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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冰河捕鱼后的第三天,沈清姿病倒了。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她没在意,照常去工作间帮忙缝制冬衣。但那天下午,她缝着缝着,手里的针突然掉了,整个人晃了一下,扶住桌沿才没摔倒。

“清姿,你怎么了?”坐在对面的周小玲最先发现。

沈清姿摇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开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弓着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咳嗽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工作间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孙秀英快步走过来,一摸沈清姿的额头,脸色变了。

“这么烫!”她惊呼,“清姿,你发烧了!”

沈清姿想说话,但咳得停不下来。她的脸因为剧烈咳嗽涨得通红,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整个人像狂风中的芦苇,摇摇欲坠。

“快!扶她去医务室!”孙秀英当机立断。

林薇这时刚和王建国汇报完捕鱼的后续安排,走进工作间就看到这一幕。她心里一紧,快步上前,从周小玲手中接过沈清姿。

沈清姿浑身滚烫,隔着厚厚的棉衣都能感觉到那不正常的高热。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站不住,全靠林薇撑着。

“我背你。”林薇不由分说,蹲下身。

“不……不用……”沈清姿声音虚弱,还想逞强。

“别说话。”林薇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背起沈清姿——比想象中还要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沈清姿伏在她背上,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脖颈,急促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

工作间到医务室大约二百米,林薇却觉得像走了一辈子。脚下的雪咯吱作响,寒风刮在脸上,但她背上的人烫得让她心惊。

医务室是间单独的小屋,以前是仓库,后来改造成了简单的诊所。里面只有一张病床、一张桌子和几个放药品的柜子。负责医务室的是刘大夫,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据说以前在县医院工作,后来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下放到这里。

林薇背着沈清姿冲进医务室时,刘大夫正在整理药材。看到她们,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

“放床上。”刘大夫声音温和但利落。

林薇小心翼翼地把沈清姿放在病床上。沈清姿已经有些意识模糊,眼睛半闭着,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听不清。

刘大夫戴上老花镜,拿出听诊器,仔细检查。她听了肺音,量了体温,又看了看沈清姿的舌苔和眼睛。

“急性肺炎。”她摘下听诊器,表情凝重,“得立刻用药。她这体质本来就弱,拖下去会很危险。”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刘大夫,您这儿有药吗?”

“有是有,但不多。”刘大夫打开药柜,拿出一小瓶白色的药片,“这是抗生素,得连续用。另外需要退烧,还要配合中药调理。”

她开始配药,动作熟练而细致。林薇站在一旁,看着病床上沈清姿苍白的脸,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她问。

“不是突然。”刘大夫头也不抬,“她这肺一直不好,是旧疾。这次冰上作业,受了风寒,加上劳累,就彻底发作了。”

她配好药,倒了一杯温水,扶起沈清姿,让她把药吃下去。沈清姿迷迷糊糊地吞咽,呛了一下,又引起一阵咳嗽。

“你今晚得留在这儿观察。”刘大夫对林薇说,“我晚上要回去照顾孙子,不能整夜守着。你懂护理吗?”

“懂一些。”林薇说。

“那就好。”刘大夫交代了注意事项——每小时量一次体温,如果超过三十九度要物理降温;注意呼吸,如果出现呼吸困难要立刻叫人;按时喂药,多喂温水。

交代完,刘大夫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干净的被子,递给林薇:“晚上冷,你加床被子。炉子我会添好煤,保持屋里温度。”

“谢谢刘大夫。”

刘大夫看着林薇,眼神复杂:“这姑娘……命苦。你多费心。”

“我会的。”

刘大夫又检查了一遍沈清姿的情况,这才提着药箱离开。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林薇一眼:“如果情况恶化,去连部叫人。我住得不远,听到声音会过来。”

门关上了。

医务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噼啪的响声和沈清姿急促的呼吸声。

林薇搬了把椅子坐到病床边。煤油灯的光线昏暗,但足够看清沈清姿的脸——苍白,消瘦,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微微蹙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她伸出手,轻轻抚平沈清姿眉间的褶皱。手指触到的皮肤滚烫。

“清姿,”她轻声说,“你会没事的。”

像是在安慰沈清姿,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夜幕降临。

林薇按照刘大夫的交代,每小时给沈清姿量一次体温。第一次量,三十九度二。她拧了湿毛巾,敷在沈清姿额头上,又用温水擦拭她的脖子和手臂,帮助散热。

沈清姿一直在昏睡,但睡得不安稳,不时发出模糊的呓语。有时喊“外公”,有时喊“妈妈”,有时只是含糊地呻吟。

林薇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很烫,手指纤细,因为发烧而微微颤抖。

“我在这里。”她低声说,“别怕。”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夜的寂静。

夜深了。

林薇又一次给沈清姿量体温——三十八度八,降了一点。她松了口气,重新换了一块湿毛巾。

就在这时,沈清姿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很迷茫,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许久才慢慢聚焦。看到林薇时,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自己在哪里。

“林薇……”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我在。”林薇握住她的手,“你在医务室,发烧了,刘大夫给看了病。”

沈清姿眨了眨眼,记忆慢慢回笼。她想坐起来,但浑身无力,刚抬起一点又倒了回去。

“别动。”林薇按住她,“你需要休息。”

沈清姿顺从地躺下,眼睛却一直看着林薇:“你……一直在这儿?”

