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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6.

门板吱呀作响,灌进来的冷风瞬间吹散了屋里那点微弱的暖意。

我怔怔地望着门口那个身影,锦缎棉袄在破败的土屋里显得格外刺眼。

是阿娘。

她回来了。

她眼睛死死盯着我,又缓缓转向我身后紧紧抱着我的疯子娘亲。

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

“你管谁叫娘呢?”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狠厉。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冻住了,

那声刚刚唤出去的“娘”还烫着心口,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能感觉到身后疯子娘亲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

“小姐!您慢点儿!这地方脏死了!”

春桃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提着裙摆,嫌弃地跨过门槛。

一抬眼看到屋内的情形,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哟,还真认了个疯子当娘?一个傻子,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阿娘没理会春桃,一步步走进来。

她的锦缎绣鞋踩在坑洼的泥土地上,沾上了灰烬和草屑。

她环顾着这间破屋,目光最后落在我们桌上那顿寒酸却摆得认真的年夜饭上。

她的视线在那些食物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她重新看向我,

或者,是看着我身上那件由疯子娘亲亲手缝制的新棉衣。

她开口,声音冷硬,

“我给你的银子呢?”

“就让你沦落到跟个疯子挤在这种地方,穿这种破烂?”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棉衣,棉花软软的,很暖和。

我低下头,小声说:

“棉衣不破,很暖和。银子……没动。”

阿娘留给我的那个的荷包,被我藏在炕席底下最隐秘的角落里。

那里面的钱很多,多到我数了好几遍都没数清。

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

那是阿娘用“两不相见”换来的。

我宁愿每天去挖野菜、摸鱼,宁愿手指被冻裂,也不想用那个钱。

用了,就好像真的把阿娘卖掉了。

“没动?”

阿娘脸色又冷了几瞬,像是想到了什么了,

“怎么,显摆你清高?还是指望我看了会觉得你可怜,回心转意?”

我的心像是被她的眼神剜了一下,疼得缩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只是不想。

“阿娘……”

我习惯性地想叫她,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别叫我阿娘!”

她厉声打断我,手指猛地指向紧紧搂着我的疯子,

“你不是已经认了她吗?还叫我做什么!”

疯子娘亲似乎被她的气势吓到了,往后缩了缩,但抱着我的手依旧没松。

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警惕,看看我,又看看盛怒的阿娘,突然含糊不清地嘟囔:

“我的……珍珍……我的……”

“你的珍珍?”

阿娘尖利地重复,她几步上前,竟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想将我从疯子娘亲的怀里拽出来,

“你看清楚了!她是我生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叫小麦!不是什么珍珍!”

她力道大的隔着棉袄我都感觉到疼痛。

我从未见过阿娘如此失态,

她以前就算再嫌弃我,也只是冷漠地走开,或者用那种让我无地自容的轻蔑眼神看我。

此刻的她,和村里的那些阿娘好像有些一样。

疯子娘亲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刺激到了,猛地尖叫起来,

另一只手胡乱地挥舞着,想去打阿娘:

“放开!放开我的孩子!坏人!打坏人!”

春桃惊呼一声冲上来想帮忙:

“疯子!你敢碰我家小姐!”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我被夹在中间,胳膊被阿娘攥得生疼,身后是疯子娘亲惊恐的尖叫和挥舞的手臂,春桃的斥骂声刺耳欲聋。

桌上的碗筷被撞到地上,一个粗陶碗摔成了几瓣,那是我和疯子娘亲平时吃饭用的。

“别打了!别打了!”

我终于哭喊出来,用力挣扎着,

“阿娘!你放开!你吓到她了!”

我不知道这声“阿娘”是在叫谁。

是叫那个生了我却不要我的娘亲,

还是叫这个神志不清却给了我短暂温暖的疯子娘亲。

阿娘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看着我满脸的泪水,

看着我被扯乱的红色头绳,

看着疯子娘亲不顾一切把我往她身后藏的模样,

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抓住我胳膊的手,力道渐渐松了。

春桃趁机一把将阿娘拉开,护在她身前,对着我们怒目而视:

“小姐,您看看!为了个傻子和疯子,值得吗?我们快回去吧!老爷夫人还在府里等着呢!”

