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卯时三刻。
野猪峡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杨清趴在峡口东侧的山脊上,透过晨雾观察谷底。这是一条典型的“一线天”峡谷——两侧峭壁如刀劈,中间通道宽不过十丈,绵延三里。清军西路要想从山道穿插到紫荆山侧翼,这里是必经之路。
“都布置好了?”他低声问身边的黄玉昆。
“按四哥吩咐,三处绊索,五处陷坑,崖顶堆了三百方落石。”黄玉昆指着下方,“弓箭手分三段埋伏,每段五十人,轮流放箭。刀手藏在两侧石缝里,等号令杀出。”
杨清点头。这是他结合地形设计的“三段击”战术——峡谷太长,一次性投入所有兵力反而展不开。不如分段阻击,逐次消耗,最后在峡口收网。
但光靠这些还不够。
西路清军有八百人,虽然大多是团练,但数量是己方前营一千二百人的三分之二。而且团练多是本地人,熟悉地形,硬拼伤亡会很大。
需要更多的“不对称优势”。
“我让你准备的那些东西呢?”杨清问。
黄玉昆指了指身后:“都备好了。五十个陶罐,装满了石灰粉和辣椒面。还有二十个竹筒,按四哥教的,塞了火药和碎铁片,插了捻子……”
土制毒气弹和简易炸药包。这是杨清能想到的、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最能提升杀伤力的武器。
“记住,”杨清叮嘱,“陶罐等清军过半时扔,往人堆里扔。竹筒等他们乱的时候点,往军官马下扔。”
“明白。”黄玉昆顿了顿,“四哥,这些东西……真管用吗?”
“管不管用,试试就知道。”杨清看向峡口方向,“探子回报,西路何时到?”
“最快辰时三刻。”
还有一个时辰。
杨清起身,沿着山脊走向后方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其实就是在块大石头后面铺了张地图,架了面铜锣。
他需要最后确认几件事。
“传令兵!”
“在!”
“去告诉各段伏兵:以铜锣为号。一声锣,第一段放箭。二声锣,第二段放箭。三声锣,第三段放箭。连续急锣,全军杀出。”
“是!”
“再传:不许抢功,不许冒进。各段只负责自己那一段,打完就撤,不许追。”
“是!”
命令传下去。杨清坐下来,闭上眼睛。
他在脑海里复盘整个计划:西路王振标胆小,遇伏第一反应肯定是退。但如果退路被堵,就可能狗急跳墙。所以峡口要留个“口子”——不是真放他们走,是诱使他们往那个方向突围,然后……
“四哥!”曾水源小跑过来,压低声音,“韦昌辉那边有动静了!”
杨清睁眼:“说。”
“他派了两百家丁,全副武装,往野猪峡方向来了!现在离这儿不到十里!”
茅屋里气氛一紧。
黄玉昆按刀而起:“他想干什么?抄咱们后路?”
“不像。”曾水源摇头,“他们走得很慢,而且……打的是韦家的旗号,没遮掩。”
公开亮旗,就不是偷袭。
杨清沉思片刻:“多少人看清了?”
“咱们的探子数了三遍,确实两百整。带队的不是韦昌辉本人,是他堂弟韦志俊。”
韦志俊……杨清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历史上的韦志俊,是韦昌辉的弟弟,太平天国后期将领,以稳重著称。
“传令,”杨清做出判断,“放他们过来。但沿途设哨监视,一有异动,立刻报我。”
“四哥,这太险了……”
“险也得冒。”杨清说,“韦昌辉这是在押注——派两百人来,不多不少。赢了,他有功;输了,损失可控。我们要是拦着,反而显得心虚。”
黄玉昆咬牙:“那要是他们真动手……”
“那就打。”杨清平静地说,“但我们先要打赢眼前的仗。只要打赢了,韦家这两百人,就是锦上添花。”
正说着,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来了!”瞭望哨低呼。
杨清一跃而起,趴回山脊。
峡谷西口,尘烟扬起。一队清军缓缓进入视野——打头的是二十多骑,后面跟着长长的步兵队列,旗帜歪斜,队形松散。
果然是团练。杨清用自制的望远镜观察:士兵大多穿着杂色衣服,只有少数有号褂。武器五花八门,长矛、大刀、猎叉,还有扛着锄头的。
中军位置,一个穿着都司官服的中年人骑在马上,正左右张望——应该就是王振标。
“传令,”杨清对身边的传令兵说,“等前军过第一标记点,再动手。”
“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清军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前军已经走进峡谷中段,中军也进来了,后军还在峡口外。
王振标似乎有些不安,频频抬头看两侧山崖。但崖顶的伏兵隐蔽得很好,只露出几个伪装的草团。
“四哥,”黄玉昆小声说,“后军没全进来,现在打吗?”
