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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薇回到南京的那个晚上,南京也在下雨。

飞机着陆时,透过興窗能看见跑道上的积水反射着机场灯光,像一条条流动的光河。舱门打开,熟悉的、属于南京秋冬的湿冷空气涌进来,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那件在成都时几乎没穿过的厚外套。

出租车行驶在机场高速上,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划开不断倾泻的雨幕。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夜色,梧桐树在路灯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像无数伸向天空的、等待被书写的手。三天前离开时,这些树上还挂着不少叶子;三天后回来,秋天好像在这期间突然加快了脚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默的消息:“到了吗?”

“刚下飞机。南京在下雨。”

“成都也是。又同步了。”

她看着“同步”两个字,想起在成都时他们同时听雨的夜晚。现在距离重新拉开到一千二百公里,但某种同步性似乎被保留了下来——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两端系着同样的雨声。

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十点。室友还没睡,正敷着面膜看剧。

“回来啦?成都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又好像不太一样。”她含糊地回答,开始整理行李。

衣服拿出来挂好,那本《成都老建筑》放回书架,在南京的梧桐叶旁边,现在多了成都的银杏叶和乌桕叶。三片叶子排成一排,像三个不同颜色的时间标本,记录着这个秋天的三次告别与重逢。

洗漱完躺到床上时,已经快十一点。她打开手机,陈默发来了新消息:“那片乌桕叶,我夹在书里了。和银杏叶、梧桐叶放在一起。”

“像一个小型植物标本馆。”

“是啊。记录了这个秋天我们交换过的所有颜色。”

我们。这个词在屏幕上显得既自然又陌生。在成都时,“我们”是具体的,是面对面的两个人;现在,“我们”又变回了抽象的概念,是两个隔着屏幕的账号。但经过那三天的相处,这个概念有了重量,有了温度,有了可以触摸的记忆细节。

“你明天要上班吗?”她问。

“要。周老师说新的项目来了。”

“我也要回事务所。估计有一堆图纸等着改。”

“那早点休息。”

“你也是。”

对话在这里结束。没有拖沓,没有刻意的延长,像两个已经熟悉彼此节奏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

关灯后,她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宿舍的床比家里的小,天花板也比家里的低,但这一切突然变得可以忍受——因为知道在另一座城市,有一个人也在类似的夜晚里,可能也在看着天花板,想着同样的事情。

这种认知改变了距离的性质。不再是单纯的物理阻隔,而是一种可以被想象力跨越的空间。就像她此刻能清晰地想象陈默的房间:书架上的书,窗台上的绿萝,书桌上那本夹着三片叶子的《情人》。这些细节在三天前还只是文字描述,现在是具体的画面,是她亲眼见过、亲手触碰过的真实。

第二天早晨,南京的雨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的灰白。她穿上厚毛衣,围上围巾,走出宿舍楼时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梧桐树的叶子几乎落光了,厚厚地铺在地上,被雨水浸成深褐色。她踩着落叶去地铁站,脚步在寂静的早晨里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事务所里,李老师已经在喝早茶。

“回来了?家里都好吧?”

“都好。”

“那就好。”李老师打量她,“气色不错。成都的水土养人。”

她笑了笑,没有解释这“气色不错”可能不只是因为水土。

上午的工作是修改一栋商业综合体的立面图。她对着电脑屏幕,手握着鼠标,眼睛看着线条和数字,但思绪偶尔会飘走——飘到成都的那棵千年银杏下,飘到府南河畔的石头上,飘到鹤鸣茶社的那杯竹叶青里。每当这时,她会摇摇头,把注意力拉回图纸上,但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午休时,她去了事务所附近的那家面馆。点了碗雪菜肉丝面,热气腾腾的,但味道确实比成都的面淡。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陈默:“南京的面。不如担担面。”

他很快回复:“老刘今天问起你。”

“问我什么?”

“问那个‘穿得挺精神去见的人’怎么样了。”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你怎么说?”

“我说,见到了,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很好”。但她反复看了很多遍,像在解读某种密文。“很好”是什么意思?是见面过程很顺利?是她本人很好?还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很好?

“老刘怎么说?”她问。

“他说,那就好。年轻人,该见的人要去见。”

该见的人。这个说法再次出现。她想起在成都时,陈默转述的这句话。现在想来,老刘虽然只是个面馆老板,但说的话总有一种朴素的智慧。

下午的工作更忙了。她需要去工地一趟,看之前设计的窗棂在实际施工中的效果。戴上安全帽,穿上反光背心,走在钢筋水泥的骨架间时,她忽然想起陈默说的“可持守性”。建筑设计要考虑的可持守,不只是材料的耐久,还有空间对人的容纳,时间对记忆的保存。那么人和人之间呢?需要什么样的设计,才能持守那些脆弱的情感连接?

