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深夜十一点。外滩的灯火在黄浦江面上碎成千万片,像打翻了的珠宝盒。林见清站在物流仓库的冷光灯下,盯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四十八小时前,这间仓库里整齐码放着“西湖雨记”主题展的所有物资——十幅装裱完成的画作,三十套体验包材料,灯光音响设备,还有沈未晴熬了三个通宵手绘的展览背景板。四十八小时后,这里一片狼藉。
一辆运送重型机械的卡车在高速上失控侧翻,撞上了他们的货车。事故报告上写着“无人重伤,货品全损”。全损。林见清盯着这两个字,觉得它们像两把刀,扎进眼睛里。
“林先生,很抱歉,但保险公司的定损员明天早上才能到。”仓库管理员递过来一杯热水,声音里带着同情,“你先坐会儿,别急,人没事就好。”
人没事。林见清接过纸杯,热水烫手,但他的手是冰的。后天早上九点,上海国际文创博览会就要开幕。他们的展位是A-17,中心区域,二十五平米,黄金位置。陈未央动用了所有人脉才拿到的位置。
而现在,展品全没了。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他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几十条消息。有李薇的,有陈未央的,有沈未晴的,有团队其他人的。最新一条是沈未晴发来的语音消息,点开,她的声音在颤抖:
“见清,我看到新闻了……沪昆高速,是那辆货车吗?我的画……是不是都……”
她说不下去了,背景音里传来压抑的抽泣。
林见清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沈未晴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那边没有说话,只有细微的呼吸声。
“未晴,”他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你听我说,人没事,司机没事,我们的人都没事。这是最重要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压抑的哽咽声:“可是我的画……那幅《星空伞》,我画了整整一周,每天只睡三个小时……还有《春雨燕归》,我改了十三稿……”
“我知道。”林见清握紧手机,指节发白,“但画可以再画,人不能有事。你在哪儿?有人陪着你吗?”
“在工作室……苏晓在。”沈未晴吸了吸鼻子,“她说要过来陪我,但我让她别来,明天她平台要上线……”
“我马上让王超去接你,你和苏晓在一起,别一个人待着。”林见清说,“听话,好吗?”
“那展览怎么办?”沈未晴的声音里是绝望,“只剩一天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办法。”林见清说,尽管他此刻脑子一片空白,“你相信我,我有办法。现在,你先去苏晓那儿,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他站在原地,看着仓库里散落一地的包装箱。有的箱子破了,露出里面扭曲的画框,画布被雨水浸泡,颜色晕开,像流泪的脸。那幅《星空伞》——沈未晴最得意的作品,此刻只剩下半边,伞面撕裂,星空破碎。
他想抽烟,但手抖得打不着火。打火机咔哒、咔哒,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像倒计时。
“林总监!”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王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见眼前景象,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惨白,“这……这……”
“王超,”林见清转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马上去杭州,接沈未晴和苏晓,带她们来上海。开我的车去,现在就走。”
“可是展……”
“展览的事我想办法。”林见清打断他,“路上注意安全,一定要把她们安全带到。听明白了吗?”
王超看着他,眼睛红了,但用力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
看着王超跑出去的背影,林见清重新点烟,这次点着了。他深吸一口,尼古丁让颤抖的手稍微稳定了些。然后,他拨通了陈未央的电话。
“陈总,是我。”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出了点状况,需要您帮忙。”
陈未央在电话那头听完,沉默了足足十秒钟。然后她说:“林见清,你知道这个展位多少人盯着吗?你知道我动用了多少关系才拿到吗?”
“我知道。”林见清说,“所以我会想办法补救。但我需要您帮我两件事:第一,联系主办方,争取一天缓冲期,就说我们的展品需要特别布置,申请后天再开放;第二,帮我找一个人——周雨眠,她在北京,今天应该回杭州了,我需要她帮忙。”
“周雨眠?阿里的那个产品经理?”
