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军区司令部办公室,灯还亮着。
空气里有股陈旧纸张和松木地板蜡混合的味道,挂钟秒针“咔哒”作响,每一次跳动,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警卫员小张的心上。
陆振国靠在椅背里,半张脸隐在台灯的阴影下。
他的手指在桌上那份内部简报上,不紧不慢地敲着。
哒。
哒。
哒。
声音不响,却让小张的后背一点点被冷汗浸湿。
“报告首长,对苏晚同志的监视从未放松。”
“她近期没有再去纺织厂后巷,活动范围仅限于家属院,一切正常。”
小张的汇报无懈可击,绷紧的后背却出卖了他。
他隐瞒了那瓶辣酱,也隐瞒了自己那番自作聪明的“口碑传播”。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同情那个女人,又或许,他隐约觉得,把人往死路上逼,不是首长想看到的结果。
敲击桌面的声音,停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陆振国抬起头,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小张所有的伪装。
他没说话,只用指尖将那份简报,推到小张面前。
纸上,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此刻却无比刺目。
“……近来,一种来历不明的‘绝味辣酱’在红星纺织厂女工中悄然流行,被戏称为‘红色风暴’……”
陆振国的指尖,就停在“红色风暴”四个字上。
“小张。”
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这场‘风暴’,从哪儿刮起来的?”
一句话,让小张脑子里轰然炸响。
完了。
他知道,自己那点小聪明,在首长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报告首长!”
小张猛地立正,身体绷成一根弦。
“我判断失误,隐瞒情况,请您处分!”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降临。
陆振国摆摆手。
“坐下。”
“把那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
小张不敢坐,依旧站得笔直,从如何在供销社外“偶遇”苏晚,到林晓燕如何出现,再到苏晚拿出那几瓶辣酱,他不敢有丝毫遗漏。
“……属下认为,苏晚同志其目的,仅为求生,主观恶意不大。若直接定性为投机倒把,有违您‘观察为主’的初衷,所以……我便以个人名义,买下了一瓶。”
“酱呢?”陆振国问。
“带回了部队食堂。”小张老实交代,“晚饭是馒头和水煮菜,我拿出来分给战友,结果……不到十分钟,一整瓶酱就被抢光了。所有人都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他顿了顿,壮着胆子继续说:“之后,我让我爱人在家属院聊天时,‘无意’提了一句,说部队食堂吃到一种特别美味的辣酱。我想,这个消息能刺激到她的销路。”
陆振国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
自作主张。
但,做得不错。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线索串联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苏晚被断了财路。
一种独特的辣酱凭空出现。
小张的购买和传播,是点燃干柴的火星。
一个叫林晓燕的女工,成了代理人。
一场“红色风暴”席卷纺织厂。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躲在幕后的人,就是档案里被标注为“胆小、懦弱”的农村妇女——苏晚。
陆振国第一次发现,自己,乃至整个档案系统,都错得离谱。
这个女人,不是被压在石头下的野草。
她就是那块石头。
坚硬,沉默,却能凭一己之力,在绝境中砸开一条生路。
从单打独斗,到懂得发展代理、构建销售网络,这种蜕变只用了几天。
这背后所代表的商业头脑和组织能力,在这个年代,堪称恐怖。
“首长,是否需要立刻制止……”小张忐忑地问。
“制止?”
陆振国打断他。
“不。”
“调整任务。”
陆振国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以部队后勤采购的名义,通过纺织厂工会,向她的销售网络下个订单。”
“多大?”
“五十瓶。”陆振国的眼神锐利起来,“并且,明确要求对方提供正式的‘票据’或‘收条’,用于报账。”
小张心头一凛。
这一招,太狠了。
既是试探她的产能,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第二,”陆振国伸出第二根手指,“查清那个总代理林晓燕,以及她下面核心成员的背景、关系网、近期收入变化。我要知道,她这张网,有多牢固。”
“第三,”陆振国落下第三根手指,语气意味深长,“继续监视苏晚。重点,从‘阻止她出门’,转为‘观察她的原材料从何而来,生产活动在哪进行’。我要知道,她是如何在那个小房间里,凭空变出这一切的。”
三个指令,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朝苏晚笼罩而去。
陆振国此刻的心态,像一个棋手,终于遇到了一个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对手。
他不想将死她。
他想看清她的每一步棋。
……
两天后。
林晓燕像只兔子一样冲到苏晚面前,脸颊通红,声音都在抖。
“苏姐!天大的好消息!”
