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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车队离开那弥漫着旖旎传说与隐秘心事的月老镇,继续沿着南下的水路兼程。越往南行,景致愈发润泽秀媚,河道纵横如织,舟楫往来如梭,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在碧水绿野之间,如同一幅幅徐徐展开的江南水墨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北方的开阔旷远截然不同。这日,行至一个名为容县的县城,远远便望见那不算高大的青灰色城墙。然而,与这恬静景色不甚协调的是,城门口此刻竟乌泱泱地围了不少百姓,人头攒动,喧哗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正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乾隆示意车队在距离城门尚有百步之遥的一处柳荫下停住,派了一名机灵的侍卫前去打听缘由。很快,侍卫回报,原来是本县知县今日恰逢卸任,即将离任赴京等待新的任命,而城门口的百姓聚集,据说是自发前来为父母官送行。

“哦?”乾隆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颇感兴趣的神色,捻须道,“百姓自发相送,夹道挽留?若果真如此,看来此官在任期间,官声颇佳,深得民心?”他向来极为重视吏治,认为地方官员是朝廷与百姓之间的桥梁,若能出现清廉爱民、政绩卓著的好官,自然是他这个皇帝乐见其成,并且要加以褒奖,甚至可以考虑破格擢升,以树立典范。

小燕子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扒着车窗兴奋地道:“那肯定是天大的好官啦!不然老百姓怎么会这么舍不得他?咱们快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沾沾青天大老爷的福气呢!” 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被百姓爱戴的官就是好官。

紫薇也凝眸望向城门口那喧闹的人群,脸上流露出由衷的赞叹与向往之色,柔声道:“《左传》有云,‘政之所兴,在顺民心’。能得百姓如此真心爱戴,夹道相送,想必这位县尊定是位勤政爱民、清廉如水、爱民如子的好父母官。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感佩。”她言语中充满了对理想中“清官”形象的憧憬,仿佛看到了书本中描绘的治世能臣出现在眼前。

然而,昭华却并未轻易被这表面的“热闹”所迷惑。她目光沉静如水,远远地望向城门口那看似“热情”的场面,秀美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轻声道:“老爷,百姓聚集,情状各异,未必尽皆是真心爱戴,不忍其离。有时,场面之事,亦可人为造势,粉饰太平。还需仔细分辨才是。”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洞察。

乾隆闻言,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看了昭华一眼,对她的谨慎与不盲从表示认可,颔首道:“昭华所言有理。耳听为虚,眼见亦未必为实。且近前一看,观其行,听其言,察其色,便知端倪。”

车队于是缓缓启动,靠近了城门。只见那位卸任的知县,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浆洗得有些发白的七品鸂鶒补服官袍,面容清癯,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营造出的憔悴与疲惫之色。他正站在一辆颇为简陋、除了几个旧书箱外并无多少行李的马车前,对着围拢过来的百姓连连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口中反复说着些“本官才疏学浅,在任三载,未能使容县百姓富足安康,实在愧对父老乡亲厚爱”、“今日离任,心中亦是万分不舍”之类的谦辞套话,语气听起来颇为恳切。他身旁跟着的家眷仆从,也皆是布衣荆钗,装扮简朴,与一些想象中卸任时前呼后拥、箱笼满车、仆从如云的官员形象截然不同,乍一看去,倒真像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模样。

更引人注目的是,有几名身着绸缎长衫、看似乡绅耆老模样的人,正指挥着两名身材壮实的汉子,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块用大红绸布覆盖着的匾额,恭敬地送到了那知县面前。为首的一位白发老翁,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对着知县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某种刻意的激动,朗声道:“县尊大人!您在我容县三载,勤勉政务,夙夜在公,爱民如子,清廉自守,我容县上下百姓,无不感念您的恩德!今日大人离任,我等心中实在不舍,特献上此匾,聊表全县父老一点微末心意,愿大人此去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说着,他伸手,猛地掀开了覆盖在匾额上的红绸。

刹那间,金光闪烁!只见那黑底匾额上,赫然是四个笔力遒劲、熠熠生辉的鎏金大字——

“天高三尺”!

那知县目光触及匾额,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悲戚与谦逊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掠过一丝极其不自然、难以掩饰的僵硬与慌乱。虽然他立刻强行挤出一副受宠若惊、愧不敢当的模样,但那微微抽搐的嘴角,那瞬间闪烁不定、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神,以及那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地落入了乾隆和昭华这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眼中。他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连连摆手,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哎呀呀!诸位父老……这……这如何使得!如此厚爱,如此赞誉,本官……本官实在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这……这太过誉了!” 那推辞之间,透出的不是真正的谦逊,而是浓浓的心虚与惶恐。

而围观的百姓中,随着匾额的亮相,爆发出了一阵意味复杂、绝非纯粹欢送的喧哗。有人混在人群中,刻意拔高了声音附和喊着“县尊当得起此誉!”、“县尊乃我容县青天!”,但那声音听起来尖锐而空洞,总带着几分表演的痕迹;更多的人,则是沉默着,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眼神中交织着压抑的愤怒、无奈的嘲讽以及一丝看穿把戏的冷漠。整个场面,透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小燕子看不懂那文绉绉的匾额含义,只觉得那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煞是气派,咋舌道:“哇!‘天高三尺’!这夸得可真够高的!都快碰到天上去啦!这知县肯定是个顶顶好的大清官!你看他多谦虚,连这么高的夸奖都不敢要!”