“对。她昨天在北京总部汇报,今天应该回去了。她有我需要的东西。”
陈未央又沉默了几秒:“你确定要这么做?如果失败,未央在上海文创圈就完了。”
“如果现在放弃,一样完了。”林见清说,“陈总,我们没得选,只能赌一把。”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好,我帮你联系。但林见清,你记住,这是你的决定,也是你的责任。”
“我明白。谢谢陈总。”
挂断电话,林见清看着仓库里狼藉的现场,忽然蹲下身,开始翻找。破碎的画框,浸湿的画布,散落的画笔,染色的颜料。他一件件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摆在旁边干净的木板上。
管理员走过来:“林先生,这些……还要吗?”
“要。”林见清头也不抬,“都要。麻烦您给我找几个纸箱,再拿些防震泡沫和干燥剂。”
“可是都坏了……”
“坏了也有用。”林见清抬起头,眼里有光在闪烁,“有时候,破碎本身,就是一种表达。”
凌晨两点,杭州,柳浪阁。
周雨眠被手机铃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屏幕上是林见清的名字。她接起,声音还带着睡意:“喂?”
“雨眠,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林见清的声音很急,但努力保持着镇定,“我需要你帮忙,很急。”
周雨眠瞬间清醒了,坐起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林见清简单说了车祸和展览的事。“我现在在上海的仓库,展品全毁了。但我想到了一个方案,需要你的照片——你之前拍的杭州生活片段,所有的,原图,高分辨率。”
“照片?”周雨眠下床,打开电脑,“有,我都存着。你要做什么?”
“我想用你的照片,结合沈未晴的画,做一个‘破碎与重生’的主题展。”林见清语速很快,“车祸毁了画,但毁不掉记忆。你的照片是真实的生活,沈未晴的画是情感的提炼。我想把它们结合起来,做成一个关于杭州、关于记忆、关于不完美的展览。”
周雨眠听着,心跳加速。这个想法很大胆,很冒险,但……和林见清。
“你需要我做什么?”她问。
“我需要你把所有照片发给我,现在。然后,如果你愿意,来上海帮我。我们需要重新设计展览,重新制作展品,只有不到四十个小时了。”
周雨眠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十分。她今天刚回杭州,时差还没倒过来,身体疲惫不堪。明天公司还有会,杨琳那边虎视眈眈。
但电话那头,林见清的声音里有她从未听过的急切和脆弱。那个总是沉稳坚定的男人,此刻在向她求助。
“我发照片给你。”她说,“然后我订最早一班高铁去上海。你把地址发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雨眠,谢谢你。”
“不用谢。”周雨眠开始打包文件,“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挂断电话,她把所有照片整理成一个压缩包,上传到云端。三百多张照片,从去年秋天拍到今年春天,从西湖边拍到小巷里,从清晨拍到深夜。她看着这些照片,想起和林见清的每一次交谈,每一次灵感的碰撞。
然后,她打开购票软件,订了凌晨五点半的高铁票。收拾行李时,手机又响了,是程诺。
“雨眠,我看到新闻了,林见清他们出车祸了?”程诺的声音里带着关切,“你没事吧?我听说你也去北京了……”
“我没事。”周雨眠简短地说,“谢谢关心,我现在有事要忙,先挂了。”
“等等!”程诺叫住她,“你是不是要去上海?我陪你一起去,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周雨眠打断他,“我自己可以。而且,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雨眠……”
“程诺,我们只是朋友。”周雨眠加重了“朋友”两个字,“朋友之间,需要有界限。这件事,请你不要插手。”
说完,她挂了电话。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疲惫但坚定的脸。
她想起在北京的那个夜晚,程诺说“我们从朋友做起”。但朋友不是这样的,朋友不会无孔不入地侵入你的生活,不会以关心的名义施加压力。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继续收拾行李。两套换洗衣物,笔记本电脑,充电器,还有——她犹豫了一下,从墙上取下了那把古筝。很小,是旅行用的小筝,父亲留给她的。
也许用不上,但带上吧。她对自己说。
凌晨三点,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柳浪阁。夜色深沉,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巷口,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灯。
“去杭州东站。”她坐上车。
车子驶入夜色,杭州在身后渐行渐远。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忽然想起林见清说的那句话:雨不是阻碍,是滋养。
也许,这场车祸也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
清晨六点,上海虹桥火车站。
周雨眠拖着行李箱和古筝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见了林见清。他站在人群中,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眼睛布满血丝,但看见她时,露出了一个疲惫但真实的笑容。
“辛苦了。”他接过她的行李箱和古筝,“没休息好吧?”
