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清晨开始下,绵密如织,将古镇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水幕中。老宅的天井里,青石板地面被雨水洗得发亮,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石阶上敲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那几只乌鸦不知何时又来了,站在西厢房的屋脊上,在雨中缩着脖子,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房窗户。
苏文已经坐在书桌前三个小时了。
面前的桌上摊开着《渡魂引》全谱竹简,旁边是那两块拼合的双鱼玉佩,刻着“清音”的白玉箫,系着七情玉珠的白玉娃娃,还有顾文渊写给柳清音的信。每一样都承载着四百年前的记忆,每一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未完的故事。
他试图研究《渡魂引》的乐谱。竹简上的朱砂字迹虽然清晰,但用的是古代工尺谱,与现代简谱或五线谱完全不同。苏文对古乐谱只有粗浅的了解,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基本符号:圆圈代表宫音,方块代表商音,三角代表角音……但这些符号如何对应具体的音高和节奏,他一头雾水。
更让他不安的是,每当他试图解读乐谱时,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些破碎的画面:一个女子在月下抚琴,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旋律流淌而出;一支白玉箫抵在唇边,气息吹入箫管,发出清越的音符;还有火光,熊熊的火光,吞噬一切……
他知道,这些是柳清音的记忆碎片。血玉箫在桥下秘道中与她的遗骨共处了四百年,可能吸收了她的部分记忆。而他现在接触这些遗物,就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门后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棂,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苏文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决定暂时放下乐谱,先整理顾文渊的信件。
信总共十二封,从崇祯九年三月到十年七月,记录了一段爱情从萌芽到盛放,再到骤然凋零的全过程。苏文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最脆弱的几封放到透明保护膜中,然后开始按时间顺序阅读。
第一封写于崇祯九年三月初五:
“清音芳鉴:
昨日花朝诗会,得见卿之才情,惊为天人。卿一曲《梅花三弄》,箫声清越,绕梁三日,余音犹在耳畔。更兼诗才敏捷,出口成章,实乃闺中翘楚。
余冒昧相问,卿家学渊源,可否赐教音律之道?若有闲暇,望允文渊登门求教。
顺颂春祺。
顾文渊 敬上”
字迹工整清秀,措辞得体,能看出顾文渊的教养和真诚。苏文想象着那个场景:春日花朝,才子佳人相聚,柳清音一曲箫声惊艳四座,年轻的顾文渊为之倾倒。这是他们爱情的开始,单纯而美好。
第二封是一个月后:
“清音吾友:
承蒙不弃,月余来悉心指点音律,文渊受益良多。卿言‘音律之道,贵在通情’,深得我心。昨日听卿奏《高山流水》,曲中知己之意,令文渊感慨万千。
家父已允,不日将遣媒人至府上提亲。望卿勿嫌文渊愚钝,余生愿执子之手,共谱琴瑟和鸣。
文渊 再拜”
提亲了。从相识到定亲,只用了一个多月。在那个时代,这算是相当迅速了,可见两人情投意合,也可见顾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或者说,对柳家财产的重视?
