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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月十七,秋猎前一日。

京城西郊的官道上,车马明显多了起来。各府准备前往围场的队伍络绎不绝,装载着帐篷、用具、礼物的车辆排成长龙,马嘶人喧,尘土飞扬。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已经黄透,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下,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沈砚清坐在一辆青布马车里,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她今日一身深灰色短打,头发全部束起包在布巾里,脸上抹了萧执给的药膏,肤色暗沉粗糙,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身边放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就是母亲的手札和那些田亩文书。

马车颠簸着前行,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赶车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萧执安排的人,只负责把她送到碧桐庄附近,不多问,也不多话。

辰时三刻,马车拐下官道,驶上一条更窄的土路。路两旁是收割后的田地,麦茬还留在地里,枯黄一片。远处山峦起伏,秋色斑斓,红的枫,黄的杨,绿的松,层层叠叠,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碧桐庄就在那片山脚下。

沈砚清的心跳渐渐加快。她攥紧了包袱,指尖有些发凉。十五年,她离开那个庄子时还是个婴儿,如今回来,已是物是人非。

母亲死在庄子里,埋在后山。

那个井壁暗格里,藏着母亲留下的证据。

而今天,她要去取出来。

“姑娘,前面就到了。”赶车的汉子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世子交代,送到庄子一里外的岔路口,剩下的路姑娘自己走。”

沈砚清点点头:“好。”

马车又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在一片小树林旁停下。汉子跳下车,掀开车帘:“从这儿往东走,穿过林子,就能看见庄子。世子说,申时初刻,他会带人来这边‘打猎’,姑娘办完事,到这里汇合。”

“知道了。”沈砚清背上包袱,跳下车。

汉子重新上车,调转马头,很快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树林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几声鸟鸣。沈砚清定了定神,迈步走进林子。落叶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簌簌的声响。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很稳。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短匕,是萧执给她的,说是防身用。她本不想带,但萧执坚持,说“有备无患”。

穿过林子,碧桐庄的轮廓渐渐清晰。

土坯墙,歪斜的木门,荒芜的院落,和她上次来时一样。只是今天天气好,阳光照着,少了些阴森,多了几分萧索。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在无声地控诉。

沈砚清在庄子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庄子里格外清晰。院子里还是老样子,荒草半人高,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正屋的门敞着,能看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灰尘和蛛网。

孙伯不在。

上次她离开时,孙伯说要去邻村看个亲戚,可能要住几天。现在看来,还没回来。

也好,省得解释。

她径直走到井台边。井台的石板上长满了青苔,辘轳锈得更厉害了,井绳断了一截,垂在井口。她俯身往下看,井水幽深,映出一小片天空,还有她模糊的倒影。

就是这里了。

她从包袱里取出准备好的东西——一捆麻绳,一个油布包,一盏小油灯。麻绳一端系在井台边的石墩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油布包里包着火折子、火绒,还有一个小铁钩。油灯用嘴叼着,双手攀住井壁,慢慢往下滑。

井壁湿滑冰凉,长满滑腻的青苔。她往下爬了约莫一丈,停下来,用脚蹬住井壁凸起的砖石,腾出一只手,摸索左侧井壁。

就是这里。

上次她推开的那块砖石。

她用力一推,砖石向内陷了进去,露出那个暗格。伸手进去摸索,触到一个油布包裹。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塞进怀里,又仔细摸了摸暗格内部——空的,只有这个包裹。

她重新推回砖石,攀着绳子往上爬。快到井口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清晰。

有人来了。

沈砚清的心猛地一紧。她停在井壁半空,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脚步声在院子里徘徊,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井台边。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迟疑:

“就是……这里吗?”

是苏挽晴。

沈砚清浑身僵硬。她怎么来了?而且是这个时候?

另一个声音回答,是个中年妇人,声音恭敬:“是,小姐。老奴打听过了,碧桐庄的井就在这儿。只是……这庄子荒废多年,小姐真要下去吗?”

“来都来了,总要看看。”苏挽晴的声音很平静,但沈砚清听出了其中的颤抖,“嬷嬷,你在上面守着,我下去。”

“小姐,这太危险了!让老奴下去吧。”

“不,我自己来。”苏挽晴说得很坚决,“有些事,必须亲眼看看。”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准备绳索。沈砚清悬在井壁半空,一动不敢动。怀里的油布包贴着胸口,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该怎么办?

现在上去,肯定会被发现。不下去,万一苏挽晴真的下来……

正想着,井口忽然垂下一条绳子,接着,一个身影缓缓降下来。

月白色的裙摆,浅碧色的半臂,苍白的脸。

苏挽晴双手抓着绳子,脚蹬着井壁,一点一点往下滑。她的动作很生疏,显然没做过这种事,但眼神很坚定,咬着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砚清躲在井壁的阴影里,屏住呼吸。油灯早就灭了,井里光线昏暗,苏挽晴应该看不见她。但如果再往下一点……

苏挽晴停在她上方约莫三尺的地方。她低头看了看井水,又抬头看了看井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左侧井壁上。

就是那块钻石。

苏挽晴伸手去推,推不动。她又用力推了推,砖石纹丝不动。她皱起眉头,仔细摸索井壁,像是在找什么机关。

沈砚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块砖石她刚推过,已经松动了,如果苏挽晴再用力……

“小姐!上面来人了!”井口忽然传来嬷嬷急促的低呼。

苏挽晴的手一顿:“什么人?”

“不知道,有马车声,往庄子这边来了!”

