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无法穿透厚重的地下管道，但镶嵌在壁上的那些蓝白色微光晶体，亮度似乎随着外界天光的变化而产生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增强。杨昭在生物钟和地下环境特有的压抑感中醒来，火塘的余烬早已冰冷。他首先检查了入口方向，依旧是令人安心的黑暗与寂静。晚晴蜷缩在睡袋里，呼吸均匀，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睡足后的安宁。
没有时间耽搁。杨昭轻轻摇醒妹妹，两人迅速收拾好行装。他们换上了铁疤储备的、虽然陈旧但干净结实的工装，外面套上相对合身的防护服（尽管有些地方磨损，但聊胜于无）。杨昭将那把手枪和大部分弹药贴身藏好，匕首别在腰间容易抽取的位置。晚晴也带着一把匕首和少量应急物品。最重要的物资——食物、水、药品、电池、笔记本和路线图——被仔细分装在两个防水的背包里，由杨昭背负大部分。
离开前，杨昭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临时的庇护所。火塘的灰烬，打开的箱子，墙壁上铁疤的标记……这里曾是一个背负沉重过去的人，为未知的危机预留的避风港。如今，它成为了两个逃亡少年短暂喘息和获取补给的中转站。他对着空寂的空间，无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带着晚晴，再次踏入幽暗的主管道。
按照图纸的指引，他们沿着微光晶体继续前行。管道似乎无穷无尽，拐弯，向上或向下的斜坡，偶尔出现的岔路都需要仔细对照图纸确认。空气始终沉闷，灰尘味混合着陈年的机油和金属冷却剂气息。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只有管道深处偶尔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滴水声或结构应力释放的轻响。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前方出现了图纸上标注的第一个关键节点——一处需要向上攀爬约十五米的垂直维修竖井。竖井底部堆着一些废弃的零件和垃圾，井壁上有锈蚀但尚可用的金属爬梯。图纸上标注，爬上去后，会进入一片“中度辐射区”，需要快速通过，并建议使用简易防护（掩住口鼻，减少暴露皮肤，避免接触地面和墙壁上的明显污染物）。
杨昭让晚晴跟在自己身后，检查了一下彼此的呼吸过滤器（虽然简陋，但能过滤部分放射性尘埃），又将防护服的领口和袖口扎紧。“跟紧我，尽量别碰任何东西，快速通过。”
爬梯比预想的更不牢靠，锈蚀的梯级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时可能断裂。杨昭每一步都踩实，并回头确保晚晴抓稳。十五米的高度，在紧张和小心翼翼中，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终于爬到顶部，推开一块沉重但未锁死的金属盖板，一股与管道内沉闷截然不同的、带着淡淡甜腻与尘埃气息的冰冷空气涌了进来。
他们爬出的地方，是一个半坍塌的、堆满瓦砾和扭曲金属的小型设备间。一侧墙壁完全垮塌，露出外面一片广阔的、被朦胧灰黄色尘埃笼罩的废墟景象。这里曾是反应堆的某个辅助设施区，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地面覆盖着厚厚的、颜色可疑的灰尘和碎屑，许多金属构件表面泛着黯淡的、不自然的彩色光泽——那是放射性物质长期作用留下的痕迹。空气中，那种甜腻的辐射尘埃味道明显浓烈了许多，即便隔着过滤器，也能感到皮肤传来更清晰的刺痒感。
图纸上标注的通道，在设备间另一侧一个倾斜向下的、被碎石半掩的通道口。他们需要横穿这片大约五十米宽的开阔废墟地带，才能到达那里。
“快走，别停留。”杨昭低声道，拉起晚晴，低着头，尽量避开脚下那些色彩可疑的积水和散落的、形状扭曲的金属残骸，向着目标通道口快速移动。
脚步带起灰尘，在死寂的空气中扬起小小的烟柱。四周一片破败死寂，只有风声穿过残破结构的呜咽。远处，高耸的反应堆主废墟如同沉默的巨兽，在尘埃中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就在他们快要抵达通道口时，晚晴突然猛地拉住了杨昭的衣袖，小手冰凉，指向废墟右侧一片倾倒的混凝土墙后面，声音带着压抑的惊惧：“哥……那里……有东西在‘看’我们……很饿……很乱……”
杨昭心头一凛，立刻停下脚步，将晚晴护在身后，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目光锐利地扫向那片阴影。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乱石和扭曲的钢筋。
但几秒后，那片阴影蠕动了起来。
不是光影错觉。是实实在在的、缓慢而诡异的蠕动。仿佛那片地面和墙壁本身，化作了粘稠的、半流质的活物。紧接着，几个扭曲的、难以名状的轮廓，从阴影中“浮现”出来。
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几团不定形的、半透明的胶质物聚合体，大小不一，最大的约有人头大小，最小的不过拳头。它们的“身体”不断流动、变形，表面折射着周围废墟黯淡的光线，呈现出一种污浊的、混合了灰黄、暗绿和铁锈色的奇异光泽。它们没有眼睛、没有口器，但在面向杨昭和晚晴的方向，胶质体的内部，会短暂地凝聚出几个深色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斑点”，如同贪婪的注视。
