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卯时初刻。
苏辰坐在龙椅上,透过玉旒审视着下方百官。他刻意观察每个人的脸——尤其是左眼下方。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陛下,”陆文渊出列,“北凉使团已启程回国,按礼制,当派使臣回访。然如今局势未明,是否……”
“不必回访。”苏辰打断,“北凉大军仍在边境,此时遣使,无异于示弱。等他们彻底退兵再说。”
“臣遵旨。”
早朝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百官显然听说了昨夜的行动,虽不知详情,但都嗅到了紧张的气息。奏事时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皇帝。
退朝后,苏辰叫住了几个重臣——陆文渊、陈明远、赵铁柱,还有新任户部尚书(原侍郎陈明远升任),工部尚书等。他故意找些无关紧要的事商议,实则近距离观察他们的脸。
陆文渊,没有痣。陈明远,没有。赵铁柱……苏辰的目光停留在他左眼下方——那里有道刀疤,但痣?没有。
难道自己想错了?
“陛下?”赵铁柱察觉到皇帝的注视。
“没事。”苏辰收回目光,“赵将军,昨夜清剿行动的战果,整理一份详细奏报。另外……阵亡将士的抚恤,加倍。”
“臣代将士们谢陛下隆恩。”
众人退下后,苏辰叫来福贵:“去查查,朝中五品以上官员,有谁左眼下有痣。还有,查荣亲王府那个失踪的管家,叫什么,什么来历。”
“奴才这就去。”
一个时辰后,福贵带回了消息。
“陛下,五品以上官员共一百七十三人,左眼下有痣的……有九个。这是名单。”福贵递上一张纸。
苏辰扫了一眼,大多是些闲职或地方官,只有一个值得注意——鸿胪寺少卿,周文礼。鸿胪寺负责外交,若此人是内奸,确实能接触到北凉情报。
“周文礼……什么背景?”
“江南周家的旁支。”福贵道,“说起来,和太后娘娘还是远亲。他三年前调入鸿胪寺,之前是礼部主事。”
远亲。苏辰记下了。
“那个管家呢?”
“管家姓孙,叫孙福,在荣王府三十年。荣亲王死后,王府被查抄当天,他就失踪了。有人说看见他往城西去了,但再没消息。”
孙福。左眼下有痣。荣王府三十年。
苏辰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他努力回忆,忽然想起——净雅斋案中,强买方子的是“管家外甥”。那个外甥姓孙,而孙福也姓孙。
“孙管家可有外甥在京?”
“有。叫孙旺,在户部当个小书吏。”福贵顿了顿,“奴才多嘴问一句,陛下查这些痣……可是有讲究?”
苏辰没回答,只是说:“派人盯住周文礼和孙旺。记住,要秘密进行。”
午后,苏辰去了太医院。
影的伤势好多了,已经能下地走动。她在院中练剑,动作虽慢,但每一招都精准。林清源在一旁指导,不时纠正她的姿势。
“陛下。”影收剑行礼。
“不必多礼。”苏辰看向林清源,“林太医,明珠学医的事,安排得如何?”
“已开始教她认药。”林清源恭敬道,“明珠姑娘聪慧,一点就通。”
“那就好。”苏辰顿了顿,“林太医,朕问你,你在太医院,可曾听过一个叫孙福的人?或者……一个左眼下有痣、年纪较大的太监或官员?”
林清源皱眉想了想:“孙福……这名字有点熟。对了,臣父亲在世时,曾提过荣王府有个孙管家,每年都来太医院拿些养生的方子。至于痣……臣记得,孙管家左眼下确实有颗痣。”
对上了。
“还有谁有?”
“宫中的老人……御马监的刘公公也有,但他在先帝驾崩后就病退了。”林清源回忆着,“哦,还有一个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曹公公。”
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辰心中一惊。那可是内廷十二监之首,掌管批红用印,权力极大。曹公公曹德安,侍奉过两代皇帝,在宫中地位尊崇。
“曹公公左眼下有痣?”