“在高铁上睡了一会儿。”周雨眠看着他,“你一夜没睡?”
“睡不着。”林见清带着她走向停车场,“沈未晴和王超大概八点到,苏晓也来了。我们先去仓库,路上我给你讲我的想法。”
车上,林见清一边开车一边快速说着他的计划:“我想把展览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破碎’——展示车祸现场的照片,被毁的画作,还有你拍的那些不完美的生活瞬间。第二部分,‘记忆’——用你的照片和沈未晴的草图,重建那些被毁的画背后的故事。第三部分,‘重生’——邀请观众参与创作,用破碎的材料,创造新的作品。”
周雨眠听着,脑海里逐渐浮现出画面。一个不完美的展览,一个关于意外、失去和重建的故事。这比一个完美的展览更有力量,因为它真实。
“但时间不够。”她说出最现实的问题,“四十个小时,要重新设计,重新制作,重新布展……”
“所以我们需要你的照片。”林见清说,“它们是现成的,不需要创作时间。我们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大,做成灯箱,做成投影,做成背景。然后,用沈未晴的草图做补充,告诉观众,这些生活片段如何变成艺术作品。”
“那互动部分呢?观众参与创作?”
“我想做一个‘修补’工作坊。”林见清眼睛发亮,“把被毁的画作碎片摆出来,提供胶水、颜料、画笔,让观众自由发挥,修补或重塑这些碎片。每一件修补后的作品,都会成为展览的一部分。”
周雨眠被这个想法打动了。不完美,但充满生命力。就像生活本身,总是意外频出,但总有人在缝缝补补,继续前行。
“我加入。”她说。
林见清看了她一眼,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懂。”
仓库里,灯光通明。被毁的展品已经被分类整理好,破损的画框摆在一边,浸湿的画布小心地摊开晾着,颜料和画笔分类放好。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碌,看见林见清进来,都围过来。
“林总监,主办方那边同意给我们缓冲期了,但只到明天下午两点。两点之后,展位必须开放。”
“陈总联系了印刷厂,最快今晚能出第一批照片灯箱。”
“投影设备租好了,随时可以调试。”
林见清听着汇报,快速做出安排:“小王,你负责照片筛选和排版,选最有故事感的五十张;小李,你负责灯光和投影,我要的效果是温暖但不刺眼;小张,你负责工作坊区域,材料工具都要准备好。”
他转向周雨眠:“雨眠,你和我一起筛选照片,然后我们需要写文案,每一张照片都需要一个故事,一句话也可以。”
“好。”周雨眠放下行李,打开电脑。
上午八点,沈未晴、苏晓、王超到了。沈未晴眼睛红肿,但看见仓库里的景象时,愣住了。那些被毁的画作没有被丢弃,而是被小心地摆放着,像阵亡的士兵,等待着最后的仪式。
“未晴,”林见清走过去,“对不起,你的画……”
“不要说对不起。”沈未晴打断他,声音很轻,“是车祸,不是你。而且……”她走到那幅《星空伞》前,蹲下身,抚摸着撕裂的画布,“破碎了,但还在。就像你说过的,破碎本身,也是一种表达。”
苏晓走过来,搂住她的肩:“未晴,我们可以用这些碎片做新的东西。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做的拼贴画吗?用旧杂志、旧报纸,拼出新的画面。”
沈未晴抬起头,眼里重新有了光:“对,我们可以做拼贴,可以做装置,可以做……”
“可以做一切。”林见清说,“未晴,我需要你的草图,你创作过程中的草图,未完成的,废弃的,都可以。我们要告诉观众,艺术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无数次尝试、失败、修改的结果。”
“我有。”沈未晴打开随身带来的画筒,“我习惯保留所有草图,有好几本。”
“太好了。”林见清看向所有人,“现在,我们分工。雨眠和未晴负责内容和故事,苏晓和王超负责工作坊区域,我负责整体设计和协调。四十八小时倒计时,开始!”