苏文继续往下看。后面的信件大多是讨论婚期、置办聘礼、畅想婚后生活的日常内容。字里行间洋溢着幸福和期待:顾文渊说要在新房院子里种满桂花,因为柳清音喜欢桂花的香气;说要请最好的匠人打造一张七弦琴,两人可以合奏;说等有了孩子,要教他读书写字,教她抚琴吹箫……
直到第十一封信,写于崇祯十年六月初十:
“清音吾爱:
近日家中气氛诡异,父亲与几位叔伯常闭门密谈,见吾则止。昨夜偷听得只言片语,似与柳家祖宅风水有关,心中不安。
吾已向父亲表明,无论何事,绝不做对不起柳家、对不起卿之事。若家族有他图,吾愿脱离顾家,与卿远走高飞。
然此事尚不明朗,望卿勿忧。待吾查明真相,再做打算。
文渊 手书”
这封信的字迹比之前潦草,墨迹有洒溅,可见顾文渊书写时的焦虑。他已经察觉到家族对柳家财产的觊觎,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显然,他的反对没能改变什么。
最后一封信,就是他们在桥下秘道看到的那封绝笔:
“清音吾爱:
事急矣!家父已露口风,柳家地宅之事,顾家亦有参与。吾痛心疾首,与父争执,然父言此乃族中决定,非一人可改。吾欲今夜携汝私奔,远走高飞,永不回此伤心地。
子时三刻,于永济桥相见。勿带仆从,勿告他人。吾已备车马盘缠,从此天涯海角,与汝厮守。
生当同衾,死亦同穴。文渊手书,十万火急。”
信纸上有泪痕——不是现代的泪水,而是四百年前顾文渊的眼泪,在纸上留下淡黄色的印记。苏文用手指轻抚那些痕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那不是同情,不是感慨,而是一种切身的、仿佛亲身经历过的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困难,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在涌上来……
他猛地松开手,信件飘落在地。他撑着桌面,大口喘气,冷汗从额头渗出。
刚才那瞬间,他不再是苏文,不再是二十一世纪的考古学者,而是……顾文渊。他能感受到顾文渊写信时的绝望和焦急,能感受到那种被家族背叛、被命运捉弄的无助,能感受到对爱人安危的极度担忧。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令人恐惧。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阴沉。乌鸦还在屋脊上,其中一只突然发出嘶哑的叫声,像是警告,又像是嘲弄。
苏文定了定神,弯腰捡起信件,小心地放回桌上。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刚才那种强烈的代入感。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他经常需要“代入”古人的情境去理解他们的行为,但从未有过如此真实、如此不受控制的体验。
这不仅仅是共情。
这是……记忆的渗透。
他想起了触摸血玉箫时看到的画面:奔跑的绣花鞋,熊熊大火,冰冷的河水。那些是柳清音和顾文渊临死前的记忆碎片,通过血玉箫传递给了他。
而现在,阅读顾文渊的信件,触摸那些泪痕,也在触发类似的反应。
难道顾文渊的记忆不仅存在于血玉箫中,也附着在这些遗物上?甚至……附着在血脉中?
苏文想起祖父笔记中的话:“苏氏祖上参与崇祯十年之事,血脉中带有因果。”如果苏家祖上真的参与了谋害柳清音,那么作为后代,他是否也继承了某种“记忆”或者“罪孽”?
还有柳清音在桥上对他说的话:“你的魂魄里有他的味道……很淡,但确实有……”
他的味道?顾文渊的味道?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苏文脑中成形:他可能不是简单的转世,而是顾文渊的魂魄在经历了四百年的封印后,以某种方式“转生”到了苏家。或者,顾文渊的部分魂魄碎片,附着在了苏家的血脉中,一代代传递下来。
所以柳清音能认出他。
所以他会有那些记忆闪回。
所以他会在触摸遗物时产生如此强烈的代入感。
这个想法让苏文感到一阵眩晕。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理清思绪。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在这个事件中的角色就完全不同了。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调查者,而是参与者,是当事人,是四百年前那场悲剧的直接相关者。
那么,月圆之夜他要做的,就不只是“超度一个怨灵”那么简单。
那是要面对自己的前世,面对自己(或者说顾文渊)未完成的承诺,面对那段被中断的爱情和未赎的罪孽。
雨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在天井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乌鸦扑棱棱飞走了,留下几片黑色的羽毛,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格外刺眼。
苏文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桌上的白玉娃娃上。那个系着七情玉珠的小小雕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伸手拿起娃娃,入手温暖,有种奇异的安抚感。
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
这是人性的七个方面,是柳清音未被怨恨完全吞噬的部分。如果她能重新拥有这七情,如果她的魂魄能重新完整,也许就能从四百年的怨恨中解脱。
但如何做到?
苏文的目光又落在《渡魂引》全谱上。也许答案就在这首曲子里。一首为超度亡魂而作的曲子,一首柳清音未完成的绝唱。
他必须学会它。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傍晚时分,林薇来了。
她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说是母亲炖的鸡汤,给苏文补补身体。实际上,她是担心苏文的状态——从昨天探井回来,苏文就再没联系她,电话也不接,她放心不下。
“你脸色很不好。”林薇将鸡汤盛出来,放在书桌上,“昨晚没睡?”
苏文摇摇头,接过碗,汤还烫,他小心地吹了吹。其实他根本不饿,但还是喝了几口,以示感谢。
林薇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目光扫过桌上的各种遗物,最后停在《渡魂引》全谱上:“这就是……井底找到的?”