“有,挺明显的。”林清源点头,“但曹公公深居简出,近几年很少露面。据说是在为先帝抄经祈福。”
苏辰脑中飞速运转。司礼监掌印、鸿胪寺少卿、荣王府管家——这三个人,左眼下都有痣。是巧合,还是……
“陛下,”影忽然道,“您怀疑痣是某种标记?”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苏辰道,“但太巧合了。德太妃供奉的画像上有痣,这些人也有痣。而这些人……都或多或少与北凉有关联。”
曹德安批阅过所有外交文书,周文礼接待过北凉使团,孙福经手过荣亲王府与北凉的往来。这三个人,恰好构成了一条情报链。
“需要臣去查吗?”影问。
“你的伤……”
“无碍。”影眼神坚定,“陛下需要人手,臣义不容辞。”
苏辰看着她,最终点头:“好。你负责查曹德安。但记住,只查,不动。司礼监水深,别打草惊蛇。”
“臣明白。”
从太医院出来,苏辰在宫道上遇见了李清瑶。她正带着明珠在御花园认花草,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像真姐妹。
“皇兄。”李清瑶行礼。
明珠也跟着行礼,动作比上次自然多了。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苏辰对明珠说。
“长公主待民女很好。”明珠小声道,“林太医教的药理,民女也记下了。”
“那就好。”苏辰顿了顿,“明珠,朕问你,德太妃抓你时,可曾提过……痣的事?”
明珠一愣,努力回想:“好像……提过。她说要找一个人,那人左眼下有颗痣,是……是她在宫里的眼睛。”
眼睛。内应。
“她还说什么?”
“说那人会帮她看着陛下,看着朝堂。”明珠想了想,“还说,等她事成,那人就是……就是‘从龙之臣’。”
从龙之臣。好大的口气。
苏辰心中更确定了。这个“背影”,不仅在朝中,还在宫中。而且地位不低,能接触到核心机密。
会是谁?曹德安?周文礼?还是另有其人?
正想着,一个太监匆匆跑来:“陛下!急报!北凉使团……又回来了!”
苏辰赶到太和殿时,拓跋宏已经等在殿外。
这位北凉三皇子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倦容,但眼神依然锐利。见到苏辰,他行礼的动作有些仓促。
“三皇子去而复返,所为何事?”苏辰问。
拓跋宏抬头:“陛下,小王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辰示意左右退下。殿内只剩两人,拓跋宏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父王给陛下的亲笔信。”
信是北凉王写的,语气比上次恭敬许多,但内容更惊人:
“大启皇帝陛下:本王已平定内乱,逆子伏诛。为表修好诚意,本王愿撤军百里,开放边市,并送还所有大启逃人。唯有一请——请陛下归还北凉王室血脉,沈明珠。”
归还?
苏辰看向拓跋宏:“明珠是婉妃之女,是大启公主,何时成了北凉王室血脉?”
拓跋宏神色复杂:“陛下有所不知。二十年前,北凉王庭曾送一位公主入大启和亲,就是婉妃娘娘。”
苏辰脑中轰然一声。
婉妃是北凉公主?那明珠……有北凉血统?
“不可能。”他断然道,“婉妃是江南赵氏之女,宫中记载清楚。”
“那是假身份。”拓跋宏苦笑,“当年北凉内乱,王叔篡位,父王被迫送小妹入大启避难,改姓赵氏。先帝知情,但为保护小妹,从未声张。”
他顿了顿:“明珠肩上的蝴蝶胎记,是北凉王室特有的印记。小王在西山见到她时,就已确认。”
苏辰想起那颗痣,想起德太妃供奉的画像。所以德太妃知道婉妃的真实身份?她供奉的是北凉王室祖先?还是……婉妃本人?
“三皇子此次来,是要带明珠回国?”
“是。”拓跋宏正色,“明珠是北凉公主,理应回国。父王承诺,只要陛下放人,北凉即刻撤军,并与大启永结盟好。”
条件很诱人。一个公主,换边境安宁。怎么看都划算。
但苏辰看着拓跋宏,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明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小王还未告诉她。”拓跋宏道,“但这是她的命。她属于草原,属于北凉。”
“属于?”苏辰笑了,“三皇子,明珠在大启生活了十七年,在江南长大。你说她属于草原,她同意吗?”
