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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周蕙在医院住了五天。

这五天里,夏清漓履行了她“明天再来看您”的承诺,但每次停留的时间,都短得像一阵风。有时是中午匆匆跑来,放下从医院食堂打包的、看起来还算精致的病号饭,说几句“妈您多吃点”、“好好休息”,然后接个电话,面露难色地离开;有时是晚上七八点,带着一身从外面带来的、淡淡的烟尘气,在病房里坐不到一刻钟,眼神就开始飘向手机屏幕,最终在又一次震动后,歉然地起身告辞。

楚文峰和楚尧什么也没说。周蕙也总是温和地笑着,说“工作要紧”、“路上小心”。只是那笑容背后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平静,也一天比一天了然。

第五天下午,各项指标稳定的周蕙被批准出院。楚尧和楚文峰一起接她回家。车子驶回父母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小区,停在熟悉的单元楼下。初夏的阳光暖融融的,楼前那棵老樟树枝叶繁茂,投下一地晃动的光斑。周蕙在楚尧的搀扶下慢慢上楼,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踩在自家门口那块磨得发亮的防滑垫上时,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最真切、最放松的笑容。

“还是家里好。”她轻声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熟悉的、家的味道。

楚尧把母亲安顿在客厅沙发上,倒了温水,又把医生开的药分门别类放好,仔细叮嘱了服用时间和注意事项。楚文峰系上围裙,开始张罗晚饭,说要给老伴熬点好消化的粥。

家里一下子充满了琐碎而温暖的生气。楚尧看着父母低声交谈,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母亲虽然虚弱却安然的神情,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这才是“家”该有的样子,相互扶持,彼此牵挂。

他在父母家待到晚上八点多,陪着吃了晚饭,看母亲精神尚可,才起身离开。

开车回“悦澜湾”的路上,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楚尧脸上的那一点柔和,随着距离那个“家”越来越近,一点点褪去,重新覆上了习惯性的沉寂。

输入密码,推开家门。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冷白色的光,照亮空无一人的鞋柜前区。夏清漓常穿的那几双高跟鞋整齐地摆在一边,旁边的拖鞋位置是空的。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阳台外透进来的、对面楼宇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轮廓。安静,死寂般的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被中央空调循环了一整天的、略带沉闷的味道,没有烟火气,也没有人气。

楚尧沉默地换好拖鞋,脱下外套挂好。他走到客厅,按下开关。顶灯洒下明亮却冰冷的光,瞬间填满每一个角落,也照见了茶几上蒙着的一层薄灰,和角落里那盆绿萝有些萎靡的叶片。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冷藏室里塞得有些满,但大多是各种包装食品、饮料、面膜,还有几个没拆封的外卖餐盒。他翻找了一下,在最里层找到两天前自己煮多了没吃完、用保鲜盒装好的米饭,以及一小把有些蔫了的青菜。灶台干净得反光,显然很久没开过火了。

他拿出米饭和青菜,简单地炒了个蛋炒饭。油烟机轰鸣的声音,是这偌大房子里唯一的响动,反而衬得四周更加空旷寂静。

饭菜上桌,只有一副碗筷。

楚尧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炒饭的味道普普通通,甚至因为青菜不够新鲜而有点涩。他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餐椅上,忽然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夏清漓兴致勃勃地学做饭,把厨房弄得一片狼藉,最后端出一盘半生不熟的西红柿炒蛋,两人一边笑一边勉强吃完。那时候,这张餐桌总是很热闹,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饭菜,也吃得有滋有味。

如今,回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甚至有些怀疑,那些温暖的片段,是否真的存在过。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洗干净。楚尧擦干手,走到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关着,但门缝底下透出灯光。里面隐约传来敲击键盘的哒哒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夏清漓压低的、带着笑意的语音回复:“嗯,这个想法不错……对,色调可以再调整一下……一墨你觉得呢?”

