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程阵斩金军万夫长兀术赤,宋军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城门大开,张都尉亲自率人迎出,看着王程血染征衣,枪挑敌酋首级而归,激动得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声音都有些哽咽:“好!好!王兄弟!真乃虎将也!此战扬我国威,壮我军心,你当居首功!”
众军士围拢上来,眼神里充满了敬佩与狂热。
先前那些因他年轻、升迁过快而暗藏的不服之气,此刻已烟消云散。
军中最重强者,王程今日的表现,已彻底折服了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
“王都头威武!”
“跟着王都头,杀金狗,保家园!”
欢呼声此起彼伏。
王程将兀术赤的首级掷于地上,面对众人的夸赞,并未露出得意之色,只是抱拳沉声道:“全赖张都尉信任,将士们助威,王程侥幸得手,不敢居功。金兵受此挫败,必不肯甘休,还需加紧城防,以防敌军报复。”
他这番沉稳应对,更让张都尉高看一眼,连连点头:“王都头所言极是!来人,将这首级悬于城门示众!让金贼看看,我汴京男儿的血性!今日犒赏三军,为王都头庆功!”
城头之上,很快挂起了兀术赤那狰狞的首级。
金兵大营方向,先前嚣张的气焰为之一窒,隐约传来一阵骚动和悲愤的号角声。
主帅暴怒却又无奈,深知士气已挫,强攻不利,只得下令后撤十里,扎下营寨,另图他策。
原本黑云压城般的攻势,竟因王程这一战而暂缓,城头守军总算得以喘息,个个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振奋之色。
然而,这战场上的捷报,如同被高墙深院阻隔,并未立刻吹进贾府那片雕梁画栋、依旧醉生梦死的世界里。
荣国府内,贾赦院里。
“砰!”
又一个茶杯遭了殃,碎瓷片溅了一地。
贾赦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早已得知鸳鸯竟真个嫁去了王程那个破落院子,这口气堵在心口,几日都顺不过来。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一个贱婢,一个狗奴才!合起伙来打我的脸!”贾赦喘着粗气,眼中满是阴鸷。
邢夫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着:“老爷息怒,为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只是……如今那王程毕竟有了官身,直接动他,恐有不便……”
“不便?有什么不便!”贾赦怒吼,“我不能明着动他,还动不了他身边的人?还有鸳鸯那个贱人一家子!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越想越气,只觉得满府的下人都在暗中看他的笑话。
这股邪火必须发泄出去。
“去!把金文翔和他婆娘给我叫来!”贾赦厉声吩咐。
不多时,鸳鸯的哥哥金文翔和嫂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还未请安,贾赦的骂声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你们两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妹子都管不住!让她做出这等丢人现眼、背主忘恩的丑事!我们贾府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金文翔夫妇吓得噗通跪地,连连磕头:“大老爷息怒!奴才……奴才劝过,可那死丫头铁了心,不听啊……”
“不听?那就是你们无能!”
邢夫人也尖着嗓子帮腔,“府里养着你们,照应你们,原是指望你们知恩图报,约束家人。
如今倒好,鸳鸯攀了高枝儿(她故意加重这词,充满讽刺),眼里就没旧主了!你们还有何脸面留在府里领差事、享供奉?”
贾赦冷哼一声:“滚!收拾你们的东西,立刻给我滚出府去!贾府用不起你们这等连自家妹子都约束不了的废物!”
如同晴天霹雳,金文翔夫妇彻底傻了。
被赶出贾府,他们这等依附惯了的家生奴才,还能去哪儿?
如何谋生?
“大老爷开恩!大老爷开恩啊!”两人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然而贾赦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听?
