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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09年6月27日,距离高考志愿填报截止还有三天。城市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氛,像盛夏暴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李小庄坐在网吧的角落,面前的CRT显示器泛着青灰色的光。网吧里烟雾缭绕,混杂着泡面、汗水和香烟的气味。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偶尔爆发的叫骂和欢呼——大部分是高三刚解放的学生,在这里通宵打游戏,试图用虚拟世界的厮杀来麻痹对未来的焦虑。

但他不是来打游戏的。他打开浏览器,输入“上海高校历年录取分数线查询”,页面缓慢加载。2009年的网络还很慢,网吧的电脑又旧,进度条像垂死的蜗牛一样缓慢爬行。

“庄哥,你真不玩?”旁边的男生转过头,屏幕上正是《魔兽世界》的登录界面——但显示的是“服务器维护中,预计开放时间:未知”。

“不玩。”李小庄盯着缓慢加载的网页,“我查资料。”

“魔兽都停服一个多月了,”男生抱怨,“九城和网易扯皮,我们这些玩家成了牺牲品。”他狠狠敲了下键盘,“我攒了半年的点卡啊!”

李小庄理解这种愤怒。魔兽停服在这个夏天成了某种象征——你为之投入时间、精力和情感的东西,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就像高三生活,就像广播站,就像他和苏梦蝶共享的那些午后。

网页终于加载出来了。他找到“上海大学”的条目,仔细看历年分数线:2008年理科最低录取分605,2007年598,2006年593……他的612分刚好够线,但很悬,要看今年的报考热度。

鼠标往下滑,看到专业列表:经济学、工商管理、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汉语言文学……每个名字都像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要选择一个,在里面住四年。

“汉语言文学。”他轻声念出这个专业,手指在鼠标上悬停。这是他一直想学的,可以光明正大地读诗、写文章,可以研究许嵩歌词里的古典意象,可以把那些偷偷写在本子上的文字变成正经的学问。

但父亲昨天说:“学文学以后不好找工作,还是学计算机吧,实用。”

实用。这个词像一块石头压在李小庄心上。他知道父亲说得对,继母也说学计算机“将来好就业”。可他想选自己喜欢的,像苏梦蝶想学音乐那样——即使天真,即使不切实际。

网页又卡住了。他烦躁地刷新,屏幕变成一片蓝,然后弹出“404 Not Found”。网吧的破网。

“妈的。”他低声骂了句,这在他是很少有的。

“怎么了?”旁边的男生问。

“网页打不开。”

“正常,这破网吧就这样。”男生凑过来看,“你在查学校?考多少分?”

“612。”

“可以啊!”男生拍拍他肩膀,“我只有589,正愁呢。你想报哪儿?”

“可能……上海。”

“上海好啊,大城市。”男生点起一支烟,“我可能去郑州,离家近,分数也够。”

烟味飘过来,李小庄皱了皱眉。他想起苏梦蝶说过讨厌烟味,说烟味会沾在衣服上,像洗不掉的阴影。

“你呢?”男生问,“有想学的专业吗?”

“汉语言文学,或者计算机。”

“文学?”男生笑了,“庄哥,不是我打击你,学文学出来能干啥?当老师?写小说?现在谁还看小说啊。”

李小庄没接话。他知道男生说得对,现实就是如此。就像魔兽停服,玩家再愤怒也要接受——游戏规则不由你定。

他重新打开浏览器,这次搜索“上海音乐学院”。页面加载出来,招生简章里写着:文化课分数线不低于当地一本线,专业考试另行安排。苏梦蝶的635分绝对够,但她有专业基础吗?她会弹吉他,会唱歌,会改编歌词,但这些够吗?

网吧门开了,几个女生走进来,穿着漂亮的裙子,化了淡妆,和这个烟雾缭绕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们开了几台机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大概是也在查学校。

李小庄忽然想起苏梦蝶。她今天应该也在查资料吧?在家里,或者在学校机房?她会穿着那条浅蓝色连衣裙,头发披着,低头认真看屏幕,偶尔咬一下笔杆——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拿出手机,想发短信问她查得怎么样了,但想了想又放下。有些问题,问了也解决不了。

网页终于再次加载成功。他点开“上海大学汉语言文学”的详细介绍:主要课程、师资力量、就业方向……就业方向里写着:新闻出版、文化宣传、教学科研、企事业单位文秘工作。

“企事业单位文秘工作。”他念着这几个字,想象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写公文的样子——和写诗完全不同,没有韵律,没有意象,只有格式和套话。

可这就是生活。就像父亲开货车,一趟趟跑长途,不是因为他喜欢开车,是因为要养家。就像继母在超市工作,每天站八小时,不是因为她喜欢收银,是因为需要这份收入。

现实和理想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对父亲来说是方向盘和远方,对继母来说是收银台和家庭,对李小庄来说,是计算机代码和诗歌文字。

“庄哥,”旁边的男生忽然说,“你看群里。”

李小庄打开QQ,班级群已经炸了。几百条消息刷屏:

“有人知道华东师大今年扩招吗?”

