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康复中心”的生活,比我想象的任何地狱都要具体。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眼神空洞的人们。
每天都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对着空气说话。
而我,是这里面唯一清醒的“疯子”。
一开始,我反抗,我解释。
换来的是更多的镇定剂和更长时间的禁闭。
针头扎进皮肤,药物流遍全身,我的身体变得迟钝,大脑却异常清醒。
我看着那些护工和医生,他们头顶也有线。
有的人和同事连着代表友谊的绿线,有的人和伴侣连着深浅不一的红线。
还有一个叫陈姐的护工,她头顶什么线都没有,看所有人的眼神都像在看死物。
就是她,每次给我打针的时候,下手最重。
我明白,在这里,真相是最没用的东西。
于是我停止了反抗。
我开始“配合治疗”。
按时吃药,参加活动,对医生露出温顺的微笑。
“我感觉好多了,那些幻觉都消失了。”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胡说八道,污蔑我爸爸和舅妈。”
渐渐地,他们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镇定剂的剂量减少了,我也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动了。
就是在这些活动时间里,我发现了一件更奇妙的事。
当我极度专注地盯着两个人之间的线时,我的手指尖会感到一阵酥麻。
如果我做出一个“拨弄”的动作,那根线就会轻轻颤动一下。
被拨动了线的那两个人,情绪会瞬间发生微小的变化。
正在一起愉快聊天的两个病友,我轻轻“拨”了一下她们之间的绿线,她们下一秒就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
这个发现让我欣喜若狂。
这是我的武器。
我开始悄悄地练习。
从最简单的绿线,到代表亲情的橙线,再到最复杂的红线。
我发现,拨动红线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而且效果也最强烈。
有一次,我对着一对正在闹别扭的小护士和小医生,轻轻“捻”了一下他们之间那根几近断裂的红线。
第二天,我就看到他们和好了,手牵着手,红线也重新变得鲜亮。
我又试着对陈姐和食堂一个厨师之间那根肮脏的、代表着不正当关系的黑红色线,做了一个“拉扯”的动作。
当天下午,我就听说他们在储藏室为了分赃不均大打出手,被院长抓了个正着,双双被开除了。
我终于掌握了规则。
我可以影响这些线,影响人们的情感。
一年后,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迎来了“专家会诊”。
我表现得完美无瑕。
一个被治愈的、对过去充满悔恨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少女。
专家们满意地点头,在我的出院证明上签了字。
当我走出那个地狱般的大门,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时,我没有哭。
我的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荒原。
和即将燃起的,复仇的野火。
我第一时间去了奶奶家。
奶奶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感到过温暖的人。
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护工。
她说,奶奶半年前中风了,现在半身不遂,话也说不清楚。
我冲进卧室,看到躺在床上的奶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嘴巴啊啊地想说什么。
我握住她的手,看到她和爷爷之间那根已经变成银白色的、代表思念的线,还牢牢地连着。
护工在一旁小声说:“你爸每个月会寄钱过来付我的工资,但人很少来。老太太的退休金卡,好像也在他那里。”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
许建业。
你不仅毁了我,还要榨干奶奶最后一点价值。
你真该死。
6.
我身无分文,被那个所谓的“家”彻底抛弃。
我需要钱,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需要力量。
我拿着身份证,找了一份在餐厅后厨洗碗的工作。
很累,很辛苦,但至少能让我活下去。
我一边洗碗,一边观察着餐厅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和员工。
这里就像一个缩小版的人类情感试验场。
我看到了老板和他情人之间黏腻的红线,也看到了老板娘和厨师长之间那根岌岌可危的红线。
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拨弄”那些线。
在老板和情人浓情蜜意时,轻轻一“弹”,让他们因为一件小事争吵。
在老板娘对丈夫的晚归产生怀疑时,悄悄一“拉”,加重她的猜忌。
终于,在一个周五的晚上,老板娘提前回家,撞见了和情人腻在办公室的老板。
餐厅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
老板娘把所有的账本都甩了出来,举报老板偷税漏税,还和情人一起挪用公款。
餐厅很快就倒闭了。
而我,在那之前,用老板娘“无意”中掉在我面前的钥匙,打开了保险柜,拿走了我应得的“精神损失费”。
不多,五万块。
但足够我租个小房子,给奶奶换一个好点的护工,并开始我的下一步计划。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林婉的宝贝儿子,我的好表弟。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着质问的小女孩了。
我从以前的同学那里打听到了表弟的近况。
他上了本市最差的一所高中,整天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花钱如流水。
我花钱找人拍了他几张在酒吧喝酒、和不三不四的女孩勾勾搭搭的照片。
然后,我开始观察他的“线”。
他这个年纪,正是荷尔蒙勃发的时期,头顶上飘着好几根颜色浅淡的红线,连接着不同的女孩。
其中有一根,连着一个打扮得非常“社会”的女孩。
我查了一下,那女孩是职高出了名的小太妹,家里有点背景,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管教。
而林婉,最看重的就是儿子的“前途”,她绝不会允许儿子和这种女孩在一起。
完美。
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在表弟和那个太妹女孩约会的时候,我开始发力。
我集中全部精神,对着他们之间那根刚刚萌芽的红线,用力地“搓捻”起来。
这就像给一团快要燃起来的干柴,又浇上了一勺热油。
我看见那根红线瞬间变得滚烫、鲜红。
他们看彼此的眼神,充满了冲动和痴迷。
当天晚上,表弟就没有回家。
林婉疯了。
她动用所有关系,终于在一家小旅馆里找到了衣衫不整的两个人。
接下来的戏码,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林婉冲上去就给了那女孩一巴掌,骂她是狐狸精,勾引她儿子。
那女孩也不是善茬,当场就和林婉撕打起来。
我表弟,那个被林婉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为了保护他的“真爱”,一把推开了自己的母亲。
林婉摔倒在地,看着为了别的女人而冲自己怒吼的儿子,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震惊和心碎。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道开胃菜。
林婉,你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我会让你和你最爱的人,亲身体验一遍。
7.