“嗯。”苏文点头,“全谱,完整的。”
“你能看懂吗?”林薇凑近看那些工尺谱符号,“我学过一点古琴,对工尺谱有基本了解。需要帮忙吗?”
苏文眼睛一亮:“你真的懂?”
“不敢说精通,但基本的识谱没问题。”林薇在桌边坐下,仔细查看竹简,“这是标准的工尺谱,看这个符号——‘合’,代表宫音,‘四’代表商音,‘一’代表角音……旁边这些小字是节奏标记,‘顿’是停顿,‘促’是加快……”
她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苏文听着,那些原本陌生的符号渐渐有了意义,组合成旋律的轮廓。
“这曲子……很特别。”林薇研究了一会儿,眉头微蹙,“结构非常复杂,有七个段落,每个段落对应一个调式,而且有大量的转调和变奏。最特别的是这里——”她指着竹简末尾,“最后一段是空白的,只有一行字:‘此段需即兴,以心为谱’。”
“即兴?”苏文不解,“为什么?”
“可能因为柳清音没来得及完成。”林薇推测,“你看前面的部分,每个段落都很完整,有明确的起承转合,但最后一段只有标题《渡魂》和这句注解。也许她创作到一半就……出事了。”
苏文沉默了。柳清音在创作这首超度亡魂的曲子时,自己却成了需要被超度的亡魂。命运何其讽刺。
“你能试着演奏吗?”他问林薇,“用古琴,或者箫?”
林薇犹豫了一下:“我可以用古琴试奏前面的段落。但最后那段即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且,这曲子给人的感觉很……沉重。每个音符都像在诉说什么,光是读谱就让人心里发闷。”
“因为这是为亡魂而作的曲子。”苏文说,“充满了悲伤和释然。”
林薇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苏先生,你真的打算在月圆之夜演奏这首曲子吗?在渡魂桥上?”
“我必须试试。”苏文说,“这是唯一能让柳清音安息的方法。”
“可是阿桂婶说,她要的不是安息,是复仇。”
“也许她想要的是被听见,被理解。”苏文拿起那块双鱼玉佩,“四百年来,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怨灵,是个害人的妖女。但没人听她的诉说,没人懂她的痛苦。如果我能完成她的曲子,也许就能让她知道,有人懂了。”
林薇沉默了。她看着苏文,这个几天前还只是个普通考古学者的男人,现在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迷茫,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
“我会帮你。”她最终说,“虽然我不完全理解你在做什么,但我觉得……你是对的。柳清音需要被听见。”
她拿出手机,对着竹简拍照:“我把谱子拍下来,回去用古琴练习。明天这个时候,我给你演奏一遍,你看效果如何。”
“谢谢。”苏文真诚地说。
林薇离开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苏文没有开灯,就坐在渐暗的书房里,看着窗外天井上方的星空。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很亮,月亮还是弦月,但已经很圆了。
三天后就是满月。
时间不多了。
他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灵魂深处的倦怠。这几天接收了太多信息,经历了太多超常事件,他的精神已经接近极限。
但就在他准备起身去休息时,桌上的血玉箫突然动了。
不是物理上的移动,而是箫身上的暗红色纹路开始发光。那种暗红色的、不祥的光,像血液在血管中流动,在昏暗的书房里格外醒目。
苏文盯着那支箫。光越来越亮,纹路越来越清晰,那些血丝一样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白玉中蜿蜒、扭动。同时,那股熟悉的檀香焦糊气味再次弥漫开来,越来越浓。
他想移开视线,但做不到。那支箫像是有魔力,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他感到头晕目眩,耳边响起嗡嗡声,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然后,画面出现了。
不是碎片,不是闪回,而是一段连贯的、完整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展开——
崇祯十年,七月十四,黄昏。
顾文渊坐在书房的窗前,手里握着笔,却写不出一个字。窗外,柳家的宅院就在不远处,能看见楼阁的飞檐和庭院里的桂花树。再过一天,就是他和柳清音的婚期,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大红的花轿,崭新的婚服,宾客的名单,宴席的菜单……
但他心里不安。
这种不安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了。父亲和几位叔伯频繁密谈,每次见他进来就立刻停止。家里的账房先生被叫去问话,回来时神色慌张。昨天,他无意中听到管家和仆人的对话:“柳家那块地,老爷志在必得……”
地?什么地?
