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寅时,天还未亮。
净室的门无声滑开,十二名白衣仙娥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玉盆、银剪、素绢,还有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碗——碗壁上已提前刻好汲取精血的符文。
沈清弦坐在琴案前,一夜未眠。
月白云锦的常服已被换下,此刻他身上只着一件素白单衣,衣襟微敞,露出少年人清瘦的锁骨。银白长发被一根赤绳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仙娥们不敢看他,低头将器具一一摆放在室中央新设的玉台上。那玉台通体莹白,台面刻着复杂的法阵,阵眼处刚好能容一人平躺。
“公子,”为首的仙娥颤声开口,“请……请上台。”
沈清弦起身,赤脚踩过柔软的地毯,脚踝金铃随着步伐轻响。他走到玉台边,没有立即躺下,而是转头看向门口。
谢无渊还没来。
“将军他……”仙娥欲言又止。
“我知道。”沈清弦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当然知道。过去七日,净室虽与世隔绝,但仙娥们偶尔的低语、门外神卫换岗时的交谈,都如碎片般拼凑出真相——
谢无渊剜心取血那日,当众忤逆天帝,被判九九八十一道雷刑。那是专门惩戒神将的“诛神雷”,一道比一道狠,一道比一道毒。行刑地点在天门山巅的“刑天台”,整整七日,雷光从未停歇。
据说第七日时,刑天台周围的云层都被劈成了血红色。
据说谢无渊的银发被雷火烧焦了大半。
据说……他始终没有跪下。
沈清弦闭了闭眼,躺上玉台。冰冷的玉石贴着后背,激得他微微一颤。仙娥们上前,用特制的银钉固定他的四肢——不是怕他挣扎,而是防止取血时因剧痛产生的痉挛影响取血精度。
银钉刺入皮肤的瞬间,沈清弦咬住了下唇。
不疼。
比起接下来要承受的,这点刺痛微不足道。
辰时整,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
沈清弦侧过头,看见谢无渊踏进净室——他换了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银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发尾仍有焦痕。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唯独那双赤瞳,依旧沉静如渊。
他身后跟着四个人。
司祭捧着金盘,盘中是那柄透明的水晶匕首。三位长老分立三角,手中结印,已提前布下稳固心脉的辅助阵法。而最后一位……
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天帝的一缕分身虚影,虽只三寸高,悬在半空,却散发着压垮万物的威压。金色的眼瞳扫过玉台上的少年,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器具。
“开始吧。”天帝虚影开口,声音直接在每个人识海中响起。
司祭颤抖着举起水晶匕首,刃口在夜明珠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他走到玉台边,看着沈清弦心口的位置,嘴唇哆嗦着,迟迟不敢下刀。
“等什么?”天帝问。
“臣、臣……”司祭冷汗涔涔。
“让我来。”
谢无渊走上前,从司祭手中接过匕首。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握住刀柄的瞬间,水晶刃身上突然亮起血色纹路——那是他的本源神力在灌注。
沈清弦看着他走近,看着他在玉台边单膝跪下,与自己平视。
“怕吗?”谢无渊问,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沈清弦摇头。
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
谢无渊却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即将消散的雾,却莫名让沈清弦心头一颤。
“怕也没关系。”谢无渊说,左手抚上他心口,指尖冰凉,“疼的时候,可以恨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右手匕首刺入!
“呃——!”