辐射变异体！而且是极为麻烦的、能够一定程度改变自身形态、融合环境的胶质共生型变异体！
杨昭在废料场听老工人闲聊时听说过这类东西的只言片语。它们行动缓慢，但极难彻底杀死，能够分泌强腐蚀性粘液，有些甚至能模拟环境或释放干扰精神的辐射波动。通常出现在辐射浓度极高的核心废墟区，没想到在这片“中度”区域边缘就出现了！
“慢慢后退，别跑，别激怒它们。”杨昭压低声音，护着晚晴，一步步向通道口挪去。他不敢拔枪，枪声可能引来更麻烦的东西，而且对这些不定形的怪物效果未必好。
那些胶质变异体似乎察觉了他们的移动，蠕动的速度加快了一点，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流”了过来，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湿滑闪亮的粘液痕迹。空气中甜腻的味道里，混入了一丝更加刺鼻的酸腐气。
距离通道口还有不到十米。
胶质体的“流动”突然加速！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猛地从地面弹射而起，如同几团恶心的粘液炮弹，朝着两人飞扑过来！同时，一股微弱但令人头晕目眩的、带着精神干扰性质的辐射波动扩散开来！
“跑！”杨昭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抱起晚晴，冲向通道口！身后，粘液弹射的破空声和落地后腐蚀地面发出的“嗤嗤”声令人头皮发麻！
晚晴在哥哥怀里，紧闭着眼睛，小脸煞白，身体因为那精神干扰波动而微微颤抖。
杨昭爆发了全部速度，在最后一刻，抱着晚晴扑进了向下倾斜的通道口，沿着陡峭湿滑的斜坡滚了下去！几乎就在同时，几团粘稠的胶质体重重地砸在了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和通道口边缘，腐蚀得岩石和金属嗤嗤作响，冒起刺鼻的白烟。
滚落了七八米，斜坡变得平缓。杨昭用身体护住晚晴，背部重重撞在一块凸起的金属残骸上，闷哼一声，但顾不上疼痛，立刻翻身而起，将晚晴拉到身后，拔出匕首，紧张地望向通道口。
那些胶质变异体没有追进来。它们似乎对离开高辐射区域有所忌惮，只是在通道口边缘不甘心地蠕动、汇聚，发出细微的、仿佛无数气泡破裂的“咕噜”声，深色的“斑点”幽怨地“注视”了通道内片刻，才缓缓退回了那片阴影之中。
危机暂时解除。杨昭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撞击处火辣辣的疼痛，以及左肩伤口因为剧烈运动传来的抗议。晚晴也爬了起来，小脸上沾满了灰尘，但眼神还算镇定。
“没事吧？”杨昭检查妹妹。
晚晴摇摇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通道口方向：“它们……好乱……好像不是真的想攻击，是……被我们身上的‘味道’吸引了？哥哥的力量，还有我……我们和这里的东西，‘感觉’不一样。”
杨昭默然。他们兄妹身上的“异常”，在这片被灵蚀和辐射双重扭曲的土地上，或许就像黑暗中的灯火，格外显眼。
“继续走。尽快离开这片区域。”他收起匕首，重新背好背包，对照图纸。这条向下的通道应该是通往一条废弃的排水干渠，按照标注，辐射水平会逐渐降低。
通道比之前的管道更加破败，不少地方有积水和塌陷，需要小心绕行。又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前方传来了隐隐的水流声，空气也变得潮湿，那股甜腻的辐射尘埃味道终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年污水和铁锈的混合气息。
通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半圆拱形的混凝土涵洞。涵洞底部，一条约三米宽、水流缓慢、颜色浑浊呈铁锈色的水渠蜿蜒向前，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水渠两侧有窄窄的、湿滑的检修步道。这里就是图纸上标注的“废弃排水干渠”。
按照图纸，沿着这条干渠向上游（水流来的反方向）走大约两公里，就能抵达“废料河谷”的边缘。
终于看到了明确的出路。杨昭精神一振。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脱离了反应堆废墟那令人窒息的核心辐射区。
两人踏上湿滑的检修步道，开始逆着水流方向前进。水渠里的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气，但似乎没有太强的放射性。步道很窄，有些地方破损严重，需要格外小心。涵洞顶部很高，布满了冷凝水珠和垂挂的、黏糊糊的絮状物。远处隐约传来水滴落下的空洞回响。
走了约莫一公里，前方出现了岔路。主涵洞继续向前，左侧分出一条更窄、似乎更古老的砖石拱道，里面黑漆漆的，没有水流。图纸上对这个岔路没有详细标注，只画了一个问号。
“走哪边？”晚晴问。
杨昭对比图纸和眼前景象。图纸上描绘的主涵洞走向，与眼前基本一致。那条砖石拱道可能是更早期的排水系统，或者通往其他未知区域。
“走主路。”他做出决定。未知意味着风险，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按照已知的、相对安全的路线尽快离开。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过岔路口时，晚晴又拉住了他。