林婉的家庭战争,成了我那段时间最大的乐趣。
她把儿子关在家里,没收了手机和钱包。
但被我“搓”过的红线,带着一种近乎魔咒的力量。
我表弟用尽一切办法和那个小太妹联系,偷家里的钱,半夜跳窗出去约会。
林婉越是阻拦,他们的“爱情”就越是坚固。
许建业和林婉。
他们之间的红线,依然那么粗壮,只是颜色不再是纯粹的鲜红,而是混杂着一丝利益的暗色。
想切断这种线,光靠“拨弄”是不够的。
我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剪刀。
这把剪刀,就是钱。
我花了点钱,找了个私家侦探,去查许建业这几年的财务状况。
结果不出我所料。
他不仅掌管着奶奶的退休金卡,还以奶奶的名义办了好几张信用卡,早就透支得一干二净。
更精彩的是,他背着林婉,在外面还有一个“小四”。
那个“小四”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许建业给她租了房,买了车。
而这些钱,很多都来自于他哄骗林婉投资的一个“稳赚不赔”的项目。
实际上,那个项目根本就是个空壳。
许建业,真是个时间管理大师,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把那份关于“小四”和空壳公司的调查资料,匿名寄给了林婉。
然后,我静静地等待着好戏开场。
那天晚上,我“路过”他们常去幽会的那家高档餐厅。
隔着巨大的落地窗,我看到许建业和林婉坐在靠窗的位置。
林婉的脸色很难看,显然是在质问。
许建业一开始还想狡辩,但在林婉把一沓照片甩在他脸上后,他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们开始激烈地争吵。
我站在街角的阴影里,集中我所有的精神力。
我看着那根连接着他们的、粗壮的暗红色麻绳。
它上面布满了裂痕和污渍。
我伸出手,做了一个用尽全力的“拉扯”动作。
我仿佛听到了“绷”的一声。
那根线,被我狠狠地拉扯,绷得紧紧的,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餐厅里,他们的争吵瞬间升级。
林婉拿起桌上的水杯,狠狠地泼在许建业脸上。
许建业暴怒,一把掐住了林婉的脖子。
餐厅里一片混乱。
我看着他们像两条疯狗一样撕咬,嘴里吐出最恶毒的咒骂。
“你这个贱人!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还敢查我?”
“许建业你不是人!你骗我的钱去养小的!我跟你拼了!”
他们之间的红线,在剧烈地颤抖、撕裂。
我冷笑着,转身离开。
别急,许建业。
这还只是开始。
你欠奶奶的,欠我的,我会让你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8.
许建业和林婉彻底闹翻了。
林婉不是我妈那个软柿子,她又闹又上吊,逼着许建业把骗她的钱都还回来。
许建业被她搞得焦头烂额,外面那个“小四”也因为他拿不出钱而开始闹。
焦头烂额的男人,最容易出错。
我匿名向税务局举报了许建业的公司存在严重的偷税漏税行为,并附上了我从那个倒闭餐厅老板那里“学”来的、如何寻找证据的方法。
很快,税务稽查的人就找上了门。
许建业的公司被查封,他个人也背上了巨额的罚款和债务。
他焦头烂额,四处借钱,但墙倒众人推,没人愿意帮他。
最后,他把主意打到了奶奶的房子上。
那天,他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闯进了奶奶家。
我提前在家里装了监控。
视频里,他对着躺在床上的奶奶,毫无半点愧疚。
“妈,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把这房子过户给我,我去抵押贷款,等我缓过来了,再给您买个更好的。”
奶奶睁着眼,无声地流泪,啊啊地叫着,拼命摇头。
许建业的耐心耗尽了。
“你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房子留着干什么!我才是你儿子!”