沈清弦猛地仰头,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那不是利刃割开皮肉的锐痛,而是有什么东西直接刺穿了心脏,在心室里翻搅、汲取、撕裂——
痛到极致时,反而失去了声音。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喊叫,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视野开始模糊,玉台、仙娥、长老、天帝……一切都扭曲成斑斓的色块,唯有谢无渊的脸,清晰得可怕。
那人垂着眼,赤瞳紧盯着匕首刺入的位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的左手仍按在沈清弦心口,掌心滚烫,一股温厚磅礴的力量正源源不断涌入,护住即将崩碎的心脉。
取血的过程漫长如凌迟。
水晶匕首本身就是一个法阵载体,刀尖刺入心脏后会自动汲取最精纯的心头血。这个过程不能太快——快了会伤及根本;也不能太慢——慢了会损耗过多精血。
谢无渊在控制流速。
沈清弦能感觉到,每一次心脏抽搐、血液被强行抽离时,都有一股暖流及时补上,勉强维持着生机不灭。而那暖流的来源……
是谢无渊自己。
“够了。”天帝突然开口。
谢无渊收手。
匕首抽离的瞬间,沈清弦浑身一颤,心口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但他知道,那里少了什么东西——某种与生俱来的、维系性命的东西。
司祭颤抖着捧来琉璃碗。
碗中,淡金色的血液刚好盛满碗底三分之二——那是净灵体第一次取血的定额。血液在碗中微微荡漾,泛着细碎的金光,每一滴都蕴含着磅礴的净化之力。
天帝虚影扫了一眼,颔首:“送入阵眼。”
“是。”司祭如蒙大赦,捧着碗倒退着离开。
三位长老也收起阵法,行礼后匆匆退去。仙娥们上前解开银钉,为沈清弦擦拭冷汗、更换被血浸湿的单衣。整个过程,谢无渊始终跪在玉台边,一动不动。
直到净室重归寂静。
“感觉如何?”谢无渊问。
沈清弦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转动眼珠,看向谢无渊,烟灰色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水雾。
“疼……”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谢无渊伸手,将少年汗湿的银发拨到耳后,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脸颊:“我知道。”
他俯身,将沈清弦打横抱起。少年轻得过分,在他怀中像一片羽毛。走到床榻边,他将人轻轻放下,拉过锦被盖好,自己则坐在榻沿。
“睡吧。”谢无渊说,“醒来就不疼了。”
沈清弦却抓住他的衣袖。
“你……”他喘息着,“你的伤……”
谢无渊一怔。
沈清弦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泛白:“雷刑……八十一道……”
“都过去了。”谢无渊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我是神将,没那么容易死。”
“骗人……”沈清弦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仙娥说……你的背……都焦了……”
谢无渊沉默。
良久,他低声说:“那你也该知道,她们还说,我始终没有跪下。”
沈清弦睁开眼。
“因为我在想,”谢无渊看着他的眼睛,赤瞳深处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化开,“若我跪了,便是认了这刑罚的正当性。可我没错——护着你,哪里错了?”
“所以我不跪。”
“天雷劈碎我的骨头,我就用神力重塑。劈焦我的皮肉,我就用灵药再生。劈散我的神魂——”
他停顿,指尖抚过沈清弦眉心的那道淡金色印记——那是取血时,两人灵力交融留下的痕迹。
“我就想着你。”
“想着祭坛上那个敢直视我的少年,想着他说自己名字时的模样,想着……这一世,我终于赶上了。”
沈清弦的眼泪流得更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这剜心取血的痛?是为谢无渊硬扛雷刑的惨?还是为那句“我终于赶上了”里,深藏的万年孤寂?
他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心脏那个刚刚愈合的伤口里,生根发芽了。
“谢无渊……”他哽咽着喊出这个名字。
“嗯?”
“下次取血……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后。”
“还会这么疼吗?”
“会。”谢无渊诚实回答,“但我会在。”
沈清弦闭上眼睛,将脸埋进他掌心。
温暖透过皮肤传来,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他太累了,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如潮水般涌上,意识逐渐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听见谢无渊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沈清弦,我们立个契吧。”
“以我神格为誓,以你魂魄为凭。”
“此后每一次取血之痛,我与你同承。”
“你流多少血,我就剜多少肉。”
“你损多少寿,我就折多少年。”
“直到百年期满,我带你走。”
沈清弦想说“好”,却发不出声音。
但他想,谢无渊一定懂了。
因为那人俯身,在他眉心印下一个温凉的吻。
像烙印。
像誓言。
像三生石上,早就该刻下的名字。
—
(第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