顾文渊知道柳家祖宅是风水宝地,据说坐落在古镇的“龙眼”之位,能聚气旺族。但他从未想过,自己家族会觊觎这块地。顾家也是古镇望族,虽不如柳家显赫,但也不缺田产宅院,何必如此?
除非……不止是地。
他想起了镇上的一些传言:柳清音“通晓音律,能通鬼神”。这本是赞美她才华的话,但最近却变了味,有人说她“妖异”,有人说她“不祥”,甚至有人说柳家这些年顺风顺水,就是靠她“作法”夺了别人的气运。
荒谬!顾文渊愤慨。清音只是热爱音律,天赋过人,何来“妖异”之说?这些谣言从何而来?为何在婚期临近时突然甚嚣尘上?
他放下笔,决定去找父亲问个清楚。
顾老爷的书房在宅院深处,门窗紧闭。顾文渊敲门,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谁?”
“父亲,是我,文渊。”
短暂的沉默后,门开了。顾老爷站在门内,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他穿着深蓝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卷账本。
“有事?”顾老爷问,语气平淡。
“父亲,儿有些疑问。”顾文渊走进书房,关上门,“关于柳家,关于清音,关于那些谣言……”
顾老爷放下账本,在太师椅上坐下,示意儿子也坐:“你想问什么?”
“镇上那些传言,说清音是妖女,说柳家靠邪术兴旺……这些谣言从何而来?为何无人制止?”
顾老爷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谣言止于智者。你不必理会。”
“可是父亲,这些话已经影响到了柳家的声誉,也影响到了我和清音的婚事。”顾文渊急切地说,“而且,我听到家里下人说,我们顾家对柳家的地……”
“文渊。”顾老爷打断他,声音低沉,“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较好。”
“什么事情?父亲,请您告诉儿!这关系到儿的终身幸福,关系到柳家的安危!”
顾老爷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也罢,你迟早要知道。文渊,你觉得柳家为何能在短短三代内崛起,成为古镇首富?”
“因为柳家善经营,重信誉,而且……祖宅风水好。”
“风水好?”顾老爷冷笑一声,“那是‘龙眼’之位,岂止是‘好’?那是千年难遇的宝地。柳家占了那块地,吸走了古镇大半的气运,其他家族如何发展?”
顾文渊愣住了:“父亲的意思是……”
“柳家不该独占那块地。”顾老爷说,“古镇的气运,应该由各大家族共享。我们已经和其他几家商议过了,柳家必须让出祖宅。”
“让出?他们怎么可能同意?”
“所以需要……一些手段。”顾老爷的眼神变得冷漠,“柳清音通晓音律,能通鬼神,这是事实。但如果换一个说法:她以邪术聚财,祸害乡里……你觉得会怎样?”
顾文渊猛地站起,脸色煞白:“父亲!你们要诬陷清音是妖女?”
“不是诬陷,是事实的另一种解读。”顾老爷平静地说,“她已经承认了,在昨天的‘问话’中。”
“什么问话?你们对清音做了什么?”顾文渊的声音在颤抖。
“只是请她来‘协助调查’。”顾老爷说,“镇上的几位族老都认为,柳清音的行为有违天道,需要‘净化’。明天,七月十五,中元节,是最合适的日子。”
顾文渊如遭雷击。明天?中元节?净化?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父亲和其他家族,为了夺取柳家的风水宝地,要诬陷柳清音为妖女,在中元节这天“除妖”。而所谓的“净化”,很可能是……
“你们要烧死她?”他的声音嘶哑。
顾老爷没有否认:“这是为了古镇的安宁,为了各大家族的未来。文渊,你是顾家的长子,要懂得顾全大局。柳清音死后,我们会给你另寻良配,柳家的地也会由各家平分。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顾文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那是清音!是儿的未婚妻!是活生生的人!你们怎么可以……”
“够了!”顾老爷一拍桌子,“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不容更改。你今晚就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明天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不!”顾文渊转身就要往外冲,“我要去救她!我要告诉所有人真相!”
