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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这句话不知从哪片记忆的深海浮了上来,带着些许陈旧的、近乎预言的伤感。如今,我却仿佛触摸到了它的边缘。

自从能磕磕绊绊地用稻妻语与倾奇者交流,夜晚便不再是寂静的独处或单纯的陪伴,而是变成了一扇窗户,透过它,我能窥见他那个日益丰富、却也日益复杂的世界。我们常常坐在山洞口的阴影与月光的交界处,他说着,我听着,偶尔笨拙地插上几句。炉火的故事,新学的锻造术语,丹羽的叮嘱,某个学徒闹的笑话……他说得越来越流畅,眉眼间属于“人”的情感也越发鲜活生动。常常是听着听着,洞外天色就从深蓝褪成了灰白,一晚上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倾奇者还是那个倾奇者。善良得如同初雪,纯洁得仿若水晶。他会细心地记下我偶尔提及的“指甲不够利,掰断树枝有点麻烦”,下次来访时便带来一把更趁手的小锉刀。他会留意到我蝠翼边缘偶尔沾上的夜露或蛛网,下次便会多带一块柔软的布巾。他的贴心,是毫无杂质的、全然的关注与给予。

然而,正如最清澈的溪流也会裹挟泥沙,他浸染其中的那个人类世界,也无可避免地将一些沉重的颗粒沉淀进他原本纯白的心底。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起初只是一些零碎的疑惑。

“伊利斯,”有一次,他蹙着眉问我,“‘生病’,是什么感觉?长兵卫大叔,咳嗽,很痛苦的样子。丹羽说,是‘风寒’。”

又过了些日子,他手上缠着一小圈干净的布条来了。我紧张地拉住他的手,他摇摇头,轻声说:“没关系。帮宫崎师傅搬坯料,划到了。流了红色的……血。很快就不流了,但大家很紧张。”

他的描述里,开始频繁出现“虚弱”、“疼痛”、“休息”、“吃药”这些词汇。他眼中的困惑,也逐渐掺杂了不安。

直到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比平时来得晚了些,脚步有些沉。坐在我身边后,他抱着膝盖,沉默了许久。山洞里只有远处海浪的低吟。

“伊利斯,”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低,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松造爷爷,走了。”

我看着他。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

“丹羽说,是‘老’了,‘寿命’到了。大家,哭了。葬礼,很安静。”他抬起头,槿紫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我难以完全解读,却能深切感受到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着悲伤、茫然,以及更深层恐惧的暗流。“什么是‘寿命’?为什么……会‘走’?去了哪里?还会回来吗?”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丹羽,桂木,长兵卫大叔,大家……都会这样吗?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就像松造爷爷一样,早上还能打招呼,晚上就……”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这样能抵御那股无形的、名为“失去”的寒流。

我明白了。他终于触碰到了人类世界最核心、也最残酷的真相之一——生命的有限与脆弱。他的永恒之躯,开始为那些短暂而温暖的存在感到恐惧。

我的心揪紧了。我伸出手,将他单薄的身体揽入怀中。他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将额头抵在我的肩窝。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很久以前他担心我被阳光灼伤时我做的那样。

“倾奇者,”我搜刮着有限的词汇,试图组织安慰的话语,“人,是这样。会生病,会受伤,会……变老,会离开。这是,他们的……‘宿命’。”

“宿命?”他喃喃重复,语调苦涩,“不好的宿命。”

“但是,”我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红眸在黑暗中或许显得有些异样,但我希望他能看到里面的认真,“我,不一样。”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洞外永恒的夜空。“我,是‘罪人’。背负诅咒。太阳,拒绝我。土地,背弃我。但是,‘时间’,对我的惩罚,是……‘永远’。”我努力让这个词听起来不那么可怕,“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陪着倾奇者。就算,一百年,两百年……只要你来,我就在。”

这大概是我能给出的,最笨拙也最真实的承诺了。

他眨了眨眼,泪水没有落下,但眼眶确实湿润了。“罪人?伊利斯,为什么是罪人?你很好。”

为什么是罪人?这个问题让我愣了一下。对我而言,这几乎是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定义——从我在那片意识海洋中打捞出第一片血色记忆,从我睁开眼拥有这苍白皮肤和血红瞳孔开始,“罪”就如同胎记般烙印在我的存在之上。但对他解释清楚,并非易事。

也许,这是个转移他注意力、安抚情绪的好机会。

“嗯……说来,话长。”我拉着他坐好,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用我能组织出的、最简单直白的语言,讲述那些记忆碎片拼凑出的故事。

关于另一个“主”,并非稻妻雷电将军那般具象的存在,而是更古老、更宏大、也更冷漠的意志。关于最初的背离与选择,关于一个名为“莉莉丝”的源头,关于血脉中传承的诅咒:被光明唾弃,被凡铁所伤,以鲜血为食,在永恒的黑夜中徘徊。

“所以,你看,”我总结道,甚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我不能晒太阳,不是我的错,是‘诅咒’。我喝血,也不是我喜欢,是‘需要’。就像……就像倾奇者不需要吃饭睡觉,但需要学习,需要理解大家一样。是我的‘方式’。”