“武汉大学分数线会不会涨?”

“我爸妈非要我报师范,说稳定,可我一点都不想当老师!”

“我女朋友要去北京,我想跟去,但分数不够那边的学校,怎么办?”

怎么办?这三个字像回声一样在群里反复出现。没有人知道答案,每个人都在黑暗中摸索,试图在截止日期前做出那个“正确”的决定——但什么是正确?没有人知道。

一条私信跳出来,是苏梦蝶:“你在哪?”

“网吧,查资料。”他回复。

“我也在查。好难。”

“什么好难?”

“选择好难。”苏梦蝶说,“我想报上海音乐学院,但我妈说太冒险。她让我报上海财经,说好就业。”

李小庄盯着这行字,仿佛能看见苏梦蝶此刻的表情——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眼睛里都是挣扎。他想说“支持你报音乐”,但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选择:理想还是现实?

“你呢?”苏梦蝶问。

“我爸让我学计算机,我想学文学。”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李小庄老实说,“可能……妥协吧。”

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很久没有消息发来。网吧里,旁边的男生突然骂了一句:“操!又掉线了!”

《魔兽世界》的登录界面再次变成灰色,显示“服务器连接失败”。男生狠狠砸了下键盘,周围的人转过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继续自己的事。

“这破游戏,”男生点燃第二支烟,“我玩了三年,说停就停。九城和网易扯皮,我们这些老玩家像傻逼一样等着。等什么呢?等一个可能永远回不来的世界。”

李小庄忽然觉得这话很有哲理。他们不也在等吗?等录取通知书,等大学开学,等一个想象中的、更好的未来。但那个未来真的会来吗?来了之后真的更好吗?

没人知道。就像不知道魔兽什么时候重新开服,不知道九城和网易的谈判结果,不知道那些投入了三年时间的玩家,最终会不会选择离开。

苏梦蝶的消息终于来了:“我刚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想试试音乐,她说‘试试可以,但要有失败的准备’。我问她什么是失败的准备,她说‘就是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被社会淘汰的准备’。”

这段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李小庄头上。他仿佛能听见苏梦蝶母亲的声音——平静,理智,残酷。这就是大人的世界,不谈梦想,只谈生存。

“那你怎么说?”他问。

“我说我知道了。”苏梦蝶回复,“然后挂了电话。现在坐在电脑前,看着上海音乐学院和上海财经的网页,两个窗口并列,像人生的岔路口。”

李小庄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他想说点什么,但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最后他问:“需要我过去吗?”

“不用。”苏梦蝶很快回复,“我自己想清楚。你也一样。”

“好。”

关掉QQ,李小庄继续看网页。他打开“上海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的页面:主要课程包括C语言、数据结构、操作系统、计算机网络……全是陌生的名词,像一门外语。

他又打开汉语言文学的页面: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文艺理论、写作学……这些词他熟悉,像老朋友。

两个窗口并列,像苏梦蝶说的,“人生的岔路口”。

网吧的烟雾更浓了。有人打开窗户,夏夜的热风涌进来,混合着街道上的汽车尾气和远处大排档的油烟味。李小庄感到一阵窒息,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那种被选择压垮的感觉。

旁边的男生放弃了登录魔兽,开始玩《穿越火线》。枪声在耳机里炸响,他骂骂咧咧地冲锋、被杀、复活、再冲锋。虚拟世界的厮杀可以重来,但人生的选择只有一次。

李小庄关掉浏览器,打开音乐播放器。列表里是许嵩的歌,从《断桥残雪》到《灰色头像》,按添加时间排列。他点开《有何不可》,熟悉的旋律在网吧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弱,但清晰。

“天空好像下雨

我好想住你隔壁……”

他闭上眼睛。想起高三那年,他和苏梦蝶在广播室里录这首歌的改编版,窗外的阳光照在调音台上,灰尘在光柱里飞舞。那时候他们以为未来很简单——考大学,去同一个城市,继续做喜欢的事。

现在才知道,未来不简单。未来是分数线,是就业率,是父母的期望,是现实的压力。未来是魔兽停服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你投入了感情和时间的某个世界,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

歌唱完了。网吧里有人喊:“网管!23号机掉线了!”