“拦住他!”顾老爷喝道。
书房门被推开,两个家丁冲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了顾文渊。他们都是顾家的忠实仆人,力气很大,顾文渊挣扎不脱。
“带少爷回房,锁上门,明天早上之前不许出来。”顾老爷冷冷地说。
“父亲!你不能这样!清音是无辜的!父亲!”顾文渊被拖出书房,他的呼喊在走廊里回荡,但无人回应。
他被关进自己的房间,门从外面锁上。他拼命砸门,呼喊,但无人理会。窗外,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他必须出去。必须去救清音。
他环顾房间,寻找逃出去的方法。窗户是雕花木窗,从里面可以打开。他推开窗,下面是后院的花园,离地面约三米高。
没有犹豫,他爬上窗台,纵身跳下。
落地时脚踝传来剧痛,他崴了脚。但他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后门跑去。夜色已深,顾家的仆人多已休息,他顺利溜出后门,来到街上。
古镇的夜晚很安静,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街道。他看见远处有火光,很多人举着火把,朝一个方向移动——是永济桥的方向。
不!不要!
顾文渊忍着脚痛,拼命奔跑。街道很黑,他几次差点摔倒,但不敢停下。清音,等我,一定要等我!
终于,他看到了永济桥。
桥头聚集了上百人,举着火把,将桥面照得通明。桥中央搭起了一个柴堆,柴堆上绑着一个人——
柳清音。
她穿着白色的衣裙,那是她最喜欢的衣服,准备在婚前最后一天穿的。此刻,衣裙已经被扯破,头发散乱,脸上有伤痕,但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神空洞。
几个族老站在柴堆前,正在宣读“罪状”:“柳氏女清音,以邪术通鬼神,聚财害人,败坏风俗……今证据确凿,判以火刑,净化其魂,以安四方……”
“住手!”顾文渊冲上桥,“放开她!她是无辜的!”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认出他:“是顾家少爷!”
“文渊,回去!”顾老爷也在人群中,厉声喝道,“这里没你的事!”
“父亲,我求您,放过清音!”顾文渊跪下来,“她什么都没做错!那些都是诬陷!”
“放肆!”一个族老怒道,“顾文渊,你被妖女迷惑,还不醒悟!”
顾文渊不理他们,爬起来想冲上柴堆,但被几个壮汉拦住。他挣扎着,呼喊着:“清音!清音!”
柳清音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爱,有悲伤,有绝望,还有一丝……释然?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可闻:“文渊……你来了……”
“清音,对不起,我来晚了……”顾文渊泪流满面,“我一定会救你!”
柳清音摇摇头,露出一丝凄美的微笑:“不用了……文渊,你走吧……忘记我……”
“不!我绝不会放弃你!”
就在这时,柳清音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是顾文渊送给她的白玉箫。她将箫抵在唇边,开始吹奏。
旋律响起,凄美,哀婉,如泣如诉。是《渡魂引》,她未完成的那首曲子。箫声在夜空中飘荡,压过了人群的喧哗,压过了火把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安静了,被这美妙的音乐震撼。
但只持续了片刻。
“妖女施法了!”有人大喊,“快点火!别让她继续!”
火把扔向柴堆。干燥的柴火瞬间燃起,火焰腾空,吞噬了柳清音的身影。
“不——!”顾文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火焰中,柳清音依然在吹箫,直到最后一刻。箫声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被爆裂声淹没。她的白色衣裙燃烧起来,像一只浴火的蝴蝶,在烈焰中挣扎、消散。
顾文渊崩溃了。他挣脱束缚,不顾一切地冲向火堆。热浪扑面,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但他不在乎。他要救她,哪怕一起死。
但就在他即将冲入火海时,一只手拉住了他——是顾家的老管家,从小看他长大。
“少爷,不能去!去了就是死!”
“放开我!让我去!让我和清音一起死!”
“少爷,留得青山在……”
“没有清音,我要这青山何用!”