紫薇则仔细端详着那匾额,又看了看那“谦逊”得几乎有些“惶恐”的知县和几位“情真意切”的乡绅,心中那杆秤已然倾斜,认定了这是容县百姓对一位清廉好官的由衷爱戴与最高颂扬。她不禁心潮澎湃,感慨道:“‘天高三尺’……此乃极高之赞誉!《诗经》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百姓以此喻县尊大人之德行高洁,堪与天公比高,令我等仰止。能得治下百姓献上如此至高无上之评价,可见其官声卓著,政绩斐然,实乃我辈官员之楷模,亦是我大清之福。” 她看向那知县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与向往,仿佛在瞻仰一位道德完人。

然而,昭华在看清那匾额内容的瞬间,琉璃般清澈的眼眸中便闪过一丝冷冽的锐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洞悉一切的讥诮弧度。她微微摇头,转向乾隆,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断定:“老爷,此匾……看似光鲜,实则内藏玄机,大有文章!”

“哦?”乾隆目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有何文章?昭华你细细说来。”

“‘天高三尺’,”昭华声音清越,一字一句,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入车内每个人耳中,“表面看是极致的颂扬,赞誉其德行高尚,令天亦为之增高。实则……此乃反讽!是百姓积怨已深,却又碍于其权势,不敢明言,只能用这种极其隐晦曲折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愤怒与控诉!”

“反讽?”乾隆眉头紧紧锁起,眼中寒芒渐盛。

“正是!”昭华语气肯定,目光如炬,扫过那面色愈发不自然、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的知县,又掠过那几个眼神闪烁、明显与知县关系匪浅的乡绅,冷静地剖析道,“老爷请细想,天,乃苍穹,亘古不变,如何能因一人之德行而‘高’?此乃不通之理!其真实含义,乃是——‘地薄三尺’!”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读音。

“地薄三尺?”乾隆喃喃重复,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不错!”昭华继续道,言辞犀利,直指核心,“百姓的真正意思是指,此官在容县任上三年,盘剥无度,横征暴敛,搜刮地皮,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连地皮都被他生生刮去了三尺!如此一来,地薄了,天,自然就显得‘高’了三尺!这绝非歌功颂德,而是容县百姓用这种隐忍又充满智慧的方式,在控诉其贪得无厌,鱼肉乡里!而那些带头献匾的乡绅,恐怕也非出于真心,或是早已与此官沆瀣一气,利益勾连,借此机会将这‘贪官’的名头用这种‘褒奖’的方式坐实,让他‘风光’离任,实则暗含最尖锐的讥讽,盼其早日滚蛋,并且让后来者知晓此地百姓并非可随意欺瞒愚弄之辈!” 她顿了顿,补充道,“老爷您看那些真正沉默的大多数百姓的眼神,那里面可有半分真心爱戴?只有压抑的怨愤与冰冷的嘲讽!”

昭华这番抽丝剥茧、直指人心的剖析,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乾隆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眼中怒火与寒意交织!他再次仔细看向那块刺眼的“天高三尺”匾额,看向那知县强作镇定却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的狼狈模样,看向那些乡绅眼底的心虚,尤其是看向周围那些普通百姓眼中那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愤怒与那种“你知我知”的嘲讽神情,顿时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没错!这才是血淋淋的真相!“地薄三尺”!好一个“天高三尺”!好一群被逼到只能用如此隐晦方式表达不满的百姓!好一个欺世盗名、贪得无厌的蠹虫!

“原来如此!好一个‘地薄三尺’!好一个贪官污吏!”乾隆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带着凛冽的杀意。

小燕子听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半天合不拢,结结巴巴地道:“啊?是……是这个意思?地……地薄三尺?我的妈呀!感……感情这不是夸他,是骂他刮地皮啊?!这……这也太拐弯抹角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脸懵圈。

永琪、福尔康、福尔泰等人也是面露惊愕,随即恍然大悟,看向那知县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极度的鄙夷与愤怒。永珺和承影更是眼神一冷,手已按上了腰间的佩刀。