拓跋宏沉默。
“这样吧,”苏辰道,“朕可以让明珠自己选择。若她愿意跟你走,朕不阻拦。若她不愿……谁也不能强迫。”
“陛下……”
“这是朕的底线。”苏辰语气坚决,“北凉若要战,朕奉陪。但用一个小姑娘换和平,朕做不到。”
拓跋宏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陛下仁义。好,就让她自己选。”
长公主府内,明珠听完拓跋宏的讲述,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我是北凉人?”
“是。”拓跋宏柔声道,“你是父王最疼爱的小妹之女,是北凉的明珠。草原上有你的族人,有你的家。”
明珠看向苏辰,眼中满是茫然:“陛下……这是真的吗?”
苏辰点头:“朕查过了,婉妃娘娘确实有北凉血统。但朕要你明白,无论你选择哪里,都是你自己的决定。留在大启,你是公主;回北凉,你也是公主。”
明珠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殿内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许久,她抬头:“民女……能问林太医几句话吗?”
苏辰示意林清源进来。林清源听说此事,也是震惊。
“林太医,”明珠轻声问,“您说我母亲是被人毒死的。那毒……是北凉的吗?”
林清源犹豫了一下:“臣父亲验过婉妃娘娘的遗物,毒药成分……确实有北凉特有的‘雪蟾霜’。”
雪蟾霜,北凉宫廷秘毒。
明珠看向拓跋宏:“所以害死我母亲的,可能是北凉人?”
拓跋宏脸色一白:“明珠,那是王叔的余孽所为,与父王无关。父王这些年一直在查真凶……”
“可我母亲死在大启。”明珠声音颤抖,“死在深宫里。陛下,”她转向苏辰,“民女……想留下。”
拓跋宏急了:“明珠,北凉才是你的家!”
“我的家在江南。”明珠流泪,“养父母虽不是亲生,却待我如己出。他们因我而死,我若走了,谁为他们守坟?我母亲死在这里,我若走了,谁为她祭奠?”
她跪在苏辰面前:“求陛下让民女留下。民女愿终身不嫁,常伴青灯,为大启祈福,为父母守孝。”
苏辰扶起她:“不必如此。你想留下,就留下。长公主府永远是你的家。”
拓跋宏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明珠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罢了。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小王尊重。”
他看向苏辰:“陛下,明珠虽留下,但北凉与她的血缘不会断。小王希望,她随时可以回国探亲。”
“可以。”
“还有一事。”拓跋宏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婉妃娘娘的遗物,父王让小王带来,给明珠。”
玉佩是羊脂白玉,雕着北凉王室的狼图腾。明珠接过,握在手心,泪水滴落。
拓跋宏离开了,带着复杂的心情。北凉使团再次启程,这一次,是真的回国。
苏辰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去的队伍。陈明远在旁问:“陛下信他吗?”
“半信半疑。”苏辰道,“但至少,边境暂时安稳了。”
“那内奸的事……”
“继续查。”苏辰转身,“尤其是曹德安和周文礼。朕倒要看看,这个‘背影’,到底是谁。”
回到御书房,苏辰叫来了影。
“查得如何?”
“曹德安确实可疑。”影低声道,“他每月十五都会去西山佛寺上香,但不去大殿,而是去后山的僻静禅房。臣跟踪了一次,发现他在禅房里……见了一个人。”
“谁?”
“看不清脸,但背影瘦高,左眼下……似乎有颗痣。”
背影。左眼下有痣。
苏辰握紧拳头:“下次他们见面是什么时候?”
“按规律,是下月十五。”影顿了顿,“但臣觉得,胡七死后,他们可能会改变计划。”
“那就提前行动。”苏辰眼中闪过寒光,“传赵铁柱,朕要设一个局。”
夜深了。
苏辰在灯下看着三份档案:曹德安、周文礼、孙福(失踪)。这三个人,就像三颗钉子,钉在大启的命脉上。
曹德安掌控内廷文书,周文礼接触外交机密,孙福经手荣王府的走私网络。如果他们是同谋,那大启对北凉而言,几乎透明。
但为什么是痣?标记?还是某种身份象征?
