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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子死后第七天,老石开始教石娃“藏钱术”。

那天傍晚,老石收工回来,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去灶台生火,而是把石娃叫到院里。夕阳西下,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老石蹲在磨盘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是粗蓝布缝的,巴掌大小,边角磨得发白,用一根麻绳系着口。老石解开绳结,倒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钱,是一堆布片、线头、扣子,还有几根磨得发亮的缝衣针。

“今天学点有用的。”老石说,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石娃挨着爹蹲下,眼睛盯着那些布片。布片都是深色的,灰的、蓝的、黑的,大小不一,但都洗得很干净,叠得整整齐齐。

老石捡起一块灰布片,翻过来,指着边缘:“看这儿。”

石娃凑近看。布片边缘不是缝死的,而是用很细的针脚缝了半圈,留出一个小口,口子上缝着两个小布环,一个布环上穿着线,线的另一头连着根小木棍——像火柴棍,但更细。

“这是活扣。”老石把木棍从布环里抽出来,布片的口子就开了。他又把木棍穿回去,口子就封上了,“钱放进去,木棍抽掉,口子开着也掉不出来。要拿钱时,得知道怎么穿回去。”

石娃试着抽了两次木棍,又穿了两次。第一次穿歪了,第二次才成功。木棍很滑,布环很小,穿起来需要耐心。

“为什么要弄这么麻烦?”石娃问。

老石没直接回答。他拿起另一块蓝布片,这次是在布片中间缝了个暗兜——不仔细看以为是补丁,但掀开补丁的一角,里面有个夹层。

“钱分开放。”老石说,“衣角放毛票,裤腰放整票,鞋底还能塞。不能都放一处,万一被摸走,就全没了。”

石娃想起爹的棉袄。那件蓝布棉袄他穿了三年,袖口、肘部、肩头都打了补丁。现在他明白了,有些补丁不只是补洞。

“还有。”老石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是以前装万金油的盒子,锈了,但盖得很严实。他打开,里面是几枚硬币:一分、二分、五分,加起来大概一毛多钱。

“这是明面上的钱。”老石说,“万一被人搜身,就把这个交出去。他们得了钱,就不仔细搜了。”

石娃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从来没想过,藏钱有这么大学问。

“为什么要藏?”他问,“钱不是自己的吗?”

老石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夕阳完全落下去了,天边还剩最后一抹暗红,照得他的脸半明半暗。

“因为穷。”老石说,“穷人的钱,谁都想摸一把。”

第二天,老石给了石娃七分钱。

不是一次给的,是分三次。早上给了一分,中午给了两分,傍晚给了四分。每次给的时候都说同样的话:“藏好,别丢了。”

石娃揣着那七分钱,像揣着七个火炭。

第一分钱他藏在衣角——学着爹的样子,在褂子下摆内侧缝了个小口袋,用活扣系着。缝的时候手抖,针扎了好几次手指,血珠冒出来,他舔掉,继续缝。缝完了,把那一分硬币放进去,系好活扣,心里咚咚直跳。

中午的两分钱,他藏在裤腰里。裤腰内侧原本就有条缝线,他拆开一小段,把钱塞进去,再用针线缝上。缝得歪歪扭扭,线脚粗得像蜈蚣腿,但总算缝住了。

傍晚的四分钱最难办。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藏在鞋垫下面——左脚鞋垫下放两分,右脚鞋垫下放两分。鞋垫是娘用破布纳的,已经磨薄了,他把钱放进去,踩上去,硌脚,但忍住了。

晚上睡觉前,他检查了一遍:衣角一分,裤腰两分,鞋垫四分。七分钱,分三处,万一一处被摸走,还有两处。

他躺在炕上,心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那七分钱不多,连个白面馍都买不起,但那是他自己的钱,是他第一次拥有并守护的东西。

黑暗中,他听见爹轻声问:“藏好了?”

“藏好了。”

“记住藏哪儿了?”