“再等等。”杨清盯着王振标的马,“等他到第二标记点。”
那是峡谷最窄处,宽仅五丈,两侧峭壁最高。
清军继续前进。前军已经快走出峡谷了。
“就是现在!”杨清猛地挥手,“一段,放箭!”
“铛——!”
铜锣敲响。
“嗖嗖嗖——”
第一波箭雨从左侧山崖倾泻而下。目标不是人,是马。
王振标的坐骑首先中箭,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把他摔下马背。周围几匹马也接连受惊,顿时人仰马翻。
“有埋伏!有埋伏!”清军乱成一团。
“二段,放箭!”
第二波箭雨从右侧射来。这次瞄准的是军官和旗手。几个头目应声倒地,旗帜也倒了。
清军彻底大乱。有人往前冲,有人往后跑,互相冲撞踩踏。
“三段,放箭!”
第三波箭雨覆盖了后队,把想退出峡谷的士兵逼了回去。
三轮箭雨,不过半柱香时间。清军已经死伤近百,士气崩溃。
王振标被亲兵扶起,头盔掉了,满脸是血,嘶声大喊:“结阵!结阵!”
但团练哪会结阵?只会抱头乱窜。
“是时候了。”杨清对黄玉昆说,“扔陶罐。”
五十个装满石灰粉和辣椒面的陶罐从崖顶抛下,在清军头顶炸开。
白雾和刺鼻的辛辣味瞬间弥漫峡谷。
“咳咳咳——”
“我的眼睛!”
“毒!是毒烟!”
恐慌彻底爆发。士兵们捂住口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很多人被自己人撞倒,再也没爬起来。
“点火。”杨清下令。
二十个简易炸药包被点燃捻子,扔向军官聚集的区域。
“轰——!”“轰——!”
爆炸声不算大,但火光和碎铁片在人群中炸开,效果惊人。战马惊逃,士兵哭嚎,整个峡谷成了炼狱。
王振标被亲兵拖着往后跑,但后路已经被落石堵了一半。
“杀——!”
杨清终于下令总攻。
连续急锣响起。
埋伏在石缝里的刀手一跃而出,像猛虎下山,扑向混乱的清军。
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清军完全失去组织,只能各自为战。而太平军以十人队为单位,互相掩护,配合娴熟。
杨清没有冲下去。他站在山脊上,冷静地观察战局。
“左翼第三队推进太快,让他们稳一稳。”
“右翼有股清军想爬崖,调一队弓箭手过去。”
“中军留个口子,放他们往峡口退。”
他像下棋一样,调动着峡谷里的每一支队伍。
曾水源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打仗。不是凭血气,不是靠勇猛,而是像……像木匠刨木头,一下一下,有条不紊。
半个时辰后,战斗基本结束。
峡谷里躺满了清军尸体,大约三四百具。还有两百多人跪地投降。剩下的一百多残兵,在王振标带领下,拼命往峡口方向突围——那是杨清故意留的“口子”。
“追吗?”黄玉昆浑身是血,但眼睛发亮。
“追,但不真追。”杨清说,“放他们出峡口,然后……”
他指了指峡口外那片开阔地:“韦家的人,该出场了。”
峡口外三里,韦志俊带着两百韦家家丁,静静列队。
他今年二十五岁,读过几年书,也练过武,是韦昌辉最倚重的堂弟。此刻他看着远处峡谷里升起的烟尘,听着隐约的喊杀声,手心出汗。
“二爷,”管家小声问,“咱们真要去帮……帮那些反贼?”