苏辰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谍战片——特工往往用身体特征作为识别标记。痣、疤、胎记……难道这些人都是北凉培养的细作?
他打开手机,电量:58%。
备忘录里,他画了一张关系图:
曹德安(司礼监)→周文礼(鸿胪寺)→孙福(荣王府)→北凉
但总觉得,还少了什么。
那个“背影”,如果真是曹德安,他为什么要帮北凉?一个两朝老太监,位极人臣,还有什么不满足?
除非……他不是太监?
苏辰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立刻叫来福贵:“去查曹德安的净身记录。还有,他入宫前的经历。”
“陛下怀疑……”
“朕怀疑一切。”
福贵领命而去。苏辰独自坐在黑暗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忽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旁,多了一道影子。
极淡,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有人在外面。
苏辰不动声色,手摸向袖中的匕首。他缓缓起身,假装去关窗,同时用余光扫向窗外——
空无一人。
但地上的影子,还在。
苏辰心中一寒。不是外面,是……上面?
他猛地抬头,只见房梁上,一个黑衣人倒挂而下,手中匕首闪着寒光!
“护——”话音未落,匕首已至面门!
苏辰侧身闪避,匕首擦着耳朵划过。他反手抽出袖中匕首格挡,两刃相撞,火花四溅。
黑衣人落地,身形瘦高,蒙着面,但左眼下……一颗痣清晰可见。
“背影?”苏辰脱口而出。
黑衣人一愣,随即冷笑:“陛下果然聪明。但聪明人……往往死得快。”
他再次攻来,招式狠辣。苏辰虽有几手功夫,但远不是对手。几个回合下来,手臂已被划伤。
“来人!”他大喊。
但门外静悄悄。守卫呢?福贵呢?
黑衣人笑了:“陛下别喊了,外面的人……都睡着了。”
迷药?苏辰心中一沉。
他退到书桌后,手摸向暗格——那里有把弩。但黑衣人动作更快,一脚踢飞书桌,弩箭脱手。
就在匕首刺向苏辰胸口时,窗外忽然射进一道银光!
是一枚铜钱,精准地击中黑衣人手腕。匕首脱手,黑衣人惨叫一声。
一个身影破窗而入——是影!
“陛下恕罪,臣来迟了!”
影与黑衣人战在一起。黑衣人虽受伤,但身手依然了得。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惊动了侍卫。
“抓刺客!”
禁军赶来,黑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纵身跃上屋檐。影想追,被苏辰拦住:“别追,小心有诈。”
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
影单膝跪地:“臣失职,让陛下受惊了。”
苏辰扶起她:“你救了朕。刚才那枚铜钱……”
“是暗卫的信号。”影低声道,“臣今晚原本在监视曹德安,但看见他房中有密信飞出,就追了过来。没想到……”
“密信呢?”
影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十五月圆,西山禅房,取图。”
图?什么图?
苏辰想起拓跋宏带走的那份假边防图。难道……真的图还在?或者,还有别的图?
他看向影:“你的伤……”
“无碍。”影擦去嘴角的血,“陛下,这个黑衣人,就是‘背影’。”
“朕知道。”苏辰望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但他不是曹德安。曹德安年过六十,身手没这么好。”
“那是谁?”
苏辰没回答。他心中有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想。
也许,“背影”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左眼下有痣的人,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他们潜伏在朝中、宫中、甚至民间,为北凉提供情报。
而他们的首领,可能就在自己身边。
苏辰走回御书房,看着地上那枚铜钱——救命的铜钱,暗卫的信号。
但这一次,铜钱的穿孔处,没有莲花刻痕。
这不是太后暗卫的铜钱。
是谁?
他抬起头,看向影。
影也看着他,眼神清澈,毫无躲闪。
但苏辰心中,第一次对这个救过他多次的暗卫,生出了一丝怀疑。
夜风吹进破碎的窗户,烛火摇曳。
远处传来打更声:子时了。
而这场暗战,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