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说!”赵二虎彻底怕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驿站,而是一处荒废多年的驿站。
赵二虎和那死去的小六,也根本不是什么店家和伙计。他们俩,是从沧州最有名的销金窟丽春院里逃出来的。
赵二虎原先是丽春院里最低等的杂役,负责劈柴挑水倒夜香,谁都能踩他一脚。连院里最低等的妓女,都能对他呼来喝去,吐他一脸唾沫。
长期的压抑和屈辱,让他心里变得极为扭曲。他最恨的,就是那些来丽春院寻欢作乐,表面上人模狗样,端着一副斯文架子的读书人和富家公子。
凭什么他们生来就能锦衣玉食,受人追捧?凭什么他们就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他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一次喝醉了酒,跟一个嘲笑他的客人动了手,失手将人打成重伤。他知道闯了大祸,便偷了楼里一些银钱,带着同样在樊楼混不下去的小六连夜逃了出来。
那药自然也是从丽春院带来的,合欢散。
两人一路奔逃,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荒废的驿站,便占了下来,做起了这没本的买卖。
而给客人下药,也不是为了劫财。
或者说,不全是。
“我就是……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样子……”赵二虎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脸上满是怨毒和一种病态的快感,“那些读书人,那些公子哥,一个个装得跟圣人似的,满口之乎者也……我就想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像个婊子一样被我肆意蹂躏。”
他忽然又抬起头,狂笑不止:“看着他们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求我给解药,那样子,比杀了他们还让我痛快!哈哈哈……”
裴珩听得直犯恶心,正想让他闭嘴,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影子闪过。
谢晚昭抬脚就朝着赵二虎那张狂笑的脸狠狠踹了过去!
这一脚又快又狠,裴珩甚至都没看清,只觉得眼前一花,赵二虎那颗肥硕的脑袋就猛地向后一仰,重重磕在地上,鼻血瞬间就喷了出来。
可这还没完。
谢晚昭一脚接着一脚,专门往赵二虎身上那些肉多的地方招呼。
“让你笑!”
“让你得意!”
“人渣!败类!你也配当人!”
她每骂一句,就踹上一脚,那力道大得让被捆成粽子的赵二虎都在地上跟着弹动。
裴珩都看傻了。
这……这也太凶残了!
他下意识地上前想去拉:“小娘子,你冷静点!别……别把他打死了!打死了还得咱们给他收尸,多晦气!”
谢晚昭踹得气喘吁吁,听到这话才停了脚。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扭头看了一眼裴珩,眼神里还带着未消的怒火。
“他该死!”
裴珩被她那眼神看得心里一突,但还是硬着头皮劝道:“是是是,他该死,可不能脏了咱们的手啊。”
谢晚昭冷笑一声,她低头看着在地上哼哼唧唧,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赵二虎,声音冰冷。
“呵,他这种人,自己先烂到了骨子里,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却把所有的错都怪到别人头上。”
她顿了顿,继续道:“人的脸面,从来都是自己挣的。”
“这世道,人生来本就不是平等的,老天爷早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有的人出生就在云端,有的人,生来就在泥里。”
“我和阿兄,何尝不是同样生在泥里?我们自幼没了爹娘,后来连相依为命的祖母也走了,如今就我们兄妹二人作伴。他怎么不怨?他怎么不恨这老天不公?”
裴珩怔怔地看着她。
他从小锦衣玉食,是平江侯府人人捧着的世子爷,从未想过什么平等不平等。
谢晚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可我阿兄!他靠着自己的双手,十年如一日的苦读,拿了乡试的头名解元!他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妹妹,一步一步地要往上走,要堂堂正正地去汴京赶考!”
“你若是觉得不公,那就拼了命地往上爬!哪怕爬不上去,也得在自己能够得着的那一等里,活出个人样来!活得让别人不敢小瞧你!”
“自己作践自己,烂在泥里,还要怨天尤人,拖着别人一起下地狱。这种人……”她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赵二虎,啐了一口,“活着都是浪费空气!”
一直靠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的沈确,此刻缓缓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谢晚昭那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翻涌着比裴珩更为复杂的情绪。
沈确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他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
药力还未完全散去,他身形晃了晃,但还是稳住了。
他扶着床柱,一步步走到赵二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们不会杀你。”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赵二虎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冷静到极致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们会把你交给官府。”沈确慢慢说道,“你犯下的罪,一桩桩一件件,都够你在大牢里待到死。到时候,你在牢里,会是最低贱的囚犯,会被所有人欺负,被所有人看不起。”
“你现在所怨恨的一切,都会在牢里,变本加厉地还给你自己。”
“而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赵二虎的瞳孔猛地放大,脸上血色尽失。
他想到了那些关于牢狱的可怕传闻,想到了自己在樊楼所受的屈辱……不,他不要再过那样的日子!
“不……不要……”他惊恐地挣扎起来,“杀了我!你们杀了我吧!”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才是最极致的惩罚。
裴珩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后背发凉。他看看谢晚昭,又看看沈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对兄妹,没一个好惹的。
他清了清嗓子,赶紧出来打圆场,也算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咳!兄台说的是!这种人就该交给官府!明日一早,我就让我家小厮去报官,一定将他绳之以法!”
他总算想起了正事,连忙拱手作揖,态度诚恳了许多。
“在下裴珩,汴京人士。多谢二位仗义出手,不然我主仆二人今日恐怕也要遭了毒手。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谢晚昭看了沈确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淡淡地回了一礼。
“我叫沈昭,这是我阿兄,沈确。”
“我们也是要去汴京的。”
“去汴京?”裴珩眼睛一亮,“那可真是太巧了!实不相瞒,我也是回汴京!既然咱们目的地相同,不如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还不待谢晚昭答话,沈确便出言拒绝了。
“不必,我们有驴车,裴郎君想必骑的是马,脚程不一样,就不耽误你的行程了。”
“哎,这……”裴珩还想再争取一下。
沈确却已经走到了谢晚昭身边,拉着她转身出了这间血腥气弥漫的屋子。
“告辞。”
谢晚昭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裴珩愣在原地,一脸的失望和不解。
她心里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任由沈确拉着她。
今晚,实在是太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