仓库里忙碌起来。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放大的照片;投影仪调试着,在墙上投出光影;锯子、锤子、胶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说不可能,每个人都在全力以赴。
周雨眠和沈未晴坐在一起,筛选照片,配文字。沈未晴看着那些照片,眼睛湿润了。
“这张……是早晨的巷口,那个卖豆浆的大叔。”她指着一张照片,“我每天早上都去买,他知道我不要糖,多放芝麻。”
“这张是西湖边的长椅,我常坐在那儿画画。”另一张照片,“有一次下雨,一个老爷爷把他的伞分我一半,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下午,没说话,就看着雨。”
“这张……”沈未晴停住了。照片里,一个女孩蹲在路边,给一只流浪猫喂食。女孩的背影很单薄,但动作温柔。
“这是我。”她轻声说,“去年冬天,很冷,这只猫快冻死了。我把它带回工作室,养了一个月,后来被一个学姐领养了。”
周雨眠看着她:“这些照片里,有你的生活。”
“也有你的。”沈未晴翻到下一张,是周雨眠拍的古筝,“这是你的琴?”
“嗯,我父亲的遗物。”周雨眠说,“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弹琴。琴声能让我平静。”
两个女孩对视,忽然有了某种默契。她们是不同的——一个用画笔表达,一个用镜头记录;一个年轻冲动,一个成熟内敛。但本质上,她们都在做同一件事:用艺术,对抗生活的粗糙。
中午,盒饭来了。大家席地而坐,快速吃饭。林见清边吃边在笔记本上画着展位布局图,眉头紧锁。
“有问题?”周雨眠问。
“空间不够。”林见清指着图,“我想做沉浸式体验,但二十五平米太小了。照片展示区,草图展示区,工作坊区,还有被毁画作的展示区……挤不下。”
沈未晴凑过来看:“可以把墙面利用起来,做立体展示。照片不用全部平铺,可以错落有致地挂,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倾斜有的正。草图可以贴在柱子、梁上,甚至天花板上。”
“工作坊区可以做成开放式的,不要围起来。”苏晓说,“让观众随时可以参与,随时可以离开。就像街头艺术,随性,自由。”
“被毁的画作……”周雨眠想了想,“可以悬吊起来,从天花板垂下来,像受伤的鸟,但还在飞翔。”
林见清眼睛亮了:“对,悬吊。用透明的鱼线,从不同高度吊下来,观众穿行其间,能看见画作的正面、背面、裂痕、污渍。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既美,又痛。”
他快速修改草图,新的布局跃然纸上。不再是规整的展区划分,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每个部分相互渗透,相互呼应。
“我们需要更多的灯。”王超说,“特别是被毁画作那里,需要特殊打光,突出裂痕和质感。”
“还需要声音。”周雨眠说,“雨声,风声,杭州街头的声音,还有……”她看向角落里的古筝,“琴声。”
“现场演奏?”林见清问。
“我可以录一段,循环播放。”周雨眠说,“或者,如果时间允许,我可以在展览期间现场弹奏。”
“那太棒了。”沈未晴握住她的手,“雨眠姐,你的琴声,和我的画,是绝配。”
下午,印刷厂送来了第一批照片灯箱。巨大的灯箱在仓库里亮起,周雨眠的照片被放大到极致——巷口的蒸汽,西湖的波光,老人的皱纹,孩子的笑脸。那些平凡的瞬间,在灯光下有了神圣感。
“太美了。”沈未晴站在一个灯箱前,那是她喂猫的背影,“原来在别人眼里,我是这样的。”
“在懂得的人眼里,每个人都是美的。”周雨眠说。
傍晚,第一批观众就要来了——是主办方和媒体的预览场。虽然正式展览明天才开始,但今晚的预览将决定第一波口碑。
林见清站在仓库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灯箱亮着,投影变幻,被毁的画作悬吊在半空,像一场静默的舞蹈。工作坊区,颜料、画笔、胶水、画布碎片已经摆好,等待着被触碰,被重塑。
“还差什么?”他问自己。
“还差故事。”周雨眠走到他身边,“我们需要告诉观众,为什么会有这个展览,发生了什么,我们想表达什么。”
林见清点头,走到电脑前,开始写展览前言。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文字从心里流淌出来:
“四十八小时前,一场车祸毁掉了我们为这次展览准备的所有作品。十幅画,三十套体验包,三个月的努力,在瞬间化为碎片。
“我们本可以选择放弃。但当我们站在仓库里,看着那些破碎的画框、浸湿的画布、散落的颜料时,我们看到了别的东西——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艺术从来不是完美的。生活也是。我们都会经历破碎、失去、意外。但破碎之后,是选择——选择丢弃,或选择重建;选择遗忘,或选择铭记。