工地的噪音很大,但她心里很安静。安静地思考这些问题,安静地想念一个人,安静地接受这种想念成为生活背景音的事实。

傍晚回到事务所,天色已经暗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南京的黄昏——没有成都那种绚烂的晚霞,只有逐渐加深的靛蓝色,像一滴墨在水中慢慢化开。她拍下这一刻,发给陈默。

他回了一张成都的黄昏。天空是橘粉色的,云层被最后一缕阳光镶上金边。

“同时不同地。”他写道。

“但共享同样的时刻。”

“是啊。时间比空间仁慈。”

时间比空间仁慈。这句话让她沉思。确实,空间是冷酷的、精确的一千二百公里,无法缩短,无法忽略。但时间可以同步——此时此刻,他们都在经历黄昏,都在看着天空从亮变暗,都在感受一天结束时的淡淡怅惘。

下班后,她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去了那家唱片店。老板还是老样子,在柜台后看书。

“来啦?”老板抬头,“上次那张舒伯特,有人买走了。”

“不是我。”

“知道。是个老先生,说秋天听《冬之旅》正好。”老板放下书,“你今天想听什么?”

她想了想:“有没有……关于距离的音乐?”

老板笑了:“所有音乐都是关于距离的。音符之间的距离,乐章之间的距离,演奏者和听众之间的距离。”但他还是站起来,在架子上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唱片,“这个吧。梅西安的《时间终结四重奏》。是他在战俘营里写的,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极限体验。”

她接过唱片,看着封面——简单的黑白设计,几个音符的图案。

“我能在这里听一会儿吗?”

“当然。”

老板把唱片放进播放机。音乐流淌出来时,她愣住了——不是她想象中的悲怆或沉重,而是一种奇特的、超越性的美。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单簧管,四种乐器在对话,在对抗,在寻找某种不可能的和解。

她站在唱片架之间,闭上眼睛听。音乐像水流过身体,带走白天的疲惫,带来夜晚的清醒。她想起陈默,想起他们之间那些小心翼翼的对话,那些试探性的靠近,那些未说完的话。这也是一种四重奏——两个人,两座城市,在时间的维度里寻找共鸣。

听完一面,她睁开眼睛。老板正看着她。

“怎么样?”

“很美。但也很难。”

“美的东西都难。”老板说,“容易的都不值得记住。”

她买下了这张唱片。不是为了收藏,而是想晚上告诉陈默:我今天买了一张梅西安,是在战俘营里写的《时间终结四重奏》,老板说所有音乐都是关于距离的。

回宿舍的路上,南京的夜空出现了几颗星星,稀稀落落的,像谁不小心洒落的银粉。她想起成都的夜空,应该也是同样的星星,只是被不同的云层、不同的大气、不同的光线折射着。

但星星本身是同样的星星。就像有些情感,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本质是同样的。

回到宿舍,她先洗了澡,然后坐在书桌前,摊开信纸。深绿色的钢笔在米白色的纸面上移动:

“回到南京的第一天,一切如常,又一切不同。梧桐叶几乎落光了,冬天真的要来了。我去工地看了窗棂的施工效果,去唱片店买了梅西安,吃了不如担担面的雪菜肉丝面。这些日常的碎片,因为知道会被某个人听见、看见、记住,而有了新的意义。距离重新拉开到一千二百公里,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遥远。因为你在那里,我在这里,但我们共享同样的黄昏,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对这个秋天即将结束的淡淡不舍。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此刻的想念是真实的,此刻的靠近——即使是隔着屏幕的靠近——是真实的。而真实,就值得被记录,被持守。”

她没有署名,也没有打算寄出。写完后就折好,和之前那封没写完的信放在一起。

然后她给陈默发了消息:“我今天买了梅西安的《时间终结四重奏》。”

“为什么是这张?”

“老板说所有音乐都是关于距离的。”

“他说得对。”

“你在做什么?”

“在听德彪西。在看窗外。在想你。”

最后两个字让她心跳停了一拍。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说“想你”。

她看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很久,然后慢慢地、认真地打下:“我也想你。”

发送。

没有撤回,没有修饰,没有用任何文学性的隐喻来包裹。就是最简单的四个字,像一片叶子落下那样直接,那样不可避免。

他的回复很快来了:“那就好。”

“好什么?”

“好在我们都想念。想念让距离变得可以忍受。”

“也让时间变得值得等待?”

“嗯。值得等待。”

对话在这里停住。不需要更多了。这四个字已经说出了所有该说的,承认了所有该承认的。

她放下手机,打开刚买的唱片,把音量调得很低。梅西安的音乐在房间里流淌,那种战俘营里诞生的、关于时间和空间极限的美,此刻有了新的诠释——不是囚禁,而是跨越;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窗外,南京的夜晚深沉。成都的夜晚应该也一样。

而他们,在两座不同的城市里,听着不同的音乐,想着同样的人,等待着同样的明天。

距离被重新丈量,但这一次,丈量的不是公里数,而是想念的强度,是记忆的深度,是那些被交换过的叶子、声音、目光和沉默所编织的,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连接。

秋天真的要结束了。冬天要来了。

但有些东西,正在缓慢地、坚定地生长,像深埋地下的根,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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