“记住了。”

“那就睡吧。”

石娃闭上眼睛。梦里,他变成了一只土拨鼠,在地下挖了很多洞,每个洞里都藏着一粒粮食。风吹雨打都不怕,因为粮食分开放,总不会全被找到。

三天后,老石说要带石娃去集市。

“不是咱们这种走村的小集,是公社的大集。”老石说,“一个月一次,十里八村的人都去。”

石娃很兴奋。他长这么大,只去过一次公社集市,还是三年前,娘带他去的。那天娘卖了半篮鸡蛋,给他买了一根麻花——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酥脆,香甜,每一口都舍不得咽。

这次,他要揣着自己的七分钱去。

出发前,老石把货郎担仔细检查了一遍。左边筐里装的是正经货物:针线、顶针、橡皮筋、洋火,还有几本语录本——都是旧的,边角破损了,但还能用。右边筐装的是要换的东西:半筐红薯干,一包干枣,还有几个鸡蛋,用麦草仔细垫着。

“今天不敲锣。”老石说,“集上人多,咱找个角落蹲着就行。”

石娃点头。他把自己的七分钱又检查了一遍:衣角、裤腰、鞋垫。都还在。

天没亮就出发。走了两个时辰,太阳才冒头。路上人渐渐多了,有挑担的,有推车的,有挎篮的,都朝同一个方向去。石娃看见有人担着粮食,有人提着鸡鸭,还有人背着自家织的粗布。

公社集市在镇子东头的空场上。还没到,就听见喧闹声,像一锅煮开的水。走进去,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片场地,挤满了人,摆满了摊。卖菜的、卖粮的、卖布的、卖牲口的,还有补锅的、修鞋的、剃头的,五花八门,热气腾腾。

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味道:粮食的香、牲口的臊、油炸食物的腻、人汗的酸。石娃深吸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老石找了个靠边的位置,放下担子。他不吆喝,也不张罗,就蹲在那里,把货物一样样摆出来。石娃挨着他蹲下,眼睛却不住地四处看。

他看见炸油条的摊子,金黄的油条在油锅里翻滚,香味飘过来,勾得他直咽口水。看见卖糖果的摊子,花花绿绿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见卖小人书的摊子,书皮上画着英雄人物,威风凛凛。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角。

七分钱,能买什么?油条要一角一根,糖果要两分一块,小人书要两角一本。什么都买不起。

但揣着钱,看着这些热闹,心里就有种参与感——好像他也是这集市的一份子,不是来讨饭的,是来交易的。

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出事了。

先是人群一阵骚动,像被风吹过的麦浪。然后有人喊:“打办来了!快收摊!”

石娃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几个穿蓝色制服的人从街口走过来。他们戴着红袖章,袖章上印着白字:“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中年人,瘦高个,脸板得像块铁,眼睛扫过一个个摊位,像鹰在找猎物。

摊主们慌了。

卖粮食的赶紧把粮食往袋子里装,卖鸡蛋的用布盖住篮子,卖布的卷起布料。动作快的已经开始收摊准备跑,动作慢的被“打办”的人拦住了。

“站住!谁让你在这儿卖的?”一个“打办”队员抓住一个卖红薯的老汉。

“我、我自己种的……”老汉声音发抖。

“自己种的?有证明吗?没有就是投机倒把!”队员夺过老汉的秤,“东西没收!”

老汉噗通跪下了:“同志,行行好,我就这点红薯,家里等钱买盐……”

“少来这套!”队员一脚踢翻红薯筐,红薯滚了一地。

石娃看呆了。他拽拽爹的袖子:“爹,咱……”

老石脸色平静,手却在快速动作。他把摆出来的货物一件件收回筐里,不慌不忙,但速度极快。收到最后,他把那几本语录本放在最上面,用一块蓝布盖住筐口。

“蹲着,别动。”老石低声说。

“打办”的人朝这边来了。

石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那个瘦高个的中年人走过来,眼睛扫过他们的货郎担。老石站起来,微微弯腰,脸上堆起那种石娃熟悉的、讨好的笑容。

“同志,您看看。”老石掀开蓝布,露出下面的语录本,“我就是换点针线,不搞投机倒把。”

