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体育器材仓库仿佛成了一座被遗忘在黑暗浪潮中的孤岛。门外的撞击声早已远去,只留下死寂与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声响。应急灯冷白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四人疲惫而警惕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时间失去了精确的意义,只能依靠生理节律和窗外天光晦暗的变化来大致判断。宗界在深度昏睡与半清醒的疼痛中反复,但每一次醒来,他都能清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耐力A等带来的不仅是持久的体力,似乎还有远超常人的恢复速度。右肋缝合处传来强烈的麻痒感,那是组织在快速愈合;失血过多的虚弱感也在缓慢但稳定地消退。他闭着眼睛,默默感受着体内那股顽强的生机,同时,那诡异的低语和左腕若隐若现的温热感,如同挥之不去的背景噪音,提醒着他自身变化的异常。
宗玥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哥哥身边,喂水,用湿润的布条小心擦拭他脸上的汗和污渍。最初的惊恐和悲伤被一种沉静的担忧取代。当她确认哥哥的伤势确实在稳定恢复,呼吸变得均匀有力后,她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游移,打量着这个临时避难所。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堆积的、蒙尘的旧式体育器材:生锈的金属架、破旧的体操垫、各种规格的实心球、跳马、平衡木……还有角落里,一堆更杂乱的东西——断了杆的标枪、变了形的铅球、几副旧式击剑用的钝头剑(早已失去电力)、甚至还有一些结构复杂的旧式体能训练器,靠齿轮和液压驱动,而非智能感应。
一种与生俱来的、被这个高效时代所压抑的兴趣,如同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悄悄萌芽。她想起了小时候偷偷从哥哥工作的回收站捡回的小零件,想起了在学院“历史尘埃”分区里如饥似渴阅读的那些关于手工机械制造的扫描资料。那些用双手和简单工具创造复杂运动结构的时代,曾经让她心驰神往,却又被现实贴上“无用”和“低效”的标签。
现在,“高效”的AI社会崩溃了,这些笨拙的、需要手动操作的“低效”物件,却成了他们仅有的依仗。
她轻轻起身,走到那堆杂物旁,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李铭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投来疑惑的目光。
“玥玥?”沈知仪也抬起头,她的情绪经过一夜的沉潜和宗界那番冷酷而现实的话语敲打,已经平复了许多,虽然眼底深处依然有悲伤的痕迹,但更多被一种专注的、寻求出路的光芒取代。
“我在想……”宗玥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这些东西……或许能改造一下。让仓库更安全,或者……让我们有点更好的‘武器’?”
沈知仪闻言,眼睛微微一亮。她了解这个学生,知道她在非智能机械方面的兴趣和天赋,那是在基因测评和主流课程中无法体现的“无用之长”。但在当下,任何一点可以增强生存能力的东西都弥足珍贵。
“你有什么想法?”沈知仪也走了过去,扶了扶开裂的眼镜,仔细观察着那些器材。
宗玥拿起一根断了金属枪头的标枪杆,又捡起一把钝头击剑,比划着:“标枪杆很直,够硬,如果能把剑头磨尖,或者找更合适的尖头装上,就是不错的长矛,比桌腿和钢管攻击范围大。这些实心球……或许可以想办法做成投掷武器,或者……”她看向那些结构复杂的旧式训练器,“这些里面的弹簧、齿轮、杠杆,如果拆出来,也许能做点别的,比如……简易的陷阱触发装置?”
