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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冬日的清晨,寒气透骨。

书房的外间虽然生了火盆,但毕竟不如内宅的暖阁那般密不透风。沈慕寒在硬邦邦的罗汉榻上辗转反侧了一夜,醒来时只觉得腰酸背痛,脖颈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他睁开眼,看着头顶陌生的横梁,有一瞬间的恍惚。习惯性地伸手往身侧一摸,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锦被,没有那具温软熟悉的身躯,也没有那股淡淡的海棠花香。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风穿堂而过。

“来人。”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习惯性地等着林晚吟轻柔地应答,或是递上一杯温度适宜的温水。

然而,门帘被掀开,带进来的却是一股甜腻刺鼻的脂粉香气。

“表哥,你醒啦?”

顾清婉端着一只红漆描金的托盘,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了一身桃红色的窄袖小袄,下着翡翠色的百褶裙,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鲜红,发间插满了珠翠,走起路来丁零当啷作响。

在这清冷素雅的书房里,她这一身艳丽的装扮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误入鹤群的花孔雀。

沈慕寒眉头下意识地一皱,刚睡醒的起床气瞬间上涌:“怎么是你?大吉和小安呢?”

大吉和小安是他的贴身书童,平日里负责他在书房的起居。

顾清婉把托盘放在桌上,扭着腰肢走到榻前,伸出涂着丹蔻的手指要去扶沈慕寒:“表哥这是嫌弃清婉伺候得不好吗?那两个小厮笨手笨脚的,哪有清婉贴心?姑母说了,表哥如今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特意让清婉过来照顾表哥的饮食起居。”

沈慕寒避开她的手,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冷声道:“这里是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不在惜春阁好好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表哥……”顾清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委屈地扁了扁嘴,“清婉怎么是闲杂人等呢?清婉如今……也是表哥的人了呀。昨晚表哥没去惜春阁,清婉担心表哥睡不好,天不亮就起来熬了这参汤,表哥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赶清婉走……”

说着,她眼圈一红,又要掉眼泪。

沈慕寒最听不得这种哭哭啼啼的声音,只觉得脑仁疼得更厉害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挥手:“行了,别哭了。把汤放下,你出去吧。”

“我不走。”顾清婉却来了劲,仗着有沈夫人撑腰,加上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她胆子也大了些。她端起那碗参汤,舀了一勺递到沈慕寒嘴边,“表哥趁热喝了吧,这是姑母特意让人从库房里拿的老参,最是补气。”

那参汤泛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沈慕寒闻着就想吐。他偏过头:“我没胃口,拿走。”

“表哥!”顾清婉娇嗔一声,身子软软地靠过来,半个胸脯都要贴到沈慕寒的手臂上,“你就喝一口嘛,这是清婉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喝,清婉就一直举着。”

沈慕寒看着她这副做派,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晚吟的样子。

以前他在书房读书累了,晚吟也会送汤来。但她总是静静地把汤放在一旁,轻声说一句“夫君歇歇眼”,然后便在一旁默默地研墨或看书,绝不会像这样聒噪,更不会用这种轻浮的手段来逼他喝汤。

“我说了不想喝!”沈慕寒心中烦躁,手一挥。

“哐当!”

瓷碗落地,滚烫的参汤泼了一地,还溅了几滴在顾清婉崭新的裙摆上。

“啊!烫死我了!”顾清婉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裙子,“这可是姑母新赏的云锦料子!表哥你干什么呀!”

“出去!”沈慕寒指着门口,脸色铁青,“马上给我出去!”

顾清婉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也不敢再撒娇,跺了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屋内终于清净了。

沈慕寒颓然地靠在床头,看着地上的狼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母亲口中“知冷知热”的解语花?这就是能帮他红袖添香的良人?

简直是个笑话。

他简单的洗漱了一番,换好衣服,坐在书案前准备处理翰林院带回来的公文。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拿起笔,看着面前那方空荡荡的砚台,习惯性地等着墨自己研好。

等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晚吟不在。

以前,不管多早,只要他坐在这里,墨永远是满的,茶永远是热的。

“大吉!”他喊了一声。

书童大吉连忙跑进来:“少爷,您吩咐。”

“研墨。”

“是。”

大吉开始研墨,可那“咔嚓咔嚓”的粗鲁声响,听得沈慕寒心烦意乱。

“轻点!你是锯木头吗?”沈慕寒斥道。

大吉吓得手一抖,墨汁溅了出来。

沈慕寒扔下笔,只觉得诸事不顺。

就在这时,门帘又动了。顾清婉竟然去而复返。

这一次,她换了一身衣裳,手里没端汤,而是拿了一块帕子。她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讨好的笑容。