“一墨”。

这个名字现在像一根细小的刺,不经意间就会扎他一下,不剧烈,但那种细微而持续的膈应感,如影随形。

楚尧在门口站了几秒,最终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进去。他转身,走向卧室旁边的客房——现在那里被他临时改成了睡觉的地方。里面只放了一张狭窄的折叠行军床,一个简易衣柜,还有他从主卧搬出来的几件必需品。简陋得像个临时避难所。

他洗漱完毕,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款式老旧,光线有些昏黄。他盯着那灯光,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书房方向的动静。

键盘声时断时续。语音消息的提示音偶尔响起。夏清漓似乎完全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那个有“灵感”、有“共鸣”、有“一墨”和“重要项目”的世界。那个世界,显然没有给医院的消毒水味、母亲虚弱的叹息、丈夫沉默的晚餐,留下任何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终于响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主卧门口,拧动门把手,开门,进去,关门。咔哒一声落锁的轻响,清晰得像一个句号,干脆利落地划清了界限。

整套流程,熟练而自然。没有一句询问,比如“你吃了吗?”“妈今天怎么样?”,更没有一丝过来看看他、或者说句话的意图。

楚尧闭上眼睛,在一片昏黄的光影和绝对的寂静里,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名为“婚姻”的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僵硬,然后,绷断。

接下来的日子,像复制粘贴一样,重复着这种冰冷而疏离的节奏。

楚尧每天按时上下班。下班后,他不再直接回“悦澜湾”,而是先绕道去父母家,陪母亲说说话,看看恢复情况,有时还会留下来吃晚饭。周蕙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脸上的血色渐渐回归,但看向儿子的眼神里,那份深藏的忧虑并未减少。她不再提夏清漓,也不再提小两口的事,只是更细致地关心楚尧的饮食起居,变着法子给他炖汤补身体。

从父母家出来,回到那个名义上的“家”,迎接他的,永远是空旷、寂静和冰冷。夏清漓似乎彻底进入了“战时状态”,工作室那个云城项目的竞标迫在眉睫,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了书房里,或者在外面奔波。两人即使偶然在客厅或厨房碰面,也只是目光短暂交汇,然后迅速移开,连最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楚尧开始习惯这一切。

习惯一个人解决三餐,习惯洗碗槽里只有自己用过的碗碟,习惯客厅电视很久不开,习惯在折叠床上听着隔壁主卧的寂静入睡。家,这个曾经承载了无数温暖憧憬的空间,彻底退化成了一个提供睡眠和洗漱功能的场所,一个没有温度、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冲突的冰冷容器。

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注到了“棠棣工作室”。

工作室位于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二十层,租了不大不小的半层。装修是楚尧和周屿当初自己设计的,工业风中带着暖调,裸露的管道被刷成深灰色,搭配原木色的办公桌和随处可见的绿植,既有创意工作的随意感,又不失秩序。这里,成了他暂时逃离那片冰冷寂静的避风港。

合伙人周屿,楚尧的大学室友,一个长相周正、性格沉稳务实的男人,最早察觉到了楚尧的变化。他注意到楚尧眼下越来越重的青黑,注意到他偶尔望着窗外走神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也注意到他待在工作室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就睡在办公室后面的小休息室里。

周屿没多问。他和楚尧认识太久了,久到能从对方一个眼神里读出很多东西。他知道楚尧的性子,看着温润好说话,骨子里其实极有主见,也极为骄傲。有些伤口,他宁愿自己躲起来舔舐,也不愿摊开给人看。

周屿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把更多内部管理和琐碎事务揽到自己身上,给楚尧留出更多处理核心业务和……消化情绪的空间。他泡好茶,放在楚尧手边;在楚尧又一次准备加班叫外卖时,强行拉他出去吃顿像样的晚饭;偶尔插科打诨,说点行业八卦或无关痛痒的玩笑,试图驱散办公室里那层看不见的低气压。

楚尧都明白。他对周屿点头,说“谢了兄弟”,那份感激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有些情谊,不必宣之于口。

就在这种灰色调的、按部就班又压抑沉闷的日子里,一个转机,或者说,一束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光,悄然而至。

那天下午,周屿接了一个电话,聊了大概十分钟,挂断后,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慎重的表情,敲开了楚尧办公室的门。

“尧哥,”周屿走进来,顺手带上门,“有个项目,我觉得你得亲自看看。”

楚尧从一堆设计草图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什么项目?”

“‘栖岸文旅’。”周屿把手里刚打印出来的简单资料放在楚尧桌上,“他们旗下有几个古镇和度假村资产,现在想做一个整体品牌升级,重塑形象,盘子不小。刚才是他们品牌总监亲自打来的,叫苏溪。说是看过我们之前做的几个文旅融合案例,很感兴趣,想约时间当面聊聊。”

楚尧拿起那页纸,快速浏览。“栖岸文旅”他听说过,算是本地文旅企业中实力不错的一家,作风比较稳健,但近年面临新兴品牌的冲击,寻求突破也在情理之中。品牌升级……这种项目往往牵涉面广,周期长,对策略和创意要求极高,但一旦做好,对工作室的行业地位和口碑提升,无疑是巨大的。

“对方什么要求?”楚尧问,职业本能让他暂时抛开了心头的阴郁。

“态度很诚恳,说就是想找有想法、能落地的团队合作。约了明天上午十点,在他们公司。”周屿观察着楚尧的神色,“尧哥,你去?”