李铭也凑了过来,他本就是工科预科方向,虽然学的都是智能集成和AI辅助设计,但基本的机械原理还在。他拿起一个变了形的铅球:“这东西够重,如果绑上绳子,甩出去砸,威力应该不小。就是准头……”
沈知仪迅速从背包里拿出那个银色薄板终端,调出仓库的原始结构图(虽然年代久远):“我们可以规划一下防御。除了大门,高处的气窗也是薄弱点。或许可以用这些器材和找到的杂物,在内部构筑第二道防线,或者设置一些预警机关。”
三人低声讨论起来,暂时忘却了外界的恐怖和内心的伤痛。生存的压力和“做点什么”的渴望,催生着原始的创造力。
宗界躺在垫子上,听着他们压低的讨论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也没有打扰。妹妹能转移注意力,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情,是好事。沈知仪能迅速从崩溃中恢复,并投入到实际问题的解决中,更是他们这个临时团队急需的。
讨论很快转化为行动。在沈知仪的组织和李铭的体力协助下,宗玥成了临时的“技术指导”。他们首先将最沉重的一些器材——如大型综合训练器、装满废旧金属的箱子——挪动位置,在仓库内部,以大门为基点,构筑了一个曲折的、仅容一人通过的“之”字形掩体通道。这样即使大门失守,他们也能在掩体后逐级抵抗,而不是被直接堵在开阔空间里。
接着,宗玥开始动手改造武器。她用从工具间找到的简易磨石(甚至还有一点残存的润滑剂),费力地将几把钝头击剑的剑尖磨得锐利。又将标枪杆的断裂处用找到的金属丝和胶布,与磨尖的钢筋(从废弃货架上拆下)紧紧捆绑固定,制作了几根长度超过两米、颇具威胁的长矛。李铭则负责将实心球和铅球用坚韧的绳索(从旧跳绳和攀岩绳上拆解)编成网兜,制作了几个可以投掷或抡砸的流星锤类武器,虽然笨重,但砸中目标的威力毋庸置疑。
宗玥还将一个旧式发球机(用于网球或壁球训练)的机械部分拆卸下来,研究其弹簧和触发结构。她尝试着将其与一些绊线(从破损的球网和绳索上取得)结合,在掩体通道的几个关键拐角,设置了非常简易的、触发后会弹射尖锐金属片或发出巨大声响(利用空罐头和金属球)的警报装置。虽然粗糙,但在绝对寂静和紧张的环境中,一点异常的声响就足以提醒。
整个过程中,沈知仪除了帮忙,更多时候是在用终端记录、规划,并凭借对学院结构的了解,提出一些位置建议。她也负责瞭望,不时透过气窗缝隙观察外部情况。
到了“下午”(根据光线判断),仓库的防御已经有了初步改观。内部掩体提供了战术纵深,武器虽然原始,但比之前的桌腿、钢管更具杀伤力和针对性,简易警报装置也多少带来一些心理安全感。
食物和水被严格定量分配。压缩饼干、肉罐头和高能巧克力棒,搭配少量净水(他们用找到的容器接了工具间水龙头最后那点细流,并谨慎地煮沸过一次),勉强维持着四人的基本消耗。
当宗界再次彻底清醒,感觉体力恢复了三四成,已经能勉强坐起并缓慢行动时,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仓库内部不再是空荡杂乱,而是有了初步的防御工事;妹妹脸上沾着油污,正专注地调试着一个用旧齿轮和弹簧做的、类似捕鼠夹的触发机关;李铭在擦拭新做好的长矛矛尖;沈知仪则靠坐在掩体后,就着应急灯的光,在终端上写着什么,眉头微蹙。
“看来我没睡多久,你们倒是没闲着。”宗界的声音依然沙哑,但已有了些力气。
三人立刻围了过来。宗玥看到他坐起来,眼中满是欣喜:“哥!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宗界活动了一下包扎严实的右肩和胳膊,疼痛仍在,但已可忍受,“做得不错。”他扫视着仓库内的变化,目光尤其在那些改造的武器和简易机关上停留了片刻,对妹妹点了点头。
沈知仪将终端屏幕转向他:“我整理了一下已知信息,包括学院内我们探索过的区域、遭遇的怪物类型、可能的资源点,还有……根据旧地图和我记忆,推测的学院外第七区,乃至整个永恒之城的大致状况。”
宗界接过终端(沈知仪调整了共享权限),仔细看去。屏幕上是手绘的简图和文字标注,有些凌乱,但信息清晰:
学院内已知危险区:第三教学区B栋(轻度畸变体)、文化长廊(畸变体、腐噬怪孢子区)、小厨房(盲猿栖息地,已清除)、综合实验楼A座能源室(未知融合体怪物,极高威胁)。
学院内潜在资源点:后勤中心地下仓储区(食物、日用品,但路径危险)、图书馆/资料库(可能有纸质地图或非电子资料,结构坚固)、医疗中心(药品、器械,但可能已被占据或污染)。
第七区概况:工业/边缘居住混合区。东侧毗邻中央智能塔(现为重度污染/混乱核心),北侧为废弃净化区(怪物疑似源头之一),西侧为宗界来的回收站方向(相对熟悉,但路途已破坏),南侧通往第六区(商业居住区,情况未知)。区内有数个小型社区防御点(如“绿洲”),但据林武所述及沈知仪观察,部分防御点情况诡异(持火把的癫狂人群)。