中年人拿起一本语录本,翻了几页。语录本是红色塑料封面的,边角磨白了,但里面字迹清晰。他又看了看筐里的其他东西:针线、顶针、洋火,都是不值钱的小物件。

“这些哪儿来的?”中年人问。

“都是公社发的,用旧了,我收着。”老石说,“针线是给乡亲们补衣服用的,洋火是点灯用的。您看,我这还有证明。”

老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石娃从没见过那张纸,皱巴巴的,上面有公章。中年人接过看了看,眉头皱了皱。

“货郎担是公社批准的?”他问。

“批准了,批准了。”老石连连点头,“队长亲自批的,说方便群众。”

中年人盯着老石看了几秒,又盯着石娃看。石娃低着头,不敢对视,只觉得那目光像刀子,能把他剖开。

“搜身。”中年人突然说。

石娃浑身一颤。

旁边一个年轻队员走过来,开始搜老石。从上到下,摸得很仔细。老石站着不动,任由他搜。年轻队员摸到老石的棉袄时,手顿了顿——他摸到了补丁下面的夹层。

石娃的心跳停了半拍。

但年轻队员没继续摸,只是拍了拍,就往下搜了。搜完了,什么都没搜到。

“到你了。”中年人指着石娃。

年轻队员走过来。石娃站起来,腿发软。队员开始搜他,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摸到衣角时,石娃感觉那枚一分硬币在口袋里滚了一下。

队员的手停住了。

石娃的呼吸停了。他想起那七分钱,分三处藏的钱,每一处都可能被发现。如果被发现,钱会被没收,爹会生气,他们可能还会被带走。

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下来。

就在这时,他感觉裤裆一热。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浸湿了裤子,滴在地上。尿臊味在空气里弥漫开。

年轻队员愣住了,手缩回去,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回头看看中年人。

中年人皱紧眉头,捂着鼻子后退一步:“行了行了,滚吧。”

老石赶紧拉起石娃,挑起担子就走。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直到拐进一条小巷,才停下来。

小巷很窄,两边是土坯墙,墙头长着枯草。阳光从巷口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狭长的光影。

老石放下担子,转身看石娃。石娃低着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裤裆,尿还在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臊味很重,他自己都闻得到。

羞耻感像火烧遍全身。他想哭,但哭不出来,只是浑身发抖。

老石蹲下身,掀起他的裤腿看。裤子湿了大半,鞋也湿了。他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石娃。

石娃等着挨骂。他知道自己丢人了,在那么多人面前尿裤子,还害得爹差点被发现。

但老石没骂他。

不仅没骂,嘴角还扯了扯,露出一个奇怪的、石娃从没见过的表情——像是在笑,但又没完全笑出来。

“尿得好。”老石说。

石娃愣住了。

老石站起来,从货郎担里拿出一条破裤子——是备用的,补丁更多,但干净。他把裤子递给石娃:“换上。”

石娃接过裤子,躲在墙角的阴影里换。湿裤子脱下来,凉飕飕的,大腿内侧的皮肤被尿液泡得发白。他换上干裤子,虽然破,但干爽。

老石把湿裤子卷起来,塞进筐里。然后他拍拍石娃的肩膀:“走,回家。”

“不去集市了?”石娃小声问。

“不去了。”老石挑起担子,“今天这出够了。”

父子俩走出小巷,绕开集市的主路,从镇子外沿往回走。一路上,石娃都低着头,不敢看人。虽然换了裤子,但他总觉得别人能闻到他身上的尿臊味,能看出他刚才的狼狈。

走出一里地,老石突然说:“你把钱拿出来我看看。”

石娃一愣,然后想起那七分钱。他伸手摸衣角——活扣还在,木棍穿着,他抽掉木棍,手指伸进去,摸到了那枚一分硬币。

还在。

又摸裤腰——缝线还在,他拆开线头,掏出那两分钱。

还在。

最后脱鞋,拿出鞋垫,下面的四分钱也还在。

七分钱,一分没少。

石娃把钱捧在手心里,递给爹看。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然只有七分,但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老石看着那些钱,又看看石娃,这次他真的笑了。

不是嘴角扯一扯的那种笑,是真正的笑,眼角皱纹堆起来,眼睛里有了光。

“你学会了。”老石说。

石娃不懂:“学会什么?”

