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还带着昨夜的凉气。
沈知微几乎一夜没合眼,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族叔公那些人贪婪的嘴脸、父亲被锁链带走的背影,还有母亲册子上那行墨迹已有些模糊的小字。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这“顾氏绣庄”和“顾九”,是她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看起来像是救命稻草的东西,哪怕它可能细得一扯就断。
她没惊动还在榻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的继母林氏,只悄悄唤来了秋月。主仆二人换了身最不起眼的半旧布裙,用灰扑扑的头巾包了头发,尽量不惹人注意。
“小姐,咱们真要去啊?”秋月脸上还带着后怕,压低声音,“那地方听着就偏,万一……万一不是好人呢?”
沈知微抿了抿唇,将怀里那本用布重新包好的册子按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却坚定:“母亲留下的,总得去看看。留在家里,等着族叔他们再来吗?”
秋月不吭声了,默默跟在沈知微身后,主仆二人像两抹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沈家侧门那扇不起眼的小门。
吴江县南边比城中心冷清不少,河道支流纵横,石板路窄而湿滑,两旁多是些低矮的旧屋,间或有些小作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染布颜料和河水特有的腥气。三元桥是座有些年头的石拱桥,桥墩上爬满了青苔。按照册子上模糊的方位描述,沈知微和秋月在桥坳一处更显偏僻的巷口,找到了那个幌子。
那幌子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边缘都毛了边,上面用墨笔写着“顾氏绣庄”四个字,字迹也褪色得厉害,有气无力地垂在屋檐下。铺面比想象的还要小,门板歪斜,像是很久没好好修缮过,透着一股子破败气息。
沈知微的心,不由得沉了沉。这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母亲笔记里那句“重诺,或可一晤”,让她潜意识里总觉得该是个有些气派或者至少是齐整的地方。
“小姐,是这儿吗?看着……不像能做生意的啊。”秋月扯了扯沈知微的袖子,声音里满是迟疑。
来都来了。沈知微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抬手敲了敲那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里面没什么动静。
她又加重力道敲了敲。
“谁啊?大清早的,催命呢?!”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不耐烦的粗哑嗓音从里面传来,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线料、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汉子,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眼角还沾着点眼屎,身上套着件沾了各色线头的葛布短褂,一脸被打扰清梦的不爽。他眯着惺忪的睡眼,上下打量着门口这两个穿着寒酸、包着头巾的陌生女子。
“找谁?”他没好气地问。
沈知微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请问,顾九顾掌柜在吗?”
那汉子眉头拧得更紧了,满是狐疑:“我就是顾九。你们谁啊?买绣品?我这儿很久没接新活了。”
他就是顾九?沈知微看着对方那副不修边幅、甚至带着点市井痞气的模样,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又晃了晃。她硬着头皮,按照路上想好的说辞道:“顾掌柜,我们……我们是想来订一批绣活,听说您手艺好。”
“订绣活?”顾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把门又拉开些,露出他整个邋遢的身形和身后同样杂乱无章、堆满布头线团的屋子,“姑娘,你瞅我这儿像能按时交出货的样子吗?多久没人上门订活儿了,你们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别是寻我开心吧?”
他眼神里的警惕和不耐几乎毫不掩饰。
秋月紧张地往沈知微身后缩了缩。
沈知微手心有些冒汗,她知道,再不拿出点实在东西,对方很可能直接摔上门。她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那本蓝色布包着的册子,却没有立刻递过去,只是拿在手里,看着顾九的眼睛,轻声说了母亲册子上记录的一个物品名和一组奇怪的数字编码——那是她昨夜反复研究,觉得可能是一种类似暗号的记录。
“我们要订的,是‘松江小绞丝’,三色,各十斤。编号是……癸卯柒陆。”这是母亲在一页记录采买丝线的笔记旁,用朱笔标注的。
顾九原本不耐烦的神情,在听到“松江小绞丝”和那串编号时,猛地一凝。他脸上的睡意和痞气瞬间消散了大半,眼神锐利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紧紧盯住沈知微,又扫了一眼她手中那本眼熟的蓝色布包册子。
他没有立刻说话,沉默在狭小破败的店门口蔓延,只听得见远处河道里偶尔传来的摇橹声。
过了好几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探究:“‘松江小绞丝’……那可是精细玩意儿,价钱不便宜。而且,这编号……姑娘,你这单子,是谁介绍来的?”