“这个展览,是我们重建的尝试。用破碎的材料,用未完成的草图,用真实的瞬间,用不完美的手工。我们想说的很简单:美可以在裂痕中生长,希望可以在废墟中发芽。
“欢迎来到‘破碎与重生’。欢迎参与我们的重建。”
写完,他看向周雨眠。周雨眠读完,眼睛湿润了。
“就这样。”她说。
晚上七点,预览开始。观众陆续进场,有媒体记者,有同行设计师,有收藏家,有策展人。他们走进来,先是惊讶,然后沉默,然后开始仔细观看。
林见清站在角落,观察着反应。他看见一个女记者在《星空伞》的碎片前站了很久,然后蹲下身,拿起一块碎片,轻轻抚摸裂痕。他看见一个老设计师在工作坊区坐下,拿起画笔,开始在一块碎画布上涂抹。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孩在周雨眠的照片前低声交谈,然后拿出手机拍照。
“林见清。”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转身,是陈未央。她穿着深蓝色套装,看起来刚从另一个活动赶过来。
“陈总。”林见清点头。
陈未央环视展览,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让您失望了?”
“不。”陈未央转过头,看着他,“是惊艳。林见清,你做了一个非常勇敢,也非常聪明的决定。完美的东西太多了,不完美的反而珍贵。这个展览,会让人记住。”
她顿了顿:“但风险也很大。如果观众不理解,会觉得我们在敷衍,在投机取巧。”
“那就看他们愿不愿意理解了。”林见清说。
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林总监,有记者想采访您和沈老师。”
林见清看向沈未晴,她正在和一个观众讲解她的草图,神态专注。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有记者采访,一起?”
沈未晴愣了一下,有些紧张:“我……我说不好。”
“就说你想说的。”林见清说,“真实的感受,比任何漂亮话都动人。”
采访区,记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很干练。
“林总监,沈老师,首先对你们的遭遇表示同情。”记者开口,“但我很好奇,为什么在遭遇这么大的打击后,你们没有选择延期或取消,而是做出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展览?”
林见清看向沈未晴,示意她先说。
沈未晴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觉得,这场车祸,反而让展览更真实了。我之前的画,虽然美,但太追求完美了。我想表现雨的温柔,等待的忧伤,但忽略了一个事实——生活不总是温柔的,等待不总是有结果的。这些破碎的画,这些裂痕,这些污渍,反而更接近真实的生活。”
记者记录着,又问:“那这个‘破碎与重生’的主题,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构思?”
“是林总监的想法。”沈未晴看向林见清,“但我觉得,这个想法早就存在了,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来呈现。就像我的那幅《破碎与完整》,画的就是破碎中的完整。这次,是我们真的破碎了,然后尝试完整。”
记者转向林见清:“林总监,我看了展览前言,很打动我。但我想问,作为一个商业设计项目,做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展览,不怕失败吗?不怕观众不买账吗?”
“怕。”林见清诚实地说,“但比起怕失败,我更怕不做。这个展览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成熟,但它真实。而真实,是现在最稀缺的东西。”
“那商业上呢?你们还卖产品吗?”
“卖。”林见清指向工作坊区,“但不是成品,是体验,是过程,是参与。观众可以买材料包,可以参加工作坊,可以把自己创作的作品带回家。我们卖的,不是商品,是可能性。”
采访进行了半个小时。记者最后问:“对这次展览,你们有什么期待?”
沈未晴想了想:“我希望观众离开时,能带走一点勇气——面对破碎的勇气,尝试重建的勇气,接受不完美的勇气。”
林见清接着说:“我希望他们能看见,在商业和艺术的夹缝中,还有另一种可能——不完美,但真实;不成熟,但真诚。”
采访结束,记者和他们握手:“很棒的展览,很棒的采访。我会好好写的。”
送走记者,沈未晴长出一口气,腿有些发软。林见清扶住她:“没事吧?”