“学会藏钱,也学会什么时候该‘尿裤子’。”老石的笑里带着一丝苦涩,“那些‘打办’的人,搜身是为了摸钱。他们嫌脏,嫌臊,你一尿,他们就不想仔细搜了。”

石娃想起年轻队员嫌恶的表情,想起中年人捂鼻子的动作。

“所以……我尿裤子,是好事?”他问。

“不好,但有用。”老石收起笑容,脸色又变得严肃,“穷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候脏就是护身符,丑就是挡箭牌。你记住今天的感觉——羞耻,但活下来了。往后遇到这种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石娃握紧手里的七分钱。硬币硌着手心,有点疼,但那种实实在在的触感,让他心安。

他想起藏钱时的仔细,想起被搜身时的恐惧,想起尿裤子时的羞耻。这些感觉混在一起,成了他今天学到的东西。

不是书本上的知识,是活下去的知识。

剩下的路,父子俩走得沉默。

太阳升到头顶,又慢慢西斜。黄土路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软绵绵的。路两旁的麦子长得更高了,绿油油的,在风里起起伏伏。

石娃走了一段,突然问:“爹,你以前也被搜过身吗?”

老石沉默了一会儿,说:“搜过。”

“你也……尿裤子了?”

老石笑了,这次是苦笑:“没有。我那时候不懂,钱被摸走了三分。”

“后来呢?”

“后来就学会了。”老石说,“学会把钱分开放,学会在身上留点‘明钱’,学会装傻充愣,也学会……该怂的时候就得怂。”

石娃想起爹在“打办”面前那种卑微的笑容,那种弯腰的姿势。以前他觉得爹那样很没骨气,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那不是没骨气,是生存的智慧。

就像土里的蚯蚓,被踩到了会蜷缩,会装死,等脚抬起来了,再慢慢伸展开,继续往土里钻。

活着,比骨气重要。

走到村口时,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石娃看见树上拴着一头驴——是王老汉新借的那头灰驴,正在啃树皮。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头驴。

驴也看他,眼神温顺,甚至有点呆。和黑子不一样,黑子的眼神里有野性,有脾气;这头驴没有,它只是头普通的、温顺的、拉磨的驴。

石娃想起黑子摔下去的样子,想起自己吐出来的酸水,想起梦里王老汉的眼神。

腰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爹,”他轻声说,“我以后……再也不打弹弓了。”

老石没说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那一下拍,很轻,但石娃觉得,比说什么都重。

晚上,石娃把七分钱重新藏好。

这次他藏得更仔细。衣角的活扣缝得更牢了,裤腰的缝线拆了重新缝,针脚细密了些。鞋垫下的钱,他找了块小布片包起来,再塞进去,这样就不硌脚了。

藏完了,他躺在炕上,摸着衣角那个小小的凸起。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拥有的、需要守护的东西。虽然只有七分钱,但那是他的,是他用羞耻、用恐惧、用一次尿裤子换来的安全感。

黑暗中,他听见爹轻声说:“睡吧。”

“爹,”石娃问,“咱们穷人,是不是一辈子都得这样?藏钱,怕被搜,装怂?”

老石沉默了很久。久到石娃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说:

“不一定。等你长大了,去了外面,也许就不用这样了。”

“外面是哪儿?”

“新疆,东北,大城市。”老石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那里有工厂,有工作,管饭吃,发工资。不用藏钱,因为钱是你挣的,光明正大。”

“那咱们为啥不去?”

“现在还不行。”老石说,“等机会。等机会来了,爹就送你去。”

石娃闭上眼睛。他想象着那个“外面”:高大的工厂,轰鸣的机器,白面馍管够,工资装在信封里,不用藏,可以堂堂正正地揣在兜里。

想着想着,睡着了。

梦里,他走在一条宽敞的大路上,路两边是整齐的房子,人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笑。他揣着一块钱——整整一块!不用藏,就揣在裤兜里,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声音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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