“哥……”她犹豫着，看向那条漆黑的砖石拱道，“里面……好像有风？很弱，但是……是往外的风。还有……一点点……很淡很淡的‘绿’的味道？不是真的气味，是……植物？干净的植物？”
干净的植物？在这地下深处的废弃排水系统里？
杨昭停下脚步，仔细感知。确实，从那条砖石拱道的方向，隐约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与涵洞内污浊气息不同的、带着泥土和些许清新感的空气流动。非常微弱，若非晚晴提醒，他根本察觉不到。
有对外的通风口？甚至有植被？这意味着那条拱道可能通往一个与外界有联系、环境相对“正常”的地方？会不会是另一条更隐蔽、更安全的出路？
风险与机遇并存。按照图纸走主涵洞，相对稳妥，但终点是龙蛇混杂的废料河谷边缘，可能立刻面临新的危险。探索这条未知拱道，可能发现更好的路径，也可能陷入更糟的境地。
杨昭看着妹妹因为刚才的奔逃和惊吓而依旧苍白的小脸，又看了看手中铁疤留下的、指向废料河谷的图纸。铁疤准备这条路，或许是因为它“可用”，未必是“最优”。晚晴的感知屡次帮助他们避开危险、发现关键，这一次……
“去看看。”杨昭最终决定，“但只探一小段，如果情况不对，立刻退回。”
他打开从备用点带出来的手电（铁疤储备的电池派上了用场），调成弱光模式，率先走进了砖石拱道。
拱道比主涵洞低矮狭窄得多，由古老的、表面长满青苔和硝石的砖石砌成，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破碎的砖块。空气果然更加清新一些，那股微弱的、向外的气流持续着。走了大约五六十米，拱道开始向上倾斜，前方的黑暗尽头，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
真的有出口！
两人加快脚步。倾斜的坡道尽头，是一堆垮塌的砖石和泥土，堵住了大部分去路，但在顶部靠近拱顶的位置，有一个脸盆大小的不规则缺口，天光正是从那里透入。缺口边缘缠绕着一些枯萎的藤蔓根须，新鲜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从缺口处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杨昭示意晚晴稍等，自己小心翼翼地攀上垮塌的砖石堆，从缺口向外望去。
外面似乎是一个被陡峭岩壁半包围的、狭窄而隐蔽的小山谷。谷底杂草丛生，夹杂着一些低矮的、叶片肥厚、形态奇特的耐辐射植物。岩壁湿润，长满苔藓。抬头望去，天空是被岩壁切割成狭窄一线的、灰蒙蒙的颜色。这里非常隐蔽，几乎与世隔绝，而且看起来没有人工活动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辐射水平感觉比废料河谷要低得多！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尘埃味道几乎消失！
一个完美的、暂时的藏身和休整地点！
杨昭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他缩回头，对下面的晚晴做了个安全的手势，然后开始小心地清理缺口周围的松垮砖石，将洞口扩大到足够两人钻出。
当两人终于从阴暗潮湿的地下拱道，踏入这个狭窄但充满自然气息（尽管是变异后的自然）的小山谷时，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依旧带着荒原特有的干冷和尘埃味，但比起地下管道和辐射废墟，已经堪称清新。
阳光（虽然被岩壁遮挡得只剩一线）温暖地照在脸上，驱散了地下的阴寒。远处隐约传来风声掠过岩缝的呼啸，但没有任何机械的轰鸣或人声。
暂时，安全了。
他们找到一处背风、干燥的岩缝，卸下背包，瘫坐下来。连续十几个小时的紧张逃亡、与辐射变异体的遭遇、地下迷宫的跋涉，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杨昭拿出食物和水，和晚晴默默分食。吃饱喝足后，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今天……就待在这里。”杨昭看着妹妹困倦的小脸，“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晚晴点了点头，靠着岩壁，几乎立刻沉沉睡去。
杨昭强撑着精神，检查了一下周围环境，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又将手枪放在手边。然后，他也抵不住疲惫，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听到了记忆金方块中那个低沉沙哑的低语，只是这一次，更加飘忽，更加难以捉摸。右眼深处，青铜色的雾气似乎在安稳地沉睡，与这片宁静（尽管是荒芜的宁静）的山谷暂时达成了某种和解。
他不知道废料河谷具体是怎样的地方，不知道仙盟和厄法兄弟会的网撒得有多广，也不知道铁疤是生是死。
但至少此刻，在这片被遗忘的、铁锈纪元中侥幸残存着一丝生机的小小山谷里，他们获得了短暂却珍贵的喘息。
未来如同山谷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灰暗，但毕竟，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