“没事,就是紧张。”沈未晴笑了,“但说出来了,舒服多了。”
“你说得很好。”林见清由衷地说。
预览进行到晚上十点。观众陆续离开,但工作坊区还有几个人在创作。一个中年男人在一块碎画布上画了一只鸟,旁边写着:“折翼也要飞”。一个年轻女孩用胶水把碎片粘成一颗心,但心是破碎的,裂痕用金粉勾勒。
周雨眠坐在角落里,弹奏古筝。琴声轻柔,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像月光,像流水。观众驻足聆听,有人拿出手机录像,有人闭上眼睛。
林见清靠在墙上,听着琴声,看着眼前的一切。破碎的画,温暖的灯光,专注的创作者,安静的听众。这一切,不完美,但完整。
苏晓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累了吧?”
“还好。”林见清接过水,“你呢?平台今天上线,还跑来上海。”
“上线很顺利,首小时就有三百单。”苏晓眼睛发亮,“未晴的画太受欢迎了,好多人问作者是谁。这次展览,对我们平台也是很好的宣传。”
“那就好。”
“林见清,”苏晓忽然认真起来,“谢谢你,给了未晴这个机会。也谢谢你,在所有人都觉得应该放弃的时候,选择了坚持。”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林见清看向远处的周雨眠和沈未晴,“是所有人的坚持。”
深夜,观众散尽,展厅里只剩下他们几个。大家瘫坐在地上,累得说不出话,但脸上都有笑容。
“我们做到了。”王超说,声音沙哑。
“还没完。”林见清站起来,“明天正式开展,还会有更多观众。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天继续。”
他们在展厅附近找了个酒店,开了几个房间。周雨眠和沈未晴一间,苏晓一间,林见清和王超一间。
进房间前,周雨眠叫住林见清:“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
“我在北京的时候,张薇——我学姐,现在总部的产品副总裁——邀请我去北京,做产品负责人。”周雨眠看着他,“她说,以我的能力,不该局限在杭州。”
林见清心里一紧,但表面平静:“你怎么想?”
“我还没想好。”周雨眠说,“北京机会多,平台大,但……那不是我的家。杭州有西湖,有父母,有……”她顿了顿,“有你们。”
“这是大事,你好好考虑。”林见清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谢谢。”周雨眠笑了,“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
“晚安。”
“晚安。”
回到房间,林见清站在窗前,看着上海的夜景。这座城市繁华,冷漠,充满机会,也充满陷阱。周雨眠如果去北京,会发展得很好,但也会很累。就像当年的他,在北京拼了五年,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手机震动,是沈未晴发来的消息:“睡了吗?”
“还没。”
“我也睡不着。今天像做梦一样。”
“是噩梦,还是美梦?”
“都有。但噩梦醒来,发现身边有人陪着,就变成了美梦。”
林见清看着这条消息,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回复:“好好休息,明天还需要你。”
“你也是。晚安,见清。”
“晚安,未晴。”
放下手机,林见清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今天的画面——破碎的画,周雨眠的琴声,沈未晴的眼泪,观众的专注,还有那句“破碎本身,也是一种表达”。
是啊,破碎本身,也是一种表达。就像人生,不可能完美,但可以在破碎中寻找完整,在失去中寻找得到,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窗外,上海开始下雨了。雨点敲打着玻璃,像在诉说什么秘密。
林见清想起杭州的雨,温柔缠绵。上海的雨急躁猛烈。但无论什么样的雨,总会停。而雨后的天空,往往更清澈。
就像这场危机,也许会过去。而过去之后,他们会更强大。
带着这个念头,他沉沉睡去。
而在隔壁房间,周雨眠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想着林见清说的那句话:雨不是阻碍,是滋养。
她想起北京,想起程诺,想起张薇的邀请,想起杭州,想起西湖,想起父亲,想起琴声,想起林见清在车站等她的那个清晨。
选择。人生就是不断的选择。而这一次,她要听从自己的话。
雨声渐密,像在催促,也像在安慰。
她闭上眼睛,决定明天给张薇回复。
窗外,上海的雨,杭州的雨,北京的雨,其实都是同一场雨。落在不同的城市,淋湿不同的人,但最终都会停,都会晴。
而他们,在这场雨里,破碎,然后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