阿娘没动。

她只是站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又看看紧紧搂着我的疯子。

疯子娘亲还在呜呜地哭着,用袖子胡乱地擦着我的脸,嘴里反复念着:

“珍珍不怕,娘在,娘打坏人……”

屋子里只剩下疯子娘亲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过了许久,阿娘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拉扯而微乱的衣襟,

她又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带着疏离和疲惫的冷漠,

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回来,是取一件旧物。”

“你爹……有块玉佩,当初他当宝贝似的收着,我忘了拿走。”

原来,不是回来看我的。

我的心直直地坠下去。

我点点头,挣脱开疯子娘亲的怀抱,默默地走到土炕边,从墙角一个隐蔽的小洞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里面是爹留下的几件遗物,其中就有那块淡青色的、刻着看不懂纹路的玉佩。

爹临死前说过,

这是阿娘娘家带来的东西,很贵重,要我好好收着,将来或许对阿娘有用。

我把布包递给她,没有抬头。

她接过,指尖冰凉,触到我的皮肤,让我忍不住一颤。

她打开布包,确认了玉佩,便紧紧攥在手心。

任务完成了。她该走了。

她转身欲走,脚步却有些迟疑。

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你……”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句,

“……就打算这么过下去?”

我抬起头,看着她漂亮却冷漠的眼睛,第一次没有躲闪。

我轻轻点了点头:

“嗯。我和娘……过得很好。”

这一次,我叫“娘”叫得清晰而肯定,是对着身后的疯子娘亲。

阿娘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不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这间低矮的土屋。

春桃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门外,风雪似乎更大了。

我听着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一次,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像上次那样撕裂般的痛楚,

只是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但冷风灌进来,很快就冻麻木了。

疯子娘亲小心翼翼地蹭过来,拉住我的手,把她的脸贴在我的手背上,冰冰的。她仰起脸,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懵懂的担忧,小声问:

“珍珍……不哭?”

我用力眨回眼底的湿意,反握住她粗糙的手,挤出一个笑容:

“嗯,不哭。娘,我们吃饺子吧,我包的。”

我弯腰捡起地上摔碎的陶碗碎片,心里默默地想,没关系,碎了就碎了吧。

明天,我再去找阿奶换个新的。

我和娘,还会有很多个新年。

6.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但有了疯子娘亲的陪伴,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她虽然神智不清,却总能在最寒冷的时候给我温暖。

夜里她会把我冰凉的脚捂在怀里,早上会在我醒来前把炕烧热。

这些细碎的温暖,一点点治愈着被亲生母亲抛弃的伤痛。

开春时,河面的冰裂开细纹,我带着疯子娘亲去河边洗衣。

她蹲在岸边,看着流动的河水发呆,忽然伸手去捞水中的影子,险些跌进去。

我慌忙拉住她,

她却指着水面模糊的倒影,含糊地叫:

“珍珍……”

我握紧她冰凉的手,轻声说:

“娘,我们回家。”

她茫然地看我,许久,慢慢点头:

“回家。”

就在我们转身时,我瞥见村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阿娘站在车旁,远远地望着我们。

看见我注意到她,她似乎有些慌乱,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即离开。

那天她在村口站了一炷香的工夫,始终没有走近。

春风撩起她的裙摆,她的身影在初春的日光下显得单薄而孤独。

最后她默默上车离开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回去的路上,疯子娘亲忽然说:

“那个人……又来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原来她也注意到了。

“她看你的时候,”

疯子娘亲歪着头,努力组织着语言,

“眼睛……难过。”

我握紧她的手,没有回答。

心里却泛起细细密密的疼,说不清是为了谁。

又过了几个月,野菜最嫩的时候,阿娘又来了。

这次她走到篱笆外,看着我篮子里刚挖的荠菜,轻声说:

“这个时节……的荠菜最好吃。”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现在的阿娘,也会吃这种野菜吗?

