗珠。

莉莉停下歇了一会,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军官走到她身边,伸手就搂住了她的腰。她很快顺着少校的力道往他怀里靠了靠,手里的话筒还没放下,声音就软了下来:“少校先生,您这样,我可唱不下去了。”

少校哈哈笑着,手在她腰上轻轻捏了一把,指腹蹭过丝绸裙料,留下一道淡痕:“唱不下去就不唱了,陪我喝两杯才是正经事。”说着就端过旁边士兵递来的搪瓷杯,里面的酒晃出泡沫,凑到莉莉嘴边,“喝一口,这可比柏林的啤酒甜多了。”

莉莉没躲,仰着头喝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脖颈,少校伸手就用拇指蹭掉,动作又粗又暧昧:“瞧瞧,我们的莉莉大小姐就是会勾人。”

周围的士兵炸开了锅,有人喊着“亲一个”,有人把帽子扔到舞台上,莉莉却笑着推开少校,拿起话筒继续唱,只是歌声里多了点勾人的颤音,眼神扫过台下时,故意在几个军官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我啃着硬邦邦的焦面包,目光却忍不住跟着莉莉转。她又被一个年轻军官拉着跳了支舞,那军官的手几乎要摸到她的裙摆下摆,她却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那军官满脸通红,连腰都直不起来。

士兵们的荤话越来越露骨,有人喊“莉莉小姐,不如今晚跟我回帐篷”,她也只是笑着摆手:“今晚不行呀,少校先生还等着我陪他喝酒呢。”

我又啃了一口焦面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远处的黑影——是赫德里希。他穿着件黑色的皮大衣,正朝舞台这边走。我看见他,下意识地就往身后的帐篷挪,脚步踉跄着钻进了自己的营房。

回到营房,我裹紧那件缝得歪歪扭扭的毛衣,往稻草堆里一缩,头晕得更厉害了。高烧像潮水似的涌上来,闭上眼睛就是廖湛生戴着手铐的样子,还有莉莉在舞台上笑着的脸,半梦半醒。一闭上眼睛就做梦,但是又能听见帐篷外的动静。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但是我脑袋太晕了,听不见说的什么。掀开油布帘一看,营地里的篝火大多灭了,只剩下几处零星的火光,士兵们扛着器材往仓库走,地上散落着空罐头盒和烟蒂,显然是热闹过的收尾。风里带着夜晚的寒气,我裹紧衣服,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在军官帐篷门口看见了莉莉。

她靠在帐篷杆上,穿着件米白色的睡袍,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上淡淡的红痕,手里夹着支烟,烟蒂已经积了很长一截灰。看见我过来,她挑了挑眉:“是你,东方小猪崽。”

我没说话,只是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吸了口烟,吐出来的烟圈飘到我面前,带着点淡淡的薄荷味:“听得懂德语吗?”

我点了点头,喉咙疼的发紧,说不出话来。

莉莉盯着我看了几秒,上下打量着我:“看你这样子,又是被哪辆顺路车捡来的倒霉蛋?脑子难道被折腾坏了?”

我也顺着看了一眼我自己,裹着件深灰色的旧大衣,里面套着件浅棕色的毛衣,毛衣里面又塞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布料薄得像层纸,领口皱巴巴的,下摆没塞进裤子里,露在毛衣外面一截,穿的乱七八糟的。营地的夜晚太冷,高烧还没退,只有这样穿才感觉能坚持一下。

她不等我回答,就从睡袍口袋里摸出两个东西,一个油纸包,一个玻璃小瓶,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避孕药,吃了能让你少点麻烦。”

她又指了指那个装着淡黄色药膏的小玻璃瓶,瓶盖还沾着点口红印:“这是消肿的。”

我攥着那两个小东西,想张口说些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盯着它们出神。

莉莉夹着烟的手递到我面前:“会抽吗?”

我摇了摇头。她嗤笑一声,把烟塞到我手里,又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嚓”地划燃,递到我嘴边:“要不要试试?”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烟含在嘴里,凑近火苗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瞬间呛得我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

莉莉笑着拍了拍我的背:“慢点,跟喝烈酒似的,得咽下去。”

我又试了一次,这次没那么呛了,烟味顺着喉咙滑下去,之前昏沉的脑子也清醒了点。

莉莉拿回烟,又吸了一口,眼神飘向远处漆黑的树林:“我以前是柏林歌剧院的歌手,你信吗?”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候我还能唱莫扎特的歌剧,台下全是穿礼服的人。后来戈林元帅要我去他的私人宴会献唱,我不愿意,转天就被发配到前线来了。”

她低声骂了一句脏话,随后又笑了笑:“现在倒好,每天唱的都是些荤歌,陪这些军官喝酒、调情。”

她弹了弹烟蒂,火星落在泥地上,“你说呢?不过在这里至少能活着。在柏林,说不定哪天就因为不服从命令,被盖世太保拖走毙了。”

我静静听着,吸了一口香烟。风又吹过来,掀起她睡袍的衣角,露出小腿上淡淡的淤青。我看着她手里的烟慢慢烧到尽头,困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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