李小庄睁开眼,屏幕上的音乐播放器自动跳转到下一首:《如果当时》。前奏响起时,他做出了决定。

他重新打开浏览器,登录高考志愿填报系统。输入准考证号、密码,页面加载出来,是一张空白的表格,等着他填写那些决定命运的数字代码。

第一志愿:上海大学。专业一: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二:汉语言文学。专业三:经济学。

他选择了妥协,但不是完全的妥协。他把文学放在了第二专业,像在现实的土地上,为理想留了一小块自留地。

点击“保存”。系统提示:“请确认您的选择,提交后将无法修改。”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点击“确认”。

页面跳转,显示“提交成功”。一切都定了。不管这个决定正确与否,都无法回头了。

手机震动,是苏梦蝶的短信:“我决定了。第一志愿上海音乐学院,第二志愿上海财经大学。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试过了。”

李小庄看着这条短信,忽然笑了。这就是苏梦蝶,看起来温柔,内心却比谁都坚定。她选择了冒险,而他选择了稳妥。这就是他们的不同,也是他们的相同——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

他回复:“我也提交了。上海大学,计算机第一,文学第二。”

“你会不会后悔?”苏梦蝶问。

“不知道。但至少文学还在第二志愿,没有完全放弃。”

“那就好。”苏梦蝶说,“就像我的音乐梦,至少还在第一志愿。”

两人都没再说话。网吧里,《穿越火线》的枪声还在继续,烟雾还在弥漫,魔兽的服务器依然关闭。这个世界在正常运转,不会因为几个高中生的选择而改变。

李小庄关掉电脑,结账下机。走出网吧时,夏夜的凉风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街道上灯火通明,车流如织,这座城市在夜晚展现出与白天不同的生命力。

他慢慢往家走,路过音像店时,看见橱窗里新贴了一张海报:《魔兽世界》资料片“巫妖王之怒”的宣传画,但下面用红字写着:“国服上线时间待定,敬请期待。”

期待。这个词在这个夏天显得如此沉重。他们在期待录取通知书,魔兽玩家在期待服务器重开,所有人都在期待某个不确定的未来。

回到家,父亲和继母还没睡。看见他回来,父亲问:“查得怎么样?”

“提交了。”李小庄说,“上海大学,计算机第一志愿。”

父亲松了口气:“这就好。计算机好,实用。”

继母也笑了:“上海是大城市,机会多。”

李小庄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知道他们是为他好,知道他们的欣慰是真诚的。只是他心里那个小小的文学梦,像被埋进土里的种子,不知道会不会发芽。

回到房间,他打开黑色软面抄,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2009年6月27日:魔兽停服的第47天。我在网吧查学校,旁边男生为游戏愤怒,我为未来迷茫。最终我提交了志愿:上海大学,计算机第一,文学第二。这是妥协,也是坚持——在现实的土地上,为理想留一小块自留地。苏梦蝶选择了冒险,把音乐放在第一志愿。她说‘至少我试过了’。是啊,至少试过了。就像那些魔兽玩家,至少曾经在那个世界里战斗过、欢笑过、投入过真实的情感。即使服务器关闭,那些记忆不会消失。即使我们去了不同的学校,学了不同的专业,那些共享耳机听许嵩的午后,那些在广播室录节目的笑声,那些在书店谈论星座和诗的日子,也不会消失。也许成长就是这样——学会在现实的压力下做出选择,学会为理想保留一点空间,学会接受有些世界会关闭,但新的世界会打开。就像魔兽终将重开,就像我们终将踏入大学校园,就像许嵩还会写新歌。只是那时候,听歌的我们,已经不再是今天的我们了。但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今天,我们认真地选择过。”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夜色中,城市像一片光的海洋,每盏灯下都有一个正在做选择的人。远处,网吧的霓虹灯还在闪烁,像这个夏天不肯熄灭的火焰。

李小庄想,魔兽总有一天会重开,玩家们会回到那个世界,继续他们的冒险。而他和苏梦蝶,也会去往各自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对许嵩的喜欢,比如写诗的习惯,比如那盘录好的磁带,比如那句“至少我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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