“不是帮反贼。”韦志俊纠正,“是帮拜上帝会。”
“那不还是反贼……”
“闭嘴。”韦志俊瞪了他一眼,“大哥说了,这不是站队,是投资。投资,就得看准时机。”
他盯着峡谷出口。按韦昌辉的分析:如果拜上帝会赢了,他们这两百人就是雪中送炭。如果拜上帝会输了,他们就说是“路过”,反正没动手。
但前提是——得判断准谁赢谁输。
现在听起来,峡谷里的战斗很激烈。
“报——”一个探子飞马而来,“峡谷里打完了!清军大败,王都司带着残兵正往这边逃!”
韦志俊心头一震:“拜上帝会呢?伤亡如何?”
“看不清,但旗号还在,队形不乱。”
赢了。而且赢得漂亮。
韦志俊不再犹豫,拔刀:“列阵!拦住清军退路!”
两百家丁迅速展开——这些人都是韦家重金培养的,装备比团练好得多,有皮甲,有长枪,还有二十多张弩。
刚列好阵,王振标就带着一百多残兵冲出了峡谷。
看到前方有队伍拦路,王振标先是一惊,待看清是民团装束,又升起希望:“前方是哪位乡绅?本官浔州都司王振标!速速让开,剿匪有功,本官定当上报……”
韦志俊打马上前,抱拳:“王大人,在下金田韦志俊。”
“韦家?”王振标一愣,随即大喜,“可是韦昌辉韦老爷家?太好了!快助本官剿灭这些反贼!”
“抱歉,”韦志俊缓缓抽出刀,“韦家,今日站在拜上帝会一边。”
王振标脸色大变:“你……你们韦家真要造反?!”
“造反?”韦志俊笑了笑,“王大人,你回头看看。”
王振标回头。
峡谷口,杨清带着太平军已经追了出来。虽然人数不多,但队形严整,杀气腾腾。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王振标长叹一声,扔掉了刀:“降……降了。”
午时,野猪峡战场清理完毕。
清军西路八百人,战死三百二十,伤两百余,投降两百八十七人。王振标以下军官十七人被俘。太平军前营伤亡不足百人——大多是轻伤。
大胜。
打扫战场时,杨清找到了几个有意思的东西:王振标随身带的公文袋里,有周天爵的手令,有团练花名册,还有……一本账册。
账册记录了这次出兵的各项开销:粮饷、马料、赏银,以及各级军官的“漂没”(贪污)。
“好东西。”杨清把账册收好。这是将来谈判的筹码。
“东王。”韦志俊走了过来,恭敬行礼,“在下韦志俊,奉家兄之命,率韦家家丁两百,特来助战。”
杨清打量他。年轻,但沉稳,眼神里有股读书人的清正,也有武人的果决。
“韦二爷来得正好。”杨清微笑,“此战能全歼西路,韦家功不可没。”
“不敢当。”韦志俊说,“家兄有言:既为盟友,当共进退。只是……”
他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家兄想问,下一步……东王如何打算?”
杨清知道,这是韦昌辉在问:你们赢了这一仗,但后面还有两路清军,你们怎么应对?我的投资,安不安全?
“韦二爷请看。”杨清带他走到地图前,“西路已灭,东路被萧朝贵拖在黄茅岭。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迅速回师,与中营合围东路。”
“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杨清指着地图,“我们已经派快马去黄茅岭传令,让萧朝贵且战且退,把东路清军引到黑松林。那里地势复杂,适合围歼。”
韦志俊看着地图上的标记,眼中闪过惊讶——这地图虽然简陋,但标记清晰,行军路线、伏击位置、时间节点,一目了然。
“东王……早就计划好了?”
“打仗就像下棋,多看几步而已。”杨清顿了顿,“韦二爷,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请讲。”
“这些俘虏,”杨清指了指跪在一旁的两百多降兵,“大多是本地团练,被迫从军。我想请你出面,甄别一下——愿回家的,发路费放走。愿留下的,编入我军。”
韦志俊一愣:“让我……出面?”
“你是本地人,有威望。”杨清说,“而且,这也是给你大哥一个信号——我们信任韦家。”
这话说得巧妙。既是给权力,也是考验。
韦志俊沉吟片刻,抱拳:“定不负所托。”
他转身走向俘虏群。杨清看着他背影,心里盘算:韦志俊在历史上是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可以培养。
“四哥,”黄玉昆走过来,压低声音,“韦家这两百人……怎么安置?”
“打散。”杨清说,“每十人编入一队,让老队员带他们。不许单独成队。”
“怕他们生变?”