而紫薇,在听到昭华解释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整个人猛地一颤,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匾额,仿佛要把它看穿,再看向那此刻在她眼中已然变得面目可憎、虚伪至极的知县,回想起自己方才那番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钦佩与赞美之词……强烈的对比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着她的心!难堪、羞愧、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以及对自己轻易被表象迷惑的深深懊悔,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竟然……竟然将这样一个盘剥百姓、罪大恶极的贪官,错认为清廉楷模?!还当着皇上的面,引经据典,大肆赞扬?!这对比起昭华那精准犀利、洞若观火的洞察与判断,显得她是何等无知、何等肤浅、何等愚蠢!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娇嫩的唇瓣瞬间被贝齿咬破,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低着头,恨不能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强烈的耻辱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乾隆冷哼一声,怒火在胸中翻腾,但他毕竟是帝王,深知此刻不宜在城门口大动干戈,以免引起骚乱,打草惊蛇,让这贪官背后的关系网有所防备。他强压下立刻下令拿人的冲动,但此事绝不能就此放过!他记下了这容县知县的名字和相貌,眼中寒光闪烁。恰好,此时新任的容县知县也已到任,正在一旁衙役的引导下等候交接。乾隆对永珺使了一个凌厉的眼色。

永珺会意,不动声色地靠近那名新任知县。新任知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名叫李文渊,面容端正,眼神清正明亮,眉宇间带着一股尚未被官场浸染的书卷气与正气。他见到永珺气度不凡,虽不知其具体身份,但也心知绝非寻常商旅,连忙恭敬地拱手行礼。

乾隆示意李文渊靠近马车,隔着车窗,沉声道:“李知县,今日你接任容县,方才之事,那‘天高三尺’的匾额,以及前任的做派,百姓的反应,想必你也都看到了,听到了。”

李文渊感受到车内传来的无形威压,心中一凛,躬身肃然道:“是,前辈,晚辈……看到了,也听明白了。”他语气沉重,带着一丝痛心与愤慨,“‘地薄三尺’……百姓之苦,晚辈感同身受!”

“‘天高三尺’,实乃‘地薄三尺’。”乾隆语气凝重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前任如何贪墨枉法,盘剥百姓,你心中当已有数。此等蠹虫,祸国殃民,绝不能轻饶!朕……我今日便送你四个字,望你牢记于心,刻于肺腑,莫负朝廷委任之恩,莫负此方百姓殷切之望!” 他示意晴儿研墨,昭华从容地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乾隆提起那支紫狼毫笔,饱蘸浓墨,凝神聚气,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写下四个苍劲有力、力透纸背、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大字——

“勤政爱民”!

李文渊双手颤抖地、极其郑重地接过这幅仿佛重若千钧的墨宝,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地上的尘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哽咽:“大人金玉良言,如雷贯耳,振聋发聩!晚辈李文渊,在此对天立誓,定将此四字奉为圭臬,刻于座右,日夜警醒,晨昏省视!必以前任之劣迹为终生之镜鉴,清廉自守,一尘不染;勤勉政务,废寝忘食;真心实意,为容县百姓谋福祉,解危困!绝不敢有负大人今日之殷切期许,有负朝廷委任之天恩,更有负容县万千黎民百姓之生死厚望!若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

乾隆看着他激动而真诚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稍缓:“望你言行如一,不忘初心,好自为之。此地百姓,苦之久矣,盼汝等良吏,如盼甘霖。”

就在这时,乾隆对承影微一颔首。承影眼中厉色一闪,如同得到指令的猎豹,身形一动,便已带着两名精锐侍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正准备登上马车、自以为逃过一劫、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侥幸之色的前任知县。

“拿下!”承影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杀气。

那前任知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一左一右死死扭住胳膊,膝盖窝被猛地一踹,“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官帽也滚落一旁,露出花白的头发,狼狈不堪。

“你……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前任知县又惊又怒,挣扎着嘶吼,色厉内荏。

承影根本不与他废话,直接从他怀中搜出了官印和路引,冷声道:“奉旨,查办容县贪墨知县王仁贵!押解回京,交部严审!” 他亮出的是一面雕刻着蟠龙、象征着钦差身份的令牌(事先备好以备不时之需)。

“钦……钦差?!”王仁贵如遭五雷轰顶,瞬间面如死灰,浑身瘫软如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些原本还在演戏的乡绅也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

周围沉默的百姓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许多老人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纷纷跪地,朝着乾隆车队的方向磕头,高呼:“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这一幕,如同最后的审判,重重地敲打在紫薇的心上。她看着那被如死狗般拖走的王仁贵,看着百姓那发自内心的狂喜与感激,再回想自己之前的误判与赞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羞愧得无地自容。而昭华,依旧平静地坐在车内,仿佛这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乾隆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紫薇,又看了看沉静智慧的昭华,心中那杆衡量人才的秤,砝码落向何处,已然不言而喻。车队在容县百姓感激的目光中,再次启程,而车内的气氛,却比来时更加沉重与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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