成了!他果然认得!沈知微心头一跳,强压住激动,尽量平静地回答:“是家中长辈旧识所荐,说顾掌柜……重诺,故此前来。”
顾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又落回那本册子上,眼神复杂难明。他终于侧身,让开了门口:“进来说话吧。我这地方乱,别嫌弃。”
铺子里比外面看着还要拥挤杂乱,各种颜色的丝线、布料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没处下脚。只有靠窗的一张小木桌和两把旧竹椅还算干净。顾九随手把桌上几个线轴扒拉到一边,示意她们坐。
他自己拖过一张条凳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沈知微,直接问道:“姑娘,令堂……可是姓苏?闺名一个‘瑜’字?”
沈知微心头大震!母亲确实姓苏,名瑜!这顾九竟然一口道破!她握着册子的手紧了紧,点了点头:“正是家母。”
顾九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苏娘子啊……怪不得,怪不得你拿着这本‘流水账’。”他指了指沈知微手里的册子,“这可不是普通的账本,是当年你外祖家行商时,内部用的货品密录。这编号,只有极核心的几个人知道对应的是什么货,存放在哪儿,或者……联络的是谁。”
他顿了顿,看向沈知微的目光里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苏娘子…她还好吗?”
沈知微鼻尖一酸,垂下眼睫:“母亲…已于七年前过世了。”
顾九愣了一下,随即沉默下来,脸上掠过一丝真切的惋惜和黯然。“……可惜了。”他低声道,随即又振作精神,看向沈知微,“那姑娘你今日前来,只怕不是真的要订什么‘松江小绞丝’吧?苏娘子既然让你凭这个找来,定是遇到了难处。你……是沈家的姑娘?”
沈知微不再隐瞒,将父亲突遭横祸、族人逼迫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那些最不堪的细节,但眼中的焦急与无助却掩饰不住。
顾九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着。“松江棉布案…沈文渊…”他喃喃道,眼神闪烁,似乎在快速权衡着什么。
“顾掌柜,”沈知微见他沉吟不语,心又提了起来,语气带着恳切,“母亲在册子上批注,说您‘重诺’。如今家父蒙冤,家中产业岌岌可危,我母女二人走投无路,才贸然前来求助。不知母亲当年……”
顾九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身看着沈知微,脸上那种市井痞气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精明和决断。
“姑娘,既然你拿着苏娘子的信物找来,我顾九就不能不管。”他声音沉稳有力,“我这条命,当年要不是苏娘子和你外祖父出手相助,早就折在北边贩货的路上了。我欠苏家的,不是钱,是情分。”
他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樟木箱子前,弯腰翻找起来,边找边说:“我顾九现在看着是落魄了,守着这么个破绣庄混日子。但有些路子,有些人脉,还没彻底断干净。”他翻出一个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扁木盒,吹了吹上面的灰,打开。
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封颜色泛黄的信笺,和几块样式古朴、刻着特殊印记的木牌。
“你父亲这事,牵扯到十年前旧案,又在府衙挂了号,硬碰硬肯定不行。”顾九抽出一封信,又拿起一块木牌,递给沈知微,“这信,你收好。拿着它,还有这块牌子,去城西‘永顺纱行’找赵顺赵掌柜。他见了这个,自会明白。他那边路子广,或许能打听到一些府衙内部的消息,或者……帮忙周转一下眼下最急的银钱。”
永顺纱行?沈知微知道这家,是吴江地面上数得着的纱线商号,没想到顾九竟然能和赵掌柜搭上关系,而且听起来交情不浅。
顾九又指了指那块木牌:“这牌子你收好,以后或许还有其他用处。记住,这两样东西,比银子金贵,千万别让沈家族里那些人瞧见。”
沈知微接过还带着灰尘味道的信和冰凉的木牌,感觉手心沉甸甸的。她没想到,在这看似山穷水尽之处,母亲留下的线索,真的为她撬开了一丝缝隙。
“顾叔……”她下意识换了个称呼,声音有些哽咽,“多谢您!”
顾九摆摆手,脸上又恢复了点之前那种混不吝的神气,但眼神是温和的:“谢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苏娘子的女儿,我总不能看着被人欺负了去。”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路上小心。有什么事,或是族里那些人再去找麻烦,让你身边这丫头悄悄来给我递个话。”
从顾氏绣庄那扇破旧的小门里出来,重新走到三元桥下,沈知微感觉外面的天光都似乎亮堂了几分。虽然前路依旧艰难,父亲还在狱中,族虎视眈眈,但手里攥着的那封信和木牌,还有顾九那句“总不能看着被人欺负了去”,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实的光,照进了她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心底。
秋月也明显松了口气,小声说:“小姐,这位顾掌柜…看着凶,人还挺好的。”
沈知微轻轻“嗯”了一声,将信和木牌仔细贴身藏好。她回头,又望了一眼那隐匿在桥坳巷尾、毫不起眼的破旧绣庄。
母亲,您到底……还留下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伏笔和退路?这个看似落魄的顾九,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知道答案,但至少,她不再是全然孤身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