苏挽晴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那块砖石,最终松开手,抓着绳子往上爬。她的动作比下来时更慌乱,好几次差点滑脱。

沈砚清悬在半空,听着她爬上去的声音,听着她和嬷嬷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听着马车驶近又远去的声音。

直到一切重归寂静,她才长长松了口气。

怀里的油布包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她攀着绳子,迅速爬出井口。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井台边,苏挽晴留下的绳子还系在石墩上,绳结打得很紧,像是下了决心要来。

沈砚清解开自己腰间的绳子,收起油布包和工具,快步离开井台。她没有立刻离开庄子,而是闪身躲进正屋的门后,从门缝往外看。

约莫半炷香时间后,一辆马车驶到庄子外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都穿着深色劲装,佩着刀,看起来像是护卫。他们在庄子外转了一圈,又进了院子,四下查看。

“没人。”一个护卫说。

“仔细搜搜。”另一个说,“夫人交代,这庄子不能留任何痕迹。”

两人分头搜查,一个进了正屋,一个去了厢房。沈砚清躲在门后,屏住呼吸,手按在腰间的短匕上。

正屋的护卫搜查得很仔细,翻箱倒柜,连墙角的老鼠洞都不放过。他一步步往里走,眼看就要走到门后——

“这边有发现!”厢房那边忽然传来喊声。

正屋的护卫立刻转身出去。沈砚清松了口气,从门后闪出来,趁他们都在厢房,迅速溜出正屋,翻过土墙,躲进墙外的荒草丛里。

她趴在草丛里,听着庄子里的动静。两个护卫在厢房里待了很久,出来时手里拿着几本旧账册——应该是母亲当年留下的,孙伯没收走。

“就这些?”一个护卫翻了翻账册,“没什么要紧的。”

“烧了吧。”另一个说,“夫人交代,庄子里所有文字的东西,一律销毁。”

他们在院子里生起火,把账册扔进去。火光跳跃,纸页很快卷曲、变黑、化为灰烬。风一吹,灰烬四散飘飞,像黑色的雪。

沈砚清趴在草丛里,看着那堆火,看着那些账册化为灰烬,心里像被什么攥紧了。

那是母亲的心血。

可她现在不能出去,不能暴露。

两个护卫烧完账册,又在庄子里转了一圈,确认没什么遗漏,这才离开。马车声渐渐远去,庄子重归寂静。

沈砚清从草丛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草。她走到那堆灰烬前,蹲下身,捡起一片未烧尽的纸角。上面还能看见几个模糊的字迹:“十月……药……量……”

她攥紧那片纸角,塞进怀里,然后转身离开。

穿过小树林,回到岔路口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萧执还没来,她找了棵大树,在树后坐下,背靠着树干,从怀里取出那个油布包。

包裹得很严实,用麻绳捆了好几道。她解开绳子,一层层打开。

最上面是几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洇开,但字迹还能辨认。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是母亲写给婉娘的信,但和之前看到的那几封不同。这封信写得很急,字迹潦草:

“婉姊:药已验明,确为慢性毒物。林氏欲借疫病之名,行谋害之实。吾时日无多,唯念吾女。若她日后问起,可告之:井壁暗格,有账册为证。另,胡大夫处有药方存底,可佐证。”

下面是几页账册的抄本,记录着碧桐庄历年收支。最后一页,用朱笔圈出了一行:

“永和十五年九月廿八,林氏遣人送药材三箱,价值纹银五十两。经查,药材中混有他物。”

再下面,是一张药方。字迹不是母亲的,应该是胡大夫开的方子。方子上有几味药被圈了出来,旁边有小字批注:“此三味合用,久服伤肝,与疫症无关,疑为人参。”

最后,是一块玉佩。

不是她身上那枚刻“清”字的,而是另一枚,羊脂白玉,正面刻着祥云纹,背面刻着一个“月”字。

和她那枚玉环,正好是一对。

沈砚清握着这枚玉佩,指尖冰凉。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了——母亲的信,账册,药方,还有这对玉佩玉环。

林氏送来的药材有问题。

胡大夫开的方子有问题。

母亲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而害她的人,就是林氏。

风吹过树林,树叶哗啦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呜咽。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的晚霞,映得整片树林都泛着诡异的红光。

远处传来马蹄声。

萧执来了。

他骑着一匹黑马,身后跟着几个随从,都穿着猎装,背着弓箭,像是真的来打猎。看见沈砚清,他勒住马,翻身下来:

“怎么样?”

沈砚清把油布包裹好,重新塞进怀里,站起身:“拿到了。”

“顺利吗?”

“苏挽晴来过。”沈砚清平静地说,“还有林氏的人,烧了庄子里剩下的账册。”

萧执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怎么会来?而且和林氏的人前后脚?”

“不知道。”沈砚清摇头,“但她没拿到暗格里的东西,林氏的人也没发现我。”

萧执看着她苍白的脸,沉默片刻:“先回去再说。上马。”

他翻身上马,伸手把她拉上来,坐在自己身前。沈砚清抱着包袱,靠在他胸前,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

“抓紧。”萧执一夹马腹,黑马撒开四蹄,朝来路奔去。

几个随从策马跟上,马蹄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风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树木飞速后退。沈砚清闭着眼,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

证据拿到了。

真相大白了。

可为什么,她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巨石?

母亲死了十五年。

林氏逍遥了十五年。

苏挽晴占了她的位置十五年。

而她,流落了十五年。

现在,证据在手,她可以揭开真相,可以讨回公道,可以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可那个女孩……苏挽晴……

她该怎么办?

马匹飞奔,暮色四合。

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也沉下去了,夜色如墨,渐渐吞噬了一切。

而在他们身后,碧桐庄静静地矗立在黑暗里,像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十五年前的阴谋,也见证了今天这场无声的交锋。

井还在,暗格还在,秘密还在。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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