城市整体推断:AI核心(中央智能塔)最先崩溃,引发全城瘫痪。怪物来源多样,可能与废弃的“净化区”、失控的生物实验、AI维护的地下生态循环系统,甚至那场“黑暗侵袭”本身有关。社会秩序彻底瓦解,幸存者各自为战,可能出现极端团体(邪教、掠夺者)。官方有组织的救援(如果还存在)集中在核心行政区或军事堡垒,距离第七区极其遥远,且通讯断绝,无法指望。
“也就是说,”宗界放下终端,总结道,“我们被困在第七区学院这个‘孤岛’,短期内不可能有外界救援。最近的、可能有组织的幸存者据点(‘绿洲’社区)情况不明,甚至可能更危险。我们必须完全依靠自己,在这个学院废墟里找到长期生存下去的办法,同时……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他顿了顿,看向自己的左腕,“我们自身……可能发生的变化。”
沈知仪点了点头,补充道:“能源室那个怪物,还有它可能守护或汲取的东西,是学院内最大的异常点。如果我们想在这里长期立足,甚至找到离开学院、探索外界的契机,它很可能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但以我们现在的实力……”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确。以他们四人现在的状态,去挑战那个能瞬间吞噬王涛和陈雪的融合体怪物,无异于自杀。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更好的装备,更充分的准备,以及……”宗界看向妹妹改造的那些武器,“更有针对性的‘武器’。不止是对付镰刀虫、盲猿的,还要考虑对付那种……非实体、或者具有特殊能力的怪物。”
他想起低语中提到的“腐败的融合体”和“源点”。能源室的怪物,似乎并非自然进化或简单变异,更像是某种……人工干预或特殊能量影响的产物?
“我们需要知道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它的弱点可能是什么。”宗界缓缓说道,“图书馆或资料库,也许有线索。旧时代的记录,非电子存档的,可能保留了AI系统崩溃后不会消失的信息。”
“医疗中心的药品也很关键,尤其是抗生素和更专业的处理外伤的东西。”沈知仪说,“你的伤口恢复得快得惊人,但如果有感染或再次崩裂,我们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
“食物和水的稳定来源更是必须解决。”李铭低声说,他负责管理物资,最清楚储备的匮乏。
问题很多,每一个都棘手,每一个都需要冒险。
仓库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外面的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风声呜咽。
“先休整,继续恢复体力,完善这里的防御。”宗界最终做出决定,“沈老师,你继续整理信息,尝试从终端残留数据或结构图中,找到图书馆、医疗中心最安全的潜入路径,以及它们内部可能存在的危险。玥玥,李铭,你们继续改进武器和陷阱,尤其是针对那种可能无声移动、或者有精神影响能力的怪物的预警和反制手段,哪怕只是理论上的设想。”
“那你呢,哥?”宗玥问。
宗界感受着体内缓慢流淌的力量,以及右肋伤口那持续的、带着灼热的麻痒感。“我尽快恢复。然后……”他目光投向仓库大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金属,看到外面那片被黑暗与秘密笼罩的废墟,“我们需要一场侦察。在再次冒险进入建筑内部之前,先摸清学院地面上的最新情况,特别是……夜晚和白天的怪物活动规律,以及,有没有其他幸存者的踪迹。”
他有一种预感,他们不是学院里唯一的活人。而那些幸存者,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休整的日子,也是积蓄力量、绘制生存蓝图的日子。在这座黑暗孤岛般的仓库里,四人各自忙碌,为未知的明天,准备着微弱的筹码。
而宗界左腕内侧,那无人可见的皮肤之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淡金色的奇异纹路,似乎随着他心跳的搏动,极其缓慢地,变得清晰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