“嗯。”

“现在几点了?”

林薇看了看桌上的老式座钟:“凌晨两点。”

沈清姿的眼中闪过愧疚:“你……快去睡吧,我没事了。”

“我不困。”林薇说,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刘大夫交代了,要有人守着。”

沈清姿沉默了。她看着林薇在昏黄灯光下的侧脸,看着那双专注而冷静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感激,依赖,还有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暖。

“林薇,”她轻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但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困惑,而是带着一种深切的、想要理解的东西。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沈清姿的眼睛,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因为发烧而蒙着一层水汽,却依然清澈见底。

“因为,”林薇缓缓开口,“我觉得,你不应该就这样消失。”

沈清姿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林薇继续说,“你的手能画出美,你的心能感受到美。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能好好活着,那这个世界就太糟糕了。”

她顿了顿:“而且,我答应过你,要一起离开这里。”

沈清姿的眼眶红了。她转过头,不想让林薇看到自己流泪,但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下来,浸湿了枕头。

“我……”她的声音哽咽,“我怕我撑不到那天。”

“你能。”林薇语气坚定,“你必须能。”

沈清姿转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如果我……如果我死了呢?”

“你不会死。”林薇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不会让你死。”

两人对视着。煤油灯的光在墙上投下跳动的影子,炉火噼啪作响。屋外是北大荒最冷的冬夜,屋内却是两个女孩之间最真实的对话。

许久,沈清姿轻轻点头:“嗯,我不死。”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林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关于我外公的故事。”

林薇点点头:“好。”

沈清姿的声音很轻,因为发烧而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我外公……是个很固执的人。他画画,画了一辈子,但从来没卖过一幅画。他说,画是给人看的,不是用来卖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文革开始那年,有人来抄家。他们把外公的画全都搬出来,堆在院子里,说要烧掉。外公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画,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呢?”林薇轻声问。

“后来,火点起来了。”沈清姿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些画在火里慢慢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外公就站在那里看,一直看,直到最后一幅画烧完。”

“他没哭,也没闹。只是转过身,对我说:‘清姿,记住,美是烧不掉的。只要还有人记得,美就永远存在。’”

她的眼泪又流下来:“第二天,他就病了。病得很重,没熬过那个冬天。”

林薇握紧了她的手。

“他临走前,把我叫到床边。”沈清姿继续说,“他说:‘清姿,外公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只有几本书,几支笔。你要好好活着,把美画下去。哪怕只画给自己看。’”

她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流淌:“所以我来了北大荒。成分不好,身体又差,我知道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想看看,外公说的那片‘能长出最美的画’的黑土地,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薇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她一直知道沈清姿有故事,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故事。

“你看到了吗?”她轻声问,“那片黑土地。”

沈清姿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含泪的笑:“看到了。很美。荒凉,壮阔,但很美。就像外公说的,能长出最美的画。”

她转过头,看着林薇:“所以,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不后悔。至少,我来过了,看过了,画过了。”

“但我想让你活着。”林薇说,“活着画更多的画,看更多的美。”

沈清姿看着她,许久,轻轻点头:“嗯,我努力。”

她又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安然入睡。

林薇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

炉火噼啪,煤油灯的光芒温暖而坚定。

她想起刘大夫离开时说的那句话——“这姑娘命苦”。

是的,命苦。但苦难没有磨灭她心里的美,反而让那美更加纯粹,更加珍贵。

林薇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雪还在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七连驻地的灯火零星亮着,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却也格外顽强。

就像沈清姿。

就像这片土地上所有挣扎求生的人。

她回到床边,重新坐下,握住沈清姿依然滚烫的手。

“睡吧。”她轻声说,“我会守着你的。”

“不止今晚。”

“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我们离开这里,直到你画出你想画的所有画,看到你想看的所有美。”

沈清姿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嘴角微微扬起,做了一个安心的梦。

夜深了。

医务室里,一个女孩守着一个生病的女孩。

屋外是北大荒最冷的冬夜。

但屋里,有温暖,有承诺,有生的希望。

而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最顽强的力量。

它能让人熬过最冷的冬天,等到春天的到来。

林薇知道,春天会来的。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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