“防患于未然。”杨清说,“但表面要优待。韦志俊本人,让他做个……参谋。”
“参谋?”
“就是出主意的位置。”杨清解释,“有面子,没实权。等考验过了,再给实职。”
黄玉昆佩服地点头:“还是四哥想得周全。”
正说着,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是萧朝贵派来的传令兵。
“报东王!黄茅岭战况紧急!东路清军刘长清识破我佯攻,猛攻不止!中营伤亡已过百,快撑不住了!”
杨清脸色一沉:“刘长清现在在什么位置?”
“已突破第一道防线,正在往黑松林方向追击!”
“萧朝贵呢?”
“西王正率军且战且退,但清军有炮,追击很紧!”
计划出了意外。刘长清不是莽夫,他看穿了萧朝贵在拖延,反而将计就计,想一举击溃中营。
“传令!”杨清当机立断,“前营立刻出发,急行军赶往黑松林!伤员留下,降兵由后队看押!”
“那这些缴获的兵器粮草……”
“能带的带,带不走的就地掩埋!快!”
整个前营迅速动起来。虽然刚打完一仗,但士气高涨,动作麻利。
韦志俊走过来:“东王,我韦家这两百人……”
“一起走。”杨清说,“但我要你分五十人,绕小路去黑松林北侧,在那里多竖旗帜,广布疑兵。”
“疑兵?”
“对。”杨清说,“要让刘长清以为,我们有伏兵在他侧后。他性子急,但多疑。看到疑兵,必会分兵查探,这样就能给萧朝贵喘息之机。”
韦志俊眼睛一亮:“疑兵之计!好,我亲自去!”
“不。”杨清按住他,“你跟我走。派个可靠的副手去就行。”
韦志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杨清还是不放心让他单独行动。
但他没生气,反而更佩服这种谨慎。
“我让韦成带人去。”韦志俊说,“他是我堂侄,机灵,可靠。”
“好。”
队伍在半个时辰内集结完毕,向黑松林方向急进。
杨清骑在马上——马是缴获王振标的坐骑,虽然受伤,但还能跑。
他一边赶路,一边在脑子里重新推算战局。
东路清军一千人,有炮。中营八百人,已经伤亡过百,且战且退。自己带去的前营一千二百人,加上韦家一百五十人,总共一千三百五。兵力占优,但清军有火炮优势。
黑松林地形复杂,火炮不易展开。这是机会。
但关键是怎么打。
硬碰硬?伤亡太大。
围困?时间不够——中路清军主力后天就到。
必须速战速决。
“四哥,”曾水源骑马跟上来,“刚才打扫战场时,抓到一个清军的文书,他说了个事儿。”
“说。”
“刘长清这次出兵,带了两门劈山炮,但炮弹只带了二十发。之前攻打黄茅岭已经用了八发,还剩十二发。”
炮弹不足!
杨清精神一振:“消息可靠?”
“那文书管军械库的,应该可靠。”
十二发炮弹。如果能在刘长清用光炮弹前,逼他不断开炮……
一个计划在杨清脑中成形。
“传令兵!”
“在!”
“去追韦成那队疑兵,告诉他:到了北侧后,不用隐藏,大张旗鼓地砍树筑垒,做出一副要长期围困的样子!”
“是!”
“再传令给萧朝贵:不要真退,要且战且退。每次清军开炮,就假装溃散,等炮停了再聚拢。反复消耗他的炮弹!”
“是!”
命令传下去。杨清催马加速。
前方,黑松林已经隐约可见。浓烟升起,喊杀声随风传来。
第二场仗,马上就要开始了。
而这一仗的结果,将决定韦昌辉的最终选择,决定拜上帝会能否在清军合围前打开局面。
更重要的——将决定杨清用现代思维改造的这支军队,到底能不能在真正的硬仗中,证明自己的价值。
【第六章·完】
【下章预告】
黑松林阻击战打响!杨清用“炮弹消耗战”诱使刘长清打光所有炮弹,然后发动总攻。韦成疑兵成功牵制清军侧翼,韦志俊在实战中展现出过人才能。但关键时刻,杨清中箭受伤!战场指挥权临时交给谁?与此同时,紫荆山主寨,冯云山收到噩耗:韦昌辉突然关闭所有粮仓,要求重新谈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