最后只是点点头,继续择手里的菜。

她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去年冬天的冻疮虽然好了,却留下了深色的疤痕。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篱笆上:

“这些……给你。”

里面是几块饴糖,还有一盒治冻疮的药膏。

“用完了……我再送来。”

她说得有些生硬,像是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发高热,迷迷糊糊中也曾渴望过她的抚摸。

那时她总是站在门口,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却从不靠近。

疯子娘亲从屋里出来,看见篱笆上的布包,好奇地打开。

她拿起一块饴糖,小心地舔了舔,眼睛顿时亮了。

她把糖递到我嘴边:

“小麦……甜。”

我张嘴含住,甜味在舌尖化开,心里却泛起苦涩。

可能是因为一直跟着我下河摸鱼,疯子娘亲发了一场高热。

我连夜去镇上请郎中,用阿娘留下的银子抓了药。

守了她整整两夜,不停地用湿布巾给她擦身,直到她退烧。

醒来时,她混沌的眼睛竟有片刻清明,轻轻抚摸我熬红的眼睛,哑声说:

“小麦……苦了你了。”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那天下午,阿娘竟意外地来了。

看见疯子娘亲虚弱地靠在床头,她站在门口迟疑许久,最后轻声问:

“可好些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关心疯子娘亲。

我点点头,给她倒了碗水。

她接过碗,手指不经意间触到我的,冰凉。

“你……”

“也注意休息。”

很轻的一句话,却让我鼻尖发酸。

这是她第一次关心我累不累。

7.

立秋后,阿娘来的次数渐渐多了。

有时带一包药材,有时是几尺棉布。

她依然很少进屋,但会在院子里多站一会儿,

看着疯子娘亲笨拙地编草蚂蚱,那是我教了她整整一个春天才学会的。

有一次,阿娘看着疯子娘亲把编好的草蚂蚱宝贝似的藏进怀里,忽然轻声说:

“她待你……是真心。”

我正在晾晒干菜,闻言顿了顿:

“嗯,我知道。”

阿娘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以前……我总觉得她是个疯子,什么都不懂。”

“她只是用她的方式在爱我。”

我说。

阿娘沉默了。

我看着她,眼神平静,开口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话:

“阿娘,你可以不爱我。”

阿娘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继续慢慢地说: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当我的阿娘的。”

“他们都说,你是犯了错被送到庄子上的,是为了一口吃食,才嫁给我爹的。”

“你本来,可以不用过这种日子,也不用……有我这样的傻女儿。”

阿娘的嘴唇开始颤抖,眼圈迅速泛红。

“所以,阿娘,”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

“你可以不爱我。没关系的。我不怨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死死封锁多年的情感闸门。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中汹涌而出,

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却抑制不住那破碎的呜咽声。

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摇着头,泪水涟涟,

“我……我也不想……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深埋在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情感。

那份属于母亲的本能,

那份在漫长而痛苦的岁月里,与厌恶、委屈、不甘交织在一起的,对亲生骨肉的扭曲却真实存在的牵绊,

在此刻,被我那句“你可以不爱我”彻底击碎,无所遁形。

她不想爱我,

她努力地不去爱我,

她以为她成功地不爱我。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

似乎没有哪个阿娘,能真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只是她的爱,被太多的痛苦、屈辱和现实挤压得变了形,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把这十几年的委屈、矛盾和无奈都哭出来。

我和疯子娘亲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疯子娘亲似乎感受到了那巨大的悲伤,不再那么警惕,

只是困惑地看着,手依旧紧紧拉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阿娘的哭声渐渐平息。

她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妆容早已花掉,眼睛红肿,显得狼狈又脆弱。

她抬起头,看着我和我身边的疯子娘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释然,有愧疚,有无奈,也有平静。

那天她离开得特别晚,直到夕阳西下才起身。

走前,她看着我们院子里晒着的干菜,轻声说:

“明天……我让人送些米面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帮助我们,而不是施舍。

8.