苏晚刚把一袋辣酱递给她,笑道:“捡钱了?”
“比捡钱还高兴!”林晓燕抓住她的手,“是部队!部队上的人通过咱们厂工会,要订咱们的辣酱!”
“部队”两个字,像一根冰针,瞬间刺入苏晚的神经。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们……说什么了?”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他们说咱们的辣酱特别受欢迎,要大批量订购!一张口,就要五十瓶!”
五十瓶。
这个数字让林晓燕兴奋眩晕,却让苏晚的心脏,瞬间沉入谷底。
是他。
陆振国。
“而且这只是第一批,以后可能每个月都订!”林晓燕激动地说,“咱们这是搭上部队的线了!”
“还有别的要求吗?”苏晚强迫自己冷静。
“哦,对了!”林晓燕一拍脑袋,“他们说因为是公家采购,需要报账,希望咱们能开个‘证明’,就是发票收据之类的。”
发票……
苏晚眼前微微发黑。
这哪里是生意。
这是一碗用蜜糖包裹的砒霜。
接,五十瓶的产能会瞬间暴露她的极限,而“票据”就是投机倒把的铁证。
不接,拒绝部队的采购,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只会引来更直接的调查。
这是一个死局。
陆振国甚至不用露面,只用一个指令,就将她逼到了悬崖边。
“苏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林晓燕终于察觉到不对。
苏晚挤出一个笑容,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发白。
“秀云,这事太大了,让我想想。你告诉工会,明天给答复。”
打发走林晓燕,苏晚立刻回家,闪身进入空间。
只有在这个绝对安全的世界里,她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
她坐在现代化的厨房里,看着窗外虚拟的蓝天白云,脑子飞速运转。
陆振国,那个高高在上的猎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猎物,如何在陷阱里挣扎。
他想看清她的底牌。
那好。
我就掀一张牌给你看。
第二天,林晓燕带回了苏晚的答复。
三点。
第一,产能有限。她是家庭主妇,用小锅小灶熬制,产量极低。无法一次性提供五十瓶,只能分批,每周最多十瓶。
这一招,叫示弱,主动暴露“短板”,降低对方的戒心。
第二,无法开票。这是“家庭手作,邻里帮衬”,从未想过做生意。但考虑到是部队,可以手写一张“领物单”,写明收到多少瓶辣酱,作为交接凭证。
这一招,叫切割,将商业行为定义为内部供应,拆除了“投机倒把”的法律陷阱。
第三,价格不变。即便是大订单,也维持一块钱一瓶,分文不降。
这一招,叫立威,展现产品自信,宣告她的原则和底线。
当小张将这滴水不漏的回复,一字不差地汇报给陆振国时,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小张紧张地低着头,等待着首长的怒火。
在他看来,这回复近乎挑衅。
然而,许久之后,他听到的,却是一声极轻的低笑。
小张错愕抬头,正好看到陆振国嘴角那一闪而逝的玩味。
他非但没有生气。
甚至……有些欣赏?
这个应对,太漂亮了。
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最微妙的平衡点上,让他所有的后续试探都打在了棉花上。
陆振国确定,苏晚已经识破了他的意图。
并且,她正在隔着重重迷雾,与他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冷静、有胆识。
“首长?”
“就按她说的办。”陆振国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每周去取十瓶,钱票照付,一分不少。”
“是!”
小张领命离去,心中翻江倒海。
他彻底看不懂了。
陆振国的目光投向窗外墨色的夜空,对苏晚这个人的探究欲,达到了顶峰。
这场猫鼠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302房,苏晚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同样一夜无眠。
每周十瓶的稳定订单,是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她和陆振国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被动的、却又不能输的挑战。
她必须升级自己的“生产线”了。
意识沉入空间,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辣椒和香料,苏晚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陆振国,你张开了一张网。
而我,苏晚,就要在这张网里,织出一片属于我的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