楚尧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去。准备一下我们之前的案例,特别是‘水韵江南’和‘山居笔记’那两个项目,重点突出策略思考和落地效果。”

“明白。”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楚尧和周屿准时出现在“栖岸文旅”总部大楼的接待处。前台将他们引到一间小会议室稍坐。几分钟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女人约莫二十六七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内搭简洁的白色丝质衬衫,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她妆容得体,笑容温和,但眼神明亮锐利,步伐稳健,自带一股干练从容的气场。

“楚总,周总,久等了。我是苏溪。”她伸出手,声音清朗,语速适中,吐字清晰。

楚尧起身,与她握手。她的手温暖干燥,力度适中,一触即分,分寸感极好。

“苏总客气了,我们也刚到。”

简单的寒暄后,三人落座。苏溪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切入正题。她打开投影,简要介绍了“栖岸文旅”目前的业务构成、面临的市场挑战,以及这次品牌升级的核心目标——不仅仅是视觉更新,更希望挖掘和重塑品牌的文化内核与情感价值,与新一代消费者建立深度连接。

她的陈述逻辑清晰,重点突出,对行业趋势和消费者洞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更难得的是,她在表达自身诉求的同时,展现出对专业领域的充分了解和尊重。

“我们看过棠棣为‘水韵江南’做的整体品牌叙事,”苏溪调出几张PPT,正是楚尧他们当年的作品,“很欣赏你们将地域文化符号转化为现代体验语言的思路。不是简单的元素堆砌,而是找到了情感共鸣的支点。这正是我们目前需要的。”

楚尧认真听着,偶尔点头。对方显然做过功课,不是泛泛而谈。这让他收起了一开始的些许审视,真正将注意力投入到会议中。

轮到楚尧这边陈述时,他结合苏溪提出的需求,简要阐述了棠棣工作室的方法论,以及对于文旅品牌升级的一些核心思考。他没有夸夸其谈,而是用之前成功的案例作为佐证,语言平实,但观点清晰有力。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苏溪听得很专注,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当楚尧提到一个关于“在地文化的沉浸式叙事动线”的初步构想时,她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楚总,您说的这个‘叙事动线’,能不能再具体一点?”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充满了探究的兴趣,“是指将品牌故事贯穿到游客的整个体验流程中吗?”

“可以这么理解,但不止于此。”楚尧被她的专注所带动,也进入了状态,拿起笔在白板上简单勾勒起来,“我们认为,文旅品牌的最高境界,是让游客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动线’不仅是空间路径,更是情感曲线和时间轴线。我们需要在每一个触点,通过环境、服务、活动甚至商品,去触发预设的情感节点,最终让游客带走一个完整的、属于他自己的品牌记忆……”

他讲得投入,苏溪听得入神。周屿在一旁适时补充细节。会议室里的气氛,从最初的客气谨慎,逐渐变得热烈而专注。那是一种专业思维碰撞时产生的、令人愉悦的张力。

原定一小时的会议,不知不觉延长到了将近两小时。结束时,苏溪合上笔记本,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楚总,周总,今天真的受益匪浅。”她站起身,再次伸出手,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欣赏和期待,“你们的思路和我们不谋而合,甚至比我们想得更深、更系统。我很有信心,如果合作,我们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楚尧握住她的手,心中那潭沉寂了许久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那是一种久违的、被专业领域同行真正认可和期待的愉悦感,虽然细微,却实实在在。

“苏总过奖了。能和‘栖岸’这样的平台合作,也是我们的荣幸。”他认真地回应,“我们一定尽力,拿出最有诚意的方案。”

走出“栖岸文旅”的大楼,初夏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楚尧眯了眯眼,坐进车里。

周屿发动车子,看了他一眼,笑道:“尧哥,这苏总,有点东西啊。不像一般甲方的做派。”

“嗯。”楚尧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缓缓吐出一口气,“是个能做事,也懂行的人。”

这样的合作对象,可遇不可求。至少,在眼下这片泥泞混沌的生活里,这个突如其来的项目,像一缕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让他看到了除了冰冷的家和麻木的重复之外,另一种可能的支撑点。

虽然微弱,但至少,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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