他面目狰狞,竟然想去抢奶奶放在枕头下的房产证。
护工拼命阻拦,被他带来的两个男人粗暴地推开。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这一幕,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就在许建业的手马上要碰到房产证的时候,我拨通了报警电话。
然后,我把这段视频,连同他之前虐待奶奶、吞占退休金的证据,一起发给了一个我早就联系好的、最喜欢报道家庭伦理新闻的本地电视台记者。
我给视频配上了一个标题:《震惊!知名企业家为还赌债,竟对瘫痪老母做出这种事!》
警察来的时候,许建业正抓着奶奶的手,想强行按手印。
人赃并获。
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还冲着摄像头怒吼:“是阮软!是那个小贱人搞的鬼!”
他终于想起我了。
可惜,太晚了。
第二天,新闻铺天盖地。
许建业彻底“火”了。
他成了全市闻名的不孝子、虐待犯、老赖。
而我,作为那个“被父亲送进精神病院,出院后独自照顾奶奶”的悲情角色,获得了无数的同情。
我站在奶奶的病床前,告诉她:“奶奶,坏人都被抓走了,您安心养病。”
奶奶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安详的笑意。
9.
许建业因为多项罪名,被判了十年。
林婉也因为参与许建业公司的非法集资,被牵连了进去,虽然没坐牢,但也赔光了所有家产,名声扫地。
她那个宝贝儿子,因为没了经济来源,又被小太妹的家人找上门一顿毒打,彻底成了个一蹶不振的街头混混。
他们的世界,崩塌得彻彻底底。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我的好妈妈。
自从许建业出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
我没有刻意去找她。
我知道,她会来找我的。
果然,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她出现在了奶奶家楼下。
她撑着一把伞,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十岁。头发花白,眼神憔悴。
她看到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平静地看着她。
“有事吗?”
我的冷淡,像一把刀子,刺痛了她。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软软……妈妈……妈妈错了……”
她终于哭出了声。
“我不该不信你……我不该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去……我对不起你……”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想要抓住我的手。
“软软,你原谅妈妈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们重新开始……”
回家?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家在哪里?”我问她。
她愣住了。
“我们的家……你忘了……”
“我没忘。”我打断她,“我记得,那个家里,我爸为了情人打我,你为了面子把我送进精神病院。那不是我的家,那是我的地狱。”
我看着她的头顶。
空空如也。
没有红线,没有橙线,什么都没有。
我和她之间,也什么都没有。
我终于可以肯定,那种亲情的橙线,一旦因为背叛和伤害而断裂,就再也连不上了。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软软!”她崩溃地跪倒在雨水里,抱着我的腿,“你别这么对我!我是你妈妈啊!你不能不要我!”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若是从前,我一定会心软。
但现在,我的心,早在精神病院那无数个被注射镇定剂的夜晚,变得比铁还硬。
我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在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那一刻,你就不是我妈了。”
我看着她那张绝望的脸,看着她因为我的话而彻底失去血色的嘴唇。
我没有丝毫的快意,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是一片虚无的平静。
我终于可以,对我那糟糕的、被谎言和背叛填满的前半生,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10.
我把奶奶接到了一个环境更好的疗养院。
我卖掉了奶奶的老房子,也卖掉了许建业名下那套早已被查封的、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房子。
我用这笔钱,在疗养院附近买了一套小公寓。
我没有再去找工作。
我的能力,不适合暴露在人群里。
我开始在网上写小说,写那些我看到的、形形色色的线,和线背后的人心。
我的故事,因为太过真实和离奇,很快就火了。
我有了很多读者,他们会给我留言,分享他们的故事。
我看着那些文字,仿佛看到了无数根或明或暗的线,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交织。
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妈妈。
听说她后来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一个人租住在阴暗的地下室里。
有一次,我路过那家超市,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红色的工作马甲,正低着头,机械地给商品扫码。
她的背佝偻着,动作迟缓。
我看到一个顾客因为她找错了零钱而对她破口大骂。
她只是不停地道歉,声音卑微又沙哑。
我站在货架的阴影里,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她头顶那片天空,依然是灰色的,一片死寂。
我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出了超市,阳光正好。
我抬头,眯起眼睛。
世界在我眼中,依然是由无数根五颜六色的线条构成。
它们连接着,缠绕着,断裂着,又重新连接。
我曾经因为能看到它们而痛苦,因为它们而失去一切。
现在,我看着它们,心里却一片平静。
它们不再是诅咒,也不再是武器。
它们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而我,终于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写下属于我自己的,全新的故事。
我走到疗养院,奶奶正在花园里晒太阳。
一个护工正在给她念我写的小说。
看到我,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纯净的笑容。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到一根温暖的、金灿灿的橙色丝线,从我的心口,一直延伸到奶奶的心口。
它那么柔软,又那么坚韧。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归宿。
我的人生,终于有了新的,也是唯一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