“表哥,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惹你生气的。”顾清婉走进来,把大吉挤到一边,“这种粗活哪是小厮干得好的?还是让清婉来给表哥红袖添香吧。”

大吉如蒙大赦,看了一眼自家少爷,见没反对,连忙溜了出去。

沈慕寒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他倒要看看,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表妹,能添出什么香来。

顾清婉拿起墨锭,学着戏文里大家闺秀的样子,翘着兰花指,开始在砚台里转圈。

可是她根本不懂研墨的力道和方向。她用力过猛,墨锭在砚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且她倒的水太多,墨汁还没研浓,就先洒了一桌子。

“哎呀!”顾清婉惊呼一声,连忙拿帕子去擦。

谁知她那一擦,反而把墨汁抹得更匀了,直接染黑了沈慕寒刚写了一半的公文。

沈慕寒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那是他熬了两个通宵才写好的策论!今日就要呈给掌院学士的!

“顾清婉!”沈慕寒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顾清婉看着那张黑乎乎的纸,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上、袖口上全是墨汁,狼狈不堪,“我只是想帮表哥……”

“帮我?你这是在害我!”沈慕寒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张废纸,狠狠地揉成一团砸在地上,“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碰我的东西的?你懂什么叫研墨吗?你懂什么叫轻重缓急吗?你除了会添乱,还会干什么!”

顾清婉被骂得懵了,眼泪哗哗地流:“我也是好心啊……表嫂以前不也是这样陪着表哥的吗?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

“你也配跟她比?”沈慕寒冷笑一声,眼神如刀,“她三岁启蒙,五岁能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研的墨,浓淡适宜,墨香扑鼻!她在书房,能帮我整理典籍,能与我谈古论今!你呢?你连砚台分几方都不知道,连狼毫和羊毫都分不清,你拿什么跟她比?”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是一记记耳光,扇得顾清婉脸上火辣辣的疼。

羞愤、嫉妒、不甘,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是!我是不如她有才学!我是不如她出身高贵!”顾清婉索性破罐子破摔,哭喊道,“可是表哥别忘了,她再好,也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她再清高,现在也是个被你赶出房门的弃妇!而我,我是姑母选中的人,我是能给你生儿子的人!你现在嫌弃我,等你将来断子绝孙的时候,你就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书房里回荡。

顾清婉捂着脸,震惊地看着沈慕寒。

沈慕寒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滚。”他指着门口,“马上给我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踏进书房半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顾清婉被他眼中的杀气吓到了。她捂着脸,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冲了出去。

“姑母!表哥打我!呜呜呜……”

哭声渐渐远去。

沈慕寒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满桌狼藉,看着那张被毁掉的策论,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哪里是家?这分明是乱葬岗。

他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了痛苦的叹息。

“晚吟……”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如果是她在,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她会安静地帮他重新铺纸,会温柔地替他研墨,会用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看着他,让他心安。

可是现在,那个能让他心安的人,被他亲手推开了。

松鹤堂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顾清婉捂着半边肿起的脸,趴在沈夫人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姑母……我不活了……表哥他打我……他还说我不配跟表嫂比……说我连给表嫂提鞋都不配……”

沈夫人看着侄女脸上的巴掌印,心疼得直哆嗦:“这个混账东西!反了天了!清婉是好心去伺候他,他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钱妈妈在一旁煽风点火:“夫人,大少爷这是心里还有气呢。再加上那个林氏虽然人不怎么样,但那狐媚手段确实高明,把大少爷的魂都勾走了。表小姐这是受了无妄之灾啊。”

“林氏!”沈夫人咬牙切齿,“都是这个林氏!自己生不出孩子,还霸着慕寒的心!如今都分房睡了,还能让慕寒为了她打清婉!真是个祸害!”

“姑母,您可要为我做主啊!”顾清婉哭道,“表哥还说,以后不许我进书房,要把我赶回乡下去……若是真被赶回去,清婉这残花败柳的身子,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

“不许胡说!”沈夫人拍着她的背,“有姑母在,谁敢赶你走?这书房不让进就不进,反正那是男人们待的地方,咱们女人家只要守好后院就行。清婉啊,你听姑母的,别跟他硬碰硬。男人嘛,都有个脾气。这几日你先别去招惹他,好好养伤。等过几天他气消了,咱们再想办法。”

“可是表哥现在根本不理我……”

“他不理你,那是他还没尝到你的好。”沈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等有了孩子,哪怕是为了孩子,他也得把你捧在手心里。钱妈妈,去库房拿最好的消肿药膏来给表小姐敷上。另外,晚膳让厨房做几道大少爷爱吃的菜,送到惜春阁去。我就不信,他还能一直当和尚不成?”