深秋时,阿娘带来一床新棉被。

这次她破天荒地走进屋里,看着我们修补过的屋顶,摸了摸糊窗的厚纸,轻声说:

“这窗糊得厚实,冬天该不会进风了。”

她的目光在屋里细细扫过,最后落在墙上一件小小的物事上。

那是我用野花编的花环,已经干枯了,但我舍不得扔。

她指着花环,

“这个……是你编的?”

我点点头。

她走近细看,手指轻轻碰了碰干枯的花瓣。

疯子娘亲从灶间端出一碗刚煮好的红薯粥,犹豫着递给她。

粥很烫,碗也很旧,边沿还有个小小的缺口。

阿娘接过碗,手微微发颤。

她慢慢喝着粥,热气氤氲中,我看见她眼角有些湿润。

“很好喝。”

她轻声说,把空碗递还给疯子娘亲时,还细心地把碗沿转到了完好的一边。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她说过不喜欢这些。

现在,她愿意尝一尝了。

是不是已经没那么讨厌红薯了。

腊月里,又一场大雪。

阿娘踩着积雪走来,发梢还沾着雪花。

这次她带来两件厚实的棉衣,还有一本启蒙字帖。

“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认字。”

她说得有些犹豫,像是怕被拒绝。

我接过字帖,轻声道谢。

其实我早就想识字了,只是以前不敢提。

她站在雪地里,看着我们窗纸上新剪的窗花,许久才说:

“开春后,我让人来帮你们把墙补一补。”

雪渐渐大了,她却迟迟没有离开。

我第一次主动开口留她,

“阿娘,进屋暖暖吧。”

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了,我……该回去了。”

但她的脚步依然没有移动。

疯子娘亲从屋里出来,把一件厚衣服披在我身上,

又看看阿娘,忽然跑回屋里,拿出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踮着脚举到阿娘头顶。

阿娘看着头顶的破伞,又看看疯子娘亲冻得通红的脸,终于轻声说:

“好,我坐一会儿。”

年关将至,我和疯子娘亲坐在暖和的炕上。

她专注地给我缝补袜子,我在旁边认阿娘送来的字帖。

虽然学得慢,但已经能认出自己的名字了。

窗外又飘起雪花,但屋里很暖和。

除夕那天,阿娘又来了。

这次她带了很多年货,还有一盏漂亮的灯笼。

“这个……给你们挂在门口。”

她说话依然带着些许生疏,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我们一起贴窗花,挂灯笼。

疯子娘亲开心得像个孩子,围着灯笼转来转去。

傍晚,阿娘居然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虽然她还是不太说话,但会给我夹菜,也会给疯子娘亲盛汤。

吃饭时,疯子娘亲忽然看着阿娘说:

“你……也是娘。”

阿娘的手一颤,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饭后,阿娘站在院外,透过窗纸看着屋内的灯光,站了很久很久。

这一次,她没有敲门,也没有离开。

8.

开春后,阿娘果然派人来帮我们修补了墙壁和屋顶。

她来的次数更多了,有时甚至会教疯子娘亲认一些简单的字。

令人惊讶的是,疯子娘亲学得很快,

虽然还是会忘记,但已经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了。

有一天,阿娘看着正在认真写字的疯子娘亲,忽然对我说:

“她……比我想的要聪明。”

“她只是需要耐心。”

我说。

阿娘沉默片刻,轻声道:

“我以前……对你太没有耐心了。”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过错。

春风暖暖地吹着,院子里的桃树开始发芽。

阿娘站在桃树下,看着嫩绿的新芽,忽然说:

“等桃子熟了,我来摘给你们吃。”

我和疯子娘亲相视一笑。

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我有我的娘亲,她给了我笨拙却毫无保留的爱。

阿娘在京城有了新的生活,

但我们之间,那些细水长流的牵挂,终究没有断绝。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慢慢靠近,慢慢理解,慢慢学会如何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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