不耐烦地挥挥手,如驱赶苍蝇般。
旁边如狼似虎的管家仆妇立刻上前,连推带搡地将哭嚎哀求的两人拖了出去。
这消息一阵风似的在府里传开,众人心下凛然,都知道这是大老爷在杀鸡儆猴,更是对王程和鸳鸯的报复。
一些原本因王程升官而心思活络的下人,也顿时熄了念头,暗自庆幸没有过早示好。
金文翔夫妇被赶出贾府,身无长物,满腔的恐惧和怨愤无处发泄,自然全都归结到了鸳鸯头上。
两人跌跌撞撞,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王程位于城西的小院。
此时,王程尚未归来,家中只有鸳鸯、晴雯并王柱儿媳妇三人。
晴雯正和鸳鸯在院里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低声说着话,王柱儿媳妇则在灶间忙碌。
“嘭嘭嘭!”
院门被砸得山响,伴随着金文翔粗鲁的骂声:“鸳鸯!你个死丫头!给我滚出来!”
鸳鸯闻声脸色一白,手中的针线活掉在了地上。
她听出了兄嫂的声音,也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晴雯柳眉倒竖,放下绣绷:“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她性子烈,最听不得这种叫骂。
鸳鸯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金文翔和他婆娘就闯了进来,指着鸳鸯的鼻子就骂:
“你个丧门星!扫把精!好好的前程让你断送了!如今连累得我们也被赶出府来!你满意了?!”
“都是你!非要去给那个军汉做小!害得我们无家可归!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嫂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鸳鸯脸上。
鸳鸯看着兄嫂狰狞扭曲的面孔,听着那些锥心刺骨的责骂,委屈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亲耳听到至亲之人如此恶语相向,心还是像被刀割一样疼。
“哥,嫂子……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试图解释。
“不是那样是哪样?你就是嫌贫爱富,看上了那王程是个官儿!连妾都肯做!我们金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金文翔怒吼。
“够了!”
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意的娇叱响起,晴雯几步挡在鸳鸯身前,叉着腰,俏脸含霜,指着金文翔夫妇骂道:
“哪里来的糊涂油蒙了心的混账东西!跑到别人家里来撒泼!你们被赶出府,是自己没本事,惹了主子厌弃,关鸳鸯什么事?难道要她跳进大老爷那个火坑里,你们才满意?才叫有脸?”
她语速又快又脆,如同爆豆一般:
“鸳鸯姐姐跳出火坑,寻了个正经出路,是她的造化!王都头年轻有为,比那府里哪个爷们差了?
你们做兄嫂的不说替她高兴,帮衬着点,反倒来这里作践她!我看你们才是黑了心肝,只想着自己那点好处,全不顾姐妹的死活!”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们的家事?”嫂子被骂得一愣,气急败坏地反驳。
“我是你晴雯奶奶!”晴雯毫不客气,“看不惯你们这起子欺软怕硬的窝囊废!有本事去找大老爷理论,在这里逞什么威风?再不滚,小心我拿大扫帚撵你们出去!”
晴雯那股子泼辣劲儿上来,气势逼人,加上她原本在怡红院就是出了名的厉害丫头,金文翔夫妇这等老实巴交的下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被骂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王柱儿媳妇也闻声出来,虽不好像晴雯那样骂人,但也沉着脸道:“文翔兄弟,嫂子,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程哥儿和鸳鸯妹子如今是一家人,你们有话好好说,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金文翔夫妇见讨不到好处,反而被个小丫头骂得狗血淋头,又见王柱儿媳妇也站在那边,只得悻悻然地撂下几句狠话,灰溜溜地走了。
院门关上,鸳鸯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晴雯搂住她的肩膀,安慰道:“姐姐快别哭了,为这等人不值当。往后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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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的报复并未停止。
收拾了鸳鸯的兄嫂,下一个便轮到了王柱儿。
没两日,府里大管家赖大亲自找王柱儿谈话,语气倒是客气,内容却冰冷:
“柱儿啊,你在府里当差也有些年头了,一向还算勤勉。只是如今呢,你弟弟王程既然已经自立门户,做了官身,你再在府里担任采买这等要紧差事,未免……呵呵,惹人闲话。
老爷的意思呢,让你先歇息一段时日,管事的差事,暂且交由旁人代管。你的月钱份例,府里还会照发一段,总不会让你一家饿着。”
这话说得委婉,实则就是夺了王柱儿的实权,将他晾了起来。
采买是个油水足、有体面的差事,这一下,王柱儿在贾府下人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王柱儿是个老实人,虽早有心思想跟着弟弟出去,但真被如此对待,心里也是又憋屈又难过。
他闷头回到家中,对着唉声叹气的妻子,只是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愁云满面。
“这……这可怎么好?差事没了,往后……”王柱儿媳妇抹着眼泪。
“唉,别说了。”王柱儿打断她,“程哥儿有前程,咱们不能拖累他。大老爷……这是记恨上咱们了。没了差事也好,清净。等程哥儿回来再说。”
他倒没有埋怨弟弟和鸳鸯,只是对贾府感到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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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听闻了这几桩事,倚在炕上,拿着小铜火箸儿拨弄着手炉里的灰,眉头微蹙。
平儿在一旁低声道:“奶奶,大老爷这般行事,是不是……太过了些?那王程如今毕竟是官身,又在守城,这般打脸,只怕……”
凤姐冷哼一声:“咱们那位大老爷,几时是个能忍气的?眼里只有自己那点面子。不过……”
她顿了顿,放下火箸儿,“你说得也在理。王程那小子,我看是个狠角色,如今又立了功,将来未必没有造化。这般往死里得罪,没的给府里招祸。”
想了想,凤姐起身:“更衣,我去给大老爷、太太请个安。”
到了贾赦院上房,邢夫人见她来了,倒是勉强挤出个笑脸。
贾赦仍是余怒未消的样子。
凤姐请了安,坐下闲话几句,便委婉切入正题:“方才听说,把鸳鸯的兄嫂撵了,连王柱儿的差事也革了?”
贾赦眼皮一翻:“怎么?我处置几个奴才,还要经过你同意?”
“哎哟,大老爷这话可折煞我了。”
凤姐笑道,“奴才们不晓事,自然该管教。只是……我想着,那王程如今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正在城上效力。咱们这般动作,传出去,怕外人议论咱们府里不能容人,刻薄了下属军眷。如今这年月,武官的脸面,朝廷还是看的。”
邢夫人撇嘴道:“什么军眷?一个妾室罢了!再说了,一个八品小官,还能翻天了不成?”
凤姐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依旧带笑:“太太说的是,八品官在咱们府里自然不算什么。可俗话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王程年轻,又有军功,谁知道将来怎样?咱们府上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我看,小惩大诫也就罢了,真闹得太僵,反倒不美。”
贾赦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自有分寸!一个靠着我们贾府起来的奴才,还能反了他?你管好家里的事就是了,外头的事不用你操心!”
凤姐见贾赦根本听不进劝,也知道他刚愎自用的性子,再说下去反倒惹他厌烦,便又闲话几句,起身告辞了。
回到自己院里,凤姐对平儿叹道:“真是糊涂油蒙了心!只图一时痛快。罢了,咱们且看着吧,我看那王程,不是个肯吃亏的主。这梁子,怕是结下了。”
城西小院里,气氛有些压抑。
兄嫂来闹的委屈,王柱儿被革职的沉闷,像一层阴霾笼罩着这个刚刚组建的小家。
晴雯是个藏不住话的,替鸳鸯和王柱儿不平,嘴里不住地骂贾赦昏聩、邢夫人刻薄。
鸳鸯则默默地将委屈咽下,更加细心地打理着这个简陋却属于自己的家,只是偶尔望向城门方向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担忧与期盼。
王柱儿媳妇强打精神,张罗着家务,宽慰丈夫:“他爹,别愁了。程哥儿有本事,等他从城上下来,总有办法。”
王柱儿点点头,叹道:“我知道。只是这心里……憋得慌。”
他们都还不知道王程在城外阵斩敌酋、扬名立万的壮举。
此刻的贾府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一方是即将因捷报而沸腾的军营与市井,另一方则是依旧被旧日规矩和恩怨缠绕、风雨欲来的深宅大院。
鸳鸯擦拭着贾母给的那个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绪稍宁。
她相信王程临走时那句“有我”的承诺。如今,所有的委屈和困境,似乎都只有等待那个男人的归来,才能得以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