顾清婉抽噎着点头,眼底却闪过一丝阴狠。

林晚吟,你虽然不在场,却依然能让表哥为了你打我。这笔账,我记下了!

听雨轩内,一片清冷。

小桃从外面回来,一脸的解气:“小姐!您听说了吗?刚才书房那边闹起来了!大少爷把那个顾姨娘赶出来了,好像还动手打了她一巴掌!那个顾姨娘哭着跑去松鹤堂告状了,这会儿正闹腾呢!”

林晚吟正坐在窗前修剪一盆水仙,闻言,手中的剪刀并未停顿,只是“咔嚓”一声,剪掉了一片枯叶。

“打了一巴掌?”林晚吟淡淡地说道,“那真是可惜了,没打两巴掌。”

“小姐,您不高兴吗?”小桃不解,“大少爷这是在为您出气呢!说明大少爷心里还是有您的,那个顾姨娘根本比不上您!”

“出气?”林晚吟放下剪刀,转过身看着小桃,眼神清明得让人心惊,“小桃,你错了。他打顾清婉,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他自己?”

“是因为顾清婉打扰了他办公,弄坏了他的公文,挑战了他身为才子的清高和身为男人的威严。”林晚吟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沈慕寒这个人,我最了解。他爱我,但他更爱他自己,爱他的前程,爱他的面子。顾清婉那种粗鄙的献殷勤,只会让他觉得丢脸,觉得被冒犯。所以他才会发火。”

“那……那这说明顾姨娘失宠了呀!”

“失宠?”林晚吟摇了摇头,“在这个家里,只要沈夫人还想要孙子,只要顾清婉的肚皮还争气,她就永远不会失宠。哪怕沈慕寒再厌恶她,为了孝道,为了传宗接代,他也得捏着鼻子认了。就像那天晚上,他不是也认了吗?”

小桃沉默了。

是啊,那天晚上,大少爷哭得那么伤心,最后不还是睡在了顾清婉的床上?

“所以,别抱什么希望。”林晚吟重新拿起剪刀,修剪着下一片叶子,“这只是一场狗咬狗的戏码罢了。我们只需要坐着看戏,别溅一身血就好。”

傍晚时分,钱妈妈果然带着几个婆子,提着食盒去了惜春阁。

沈慕寒被沈夫人以“赔罪”的名义,硬是叫去了惜春阁用晚膳。

“大少爷,夫人说了,表小姐脸皮薄,今儿个受了委屈,您做表哥的怎么也得去哄哄。不然夫人这头风又要犯了。”

沈慕寒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钱妈妈那张脸,只觉得无比厌恶。

但他还是去了。

因为他不敢不去。因为他怕母亲再拿出剪刀。

惜春阁内,顾清婉顶着一张肿得老高的脸,可怜兮兮地给沈慕寒布菜。

“表哥,我不怪你。是我笨,是我不懂事。”她低声下气地说道,“只要表哥不赶我走,让我做什么都行。”

沈慕寒看着她那副卑微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这是一个死局。

他被困在这个局里,无论怎么挣扎,最后都会被拖回原地。

“吃饭吧。”他冷冷地说道,没有再骂人,也没有再安慰。

那一顿饭,吃得如同嚼蜡。

饭后,沈慕寒想要离开,却被顾清婉拉住了衣袖。

“表哥……今晚……能不走吗?”她仰起头,眼神里满是祈求,“姑母会问的……”

沈慕寒看着她,又看了看这满屋子的暧昧红光。

他想起了听雨轩那扇紧闭的门,想起了林晚吟那句“你脏了”。

既然已经脏了,那就脏到底吧。

“随你。”

他甩开她的手,和衣躺在了外侧的榻上,背对着她,闭上了眼睛。

顾清婉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又变成了得意。

只要留下来就好。

只要在一个屋檐下,她就有的是办法让他变成真正的男人。

听雨轩里。

林晚吟听着小桃的汇报:“……大少爷去了惜春阁,没出来。”

“嗯。”林晚吟应了一声,吹灭了蜡烛,“睡吧。”

黑暗中,她摸了摸枕边。那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人的温度。

她没有哭。

因为她早就知道,那个在书房里为了她大发雷霆的沈慕寒,终究还是会在夜晚,走进另一个女人的房间。

这就是男人。

这就是现实。

海棠花已经落尽了。

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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