顾文渊挣脱老管家,但他没有冲进火海——因为火堆已经塌了,柳清音的身影消失在烈焰中,只剩下一堆燃烧的柴火,和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
他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爱人化为灰烬。火焰逐渐熄灭,露出焦黑的柴堆,和其中一具蜷缩的、焦黑的尸体。
不,那不是清音。清音那么美,那么纯净,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见,在尸体的手边,有一支箫——白玉箫,已经被烧得发黑,但依然完整。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至死都握着它。
顾文渊爬过去,捡起那支箫。箫身滚烫,烫伤了他的手,但他不在乎。他将箫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清音最后的遗物。
然后,他站起来,走向桥栏杆。
“文渊!你要做什么?”顾老爷在人群中大喊。
顾文渊回头,看了父亲最后一眼,眼神空洞,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生不能同衾,死亦同穴。”他轻声说,然后纵身一跃,跳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往下沉,往下沉,手里紧紧握着那支白玉箫。水从口鼻涌入,肺叶像要炸开,但他不挣扎,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见了箫声——清音的箫声,那首未完成的《渡魂引》,在河水中回荡,温柔地包裹着他,带他走向永恒的黑暗。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苏文猛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书房里,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呼吸急促,心脏狂跳。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开灯,房间里只有血玉箫发出的暗红色微光,将他的脸映得诡异而苍白。
刚才那些……不是梦,不是幻觉。
那是记忆。顾文渊的记忆。他跳河殉情前的最后记忆。
如此真实,如此完整,仿佛他真的就是顾文渊,真的经历了那一切:被家族背叛的愤怒,救不了爱人的无助,眼睁睁看着清音被烧死的绝望,还有跳河时的决绝和悲伤。
泪水从苏文眼中滑落。不是他的泪水,是顾文渊的泪水,跨越四百年,在这个夜晚重新流淌。
他明白了。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
柳清音为什么怨恨——因为她至死都不知道顾文渊曾试图救她,以为他背叛了她,或者至少,没有尽力。她在桥上等了一夜,等来的不是爱人,而是死亡。那种被抛弃、被背叛的痛苦,加上被诬陷、被烧死的冤屈,足以让任何灵魂变成怨灵。
而顾文渊为什么悔恨——因为他觉得自己来晚了,觉得自己没能保护清音,觉得自己家族的罪孽也有他的一份。所以他请求后人毁掉他的遗骨,让他魂飞魄散,以此赎罪。
但玄真子没有这么做。他将顾文渊的魂魄封入血玉箫中,作为阵法的“锁”,将他的遗骨囚禁在桥下秘道,让他永世忏悔。这可能是惩罚,也可能是阵法所需——需要一个深爱柳清音的魂魄作为“锁”,才能困住她的怨灵。
然而四百年过去了,顾文渊的魂魄在黑暗中逐渐衰弱、扭曲,可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顾文渊。而柳清音的魂魄被分割封印,怨恨的部分在桥上徘徊,其他部分散落各处,同样在时间中变质。
所以阿桂婶说:“那不是鬼……是困灵……阴阳之间……比鬼更可怕……”
所以柳清音说:“他醒了……”
“他”指的是顾文渊的魂魄,在血玉箫中沉睡四百年后,开始苏醒。但苏醒的可能已经不是顾文渊,而是怨恨、悔恨、痛苦等负面情绪的集合体。
苏文看着桌上的血玉箫。暗红色的纹路还在微微发光,像脉搏一样明灭。他伸手,想要触摸箫身,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如果他真的是顾文渊的转世,或者至少承载了顾文渊的部分魂魄碎片,那么触摸这支箫会发生什么?顾文渊的记忆会不会完全吞噬他?他会不会变成顾文渊?
但他必须触碰。因为要吹奏《渡魂引》,必须用这支箫——这是柳清音的箫,是顾文渊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是他们爱情和悲剧的见证。只有这支箫,才能传达出曲子真正的意境。
苏文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他拿起血玉箫。
瞬间,更强烈的记忆洪流涌入脑海。这次不是连贯的场景,而是碎片,无数碎片,来自顾文渊生命中的各个时刻:童年读书,少年习字,与清音初遇,花朝诗会,定亲之喜,还有最后的绝望……
但这些碎片中,混入了一些不属于顾文渊的记忆。
是苏文自己的记忆:童年在这个古镇长大,和祖父在老宅天井里下棋,去省城读书,成为考古学者,研究古籍,触摸文物时那种与古人对话的感动……
两种记忆交织、碰撞、融合。
苏文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大脑。他抱着头,蜷缩在椅子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份在模糊,自我在消散,他不知道自己是苏文还是顾文渊,是二十一世纪的学者还是明末的书生。
“我是谁?”他喃喃自语。
“你是苏文。”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冷静,理智,是那个考古学者的声音。
“不,我是顾文渊。”另一个声音说,悲伤,绝望,是那个跳河殉情的书生的声音。
“你是苏文,你要解决这件事,要让柳清音安息。”
“我是顾文渊,我要赎罪,要告诉清音我从未背叛她。”
两个声音在争吵,在争夺控制权。苏文感到自己的意识在分裂,一半留在现代,一半沉入古代。他看见自己的手——那是苏文的手,修长,干净,因为长期接触文物而有些粗糙。但在他眼中,这双手时而变成顾文渊的手,白皙,纤细,握笔磨出的茧在虎口处。
“停下……”他艰难地说,“我必须是苏文……必须是……”
但如果他完全是苏文,没有顾文渊的记忆和情感,他如何真正理解柳清音的怨恨?如何真正体会那种爱情和悲剧?如何吹奏出《渡魂引》中蕴含的深情和悲伤?