我略去了那些记忆中最血腥、最痛苦的片段,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使如此,倾奇者也听得十分入神,紫眸一眨不眨,时而困惑,时而恍然。当我说到“以鲜血为食”时,他轻轻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但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惊讶和一丝……了然?他或许联想到了什么。

“所以,伊利斯是……吸血鬼?”他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词,发音有些生涩,显然是从别处听来的。

“嗯,大概是。”我点点头,“很麻烦的种族,对吧?”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麻烦。伊利斯就是伊利斯。”

他这句话,奇异地抚平了我心底因讲述过往而泛起的些许波澜。我的故事似乎真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对踏鞴砂众人终将离去的恐惧,被对我这奇异存在的惊奇暂时取代了。他问了很多问题,关于黑夜中的视野,关于飞行,关于变成蝙蝠的感觉……气氛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看着他稍稍释怀的侧脸,我心里却很清楚。这份恐惧只是被暂时掩盖,而非消失。当他选择踏上追寻人类、理解人类的道路时,与“分别”和“失去”的正面交锋,几乎是注定的命运。

这就是非我族类的、可悲的隔阂。我拥有近乎永恒的时间,却只能活在阴影里;他们拥有鲜活温暖的阳光,却逃不过时间的镰刀。

但只要他开心,就够了。我再一次对自己说。我的珍宝,只要能在阳光下,带着那样鲜活的笑容成长,就够了。至于其他……

一个念头,像深水中悄然浮现的气泡,冒了出来。我记得,在那些驳杂的记忆深处,似乎有过模糊的讯息——关于“后裔”,关于“初拥”,关于将凡人纳入永恒黑夜的仪式……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倾奇者在意的人即将被时间带走,令他痛苦不堪……也许,还有另一种“陪伴”的方式?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自己对这具身体、这份诅咒的能力都还一知半解。目前显露出的,不过是超越常人的体魄、速度、力量,以及蝠化和翼行。我能感觉到,血脉深处沉睡着更多未知,像是冰封海面下的庞然巨物。一切,都还需要时间去发掘和验证。

日子再次恢复了表面的平缓。倾奇者来访时,话题又回到了日常。他告诉我,丹羽开始正式教他一些锻造的基础了。从辨认矿石,到拉风箱控制火候,再到最简单的捶打延展。他说这些时,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专注的光芒,只是那光芒背后,似乎多了一层深思的底色。

又过了好些个日月轮转。在一个秋意已深、连月光都带着凉意的夜晚,倾奇者兴冲冲地跑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伊利斯,看!”他眼睛亮得惊人,献宝似的将包裹递给我。

我好奇地解开。里面是一把短刀,长度不足一尺,却异常精美。刀鞘是朴素的深色木材,但打磨得极其光滑。抽出刀身,并非什么神兵利器的寒光四射,而是带着手工锻造特有的、内敛的银灰色光泽,刀身上有着细密如流水般的锻纹。刀柄缠着新的绳结,颜色是他喜欢的深紫与浅蓝交织。

“我做的!”他仰着脸,表情混合着期待、自豪和一点点紧张,“用练习的边角料,丹羽帮忙调整了火候。可能,不那么锋利,但是……”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乐得几乎要跳起来,背后的翅膀“哗”地张开又赶紧收起,生怕带起的风吹到他。我小心翼翼地把短刀捧在手里,像捧着世界上最脆弱的珍宝,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

“给我的?”我明知故问,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嗯!”他用力点头,“伊利斯,总是用指甲,手,会疼。”

我立刻把短刀搂进怀里,用宽大的衣袖和翅膀一起护住,使劲摇头:“不用!我要藏起来!怕磕到,怕弄丢!”

倾奇者看着我如临大敌的样子,无奈地扶额,那神态竟有了几分丹羽教导他时的影子。“伊利斯,刀,是工具。要用的。保护自己,切东西,都可以。”

“我有指甲!”我反驳,为了证明,我抬起手,对着旁边一块我搬进来当凳子的、质地坚硬的石块,五指并拢,轻轻一划——

“嗤啦。”

石头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深达半寸的划痕,边缘整齐,石粉簌簌落下。

我得意地晃晃手指,指甲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泽。“看,比刀快!”

倾奇者盯着那石头上的划痕,紫眸睁得圆圆的,半晌,才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放弃般地说:“……好吧。随你喜欢。但是,要好好收着。”

“当然!”我立刻应下,宝贝似的把短刀用原来的布包好,塞进我睡觉时最贴近胸口的衣物内层,确保万无一失。

那晚,他离开时,夜色已深。我送他到洞口,看着他紫色的身影融入林间小径的黑暗中。他回头朝我挥了挥手,我也用力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到山洞,我摸着怀里那硬硬的、带着他手心温度的刀形轮廓,心底一片柔软。虽然前路或许会有阴云,但至少此刻,阳光曾透过缝隙,温暖地照在我们彼此的身上。这便足够了。

我蜷缩在我的角落,翼膜习惯性地想要拢住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包裹住了自己。怀中的短刀贴着心跳,像一个无声的约定。

黑夜还很长,而我的守望,也将持续下去。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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