也许,他需要既是苏文,也是顾文渊。需要保持现代人的理性和考古学者的客观,也需要拥有顾文渊的情感和记忆。需要在这两种身份之间找到平衡,既不完全被前世吞噬,也不完全排斥前世的经验。
苏文闭上眼睛,深呼吸,试图平静下来。他想象自己站在一条河的两岸,一边是苏文,一边是顾文渊。河上有座桥,他必须走过去,从这岸到那岸,但不是留在对岸,而是带着对岸的东西回来。
慢慢地,头痛减轻了。两个声音不再争吵,而是开始对话。顾文渊的记忆不再试图吞噬他,而是成为他的一部分,像一本打开的书,供他阅读、理解,但不需要完全变成书的作者。
他睁开眼睛,眼神清澈了许多。
拿起血玉箫,这次没有强烈的记忆冲击,只有一种淡淡的、悲伤的共鸣。他能感受到顾文渊对柳清音的深情,也能感受到苏文对这段历史的同情。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复杂、更深刻的理解。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月圆之夜,带着血玉箫和《渡魂引》全谱,登上渡魂桥。不是以苏文的身份,也不是以顾文渊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理解者”的身份,一个愿意倾听、愿意传达、愿意帮助冤魂安息的人的身份。
他要吹奏那首未完的曲子,完成柳清音最后的创作。他要通过音乐,告诉柳清音顾文渊从未背叛她,告诉她四百年前的真相,告诉她有人懂了她的痛苦。
然后,也许,她就能放下怨恨,得到安息。
而顾文渊的魂魄,也能从四百年的囚禁中解脱,得到真正的安宁。
苏文站起身,走到窗前。夜空中的弦月已经偏西,再过两天就是满月。天井里的青石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口老井幽深黑暗,像一只眼睛,注视着这座老宅,注视着古镇,注视着四百年的恩怨情仇。
他想起祖父笔记中的警告:“若不听劝,执意探究,则切记:勿近桥,勿听箫,勿问玉人何处。三勿皆破,劫数必至。”
他已经破了三勿:靠近了桥,听到了箫声,问了柳清音的事。劫数已经注定要来。
但祖父也留下了破解之法:“寻《渡魂引》全谱,于月圆之夜,以血为媒,吹奏于桥上。然此法九死一生,慎之!慎之!”
九死一生。
苏文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可能会死,可能会被柳清音的怨灵吞噬,可能会被顾文渊的记忆完全占据,可能会在吹奏《渡魂引》时耗尽生命。
但他必须试试。
为了柳清音,为了顾文渊,为了古镇不再有人受害,也为了……他自己。
如果他不做这件事,他会永远活在愧疚中,永远被那些记忆纠缠,永远无法从这段四百年的因果中解脱。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那两块拼合的双鱼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两条鲤鱼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生不能同衾,死亦同穴。
但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不在生死之间纠缠,而是真正的解脱,真正的安宁。
苏文将玉佩放回桌上,拿起白玉娃娃。七情玉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像七颗小小的星星。
喜、怒、哀、乐、爱、恶、欲。
完整的人性,完整的灵魂。
他要帮助柳清音重新完整。
窗外传来隐约的箫声,很轻,很飘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
是柳清音在吹奏。
她在等待。
等待那个能完成她曲子的人,等待那个能听懂她心声的人,等待那个能给她一个了结的人。
苏文听着那箫声,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准备好了。
准备好面对一切。准备好完成这场跨越四百年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