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村的清晨是被哭声吵醒的。
不是一个人的哭,是十几个孩子一起哭,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叫骂和男人沉重的叹息。声音从祠堂后院的方向传来,像生锈的钉子,一下下凿进每个村民的耳朵里。
姬浩蹲在自家屋顶,嘴里叼着新的苦荞杆——这是昨天从祭司家“补充库存”时顺的,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这种苦到发麻的味道,能让人脑子清醒。
他数着哭声。
十一个。
比昨天多了一个。新加入的是西头铁匠家的二小子,才十岁,瘦得跟麻秆似的,哭起来声音又尖又细,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浩子!”石猛在下面压着嗓子喊,“你听见没?又抓了一个!”
“听见了。”姬浩吐出嘴里的渣子,眼睛没离开祠堂方向,“第十一个。还差四个,凑够十五个,幽冥族的标准配置。”
“狗屁的标准!”石猛一拳砸在墙上,墙皮簌簌往下掉,“那帮畜生,非得凑够数才肯罢休吗?”
“不是凑数。”姬浩从屋顶滑下来,落地无声,“是在筛选。十一个候补者里,最终只会留十个。多抓几个,是为了淘汰掉‘不合格’的。”
“不合格?”林月从巷子拐角闪出来,手里提着个破篮子,今天里面装的是晒的草药,“什么意思?”
“意思是,幽冥族要的不是随便什么祭品。”姬浩接过篮子,扒拉了几下里面的草药——止血草、退热藤、还有几罕见的“宁神”,“他们要的是魂质纯净、身体健康、最好还有点特殊体质的。多抓几个,是为了有挑选的余地。”
他拿起一宁神,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味道很淡,有股子薄荷似的清凉感,但混着点别的……苦杏仁味?
“这宁神哪来的?”姬浩问。
“祭司家后院偷的。”林月面无表情,“我看他们晒了一院子,就顺手抓了一把。怎么了?”
“不对。”姬浩把宁神掰断,凑近仔细看断口。正常的宁神断口是白色,有黏液。但这的断口是淡黄色,燥,而且……
他从怀里掏出石刀,刮了点断口处的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
很苦,苦到发麻,然后舌尖开始发木。
“被处理过。”姬浩啐掉粉末,“里面掺了‘麻魂草’的粉末。少量服用能让人精神恍惚,配合训练容易接受暗示;长期服用……”他顿了顿,“魂魄会慢慢麻木,最后变成听话的空壳。”
石猛脸色变了:“那帮畜生想什么?把孩子们都变成傻子?”
“不是傻子,是傀儡。”姬浩把宁神扔回篮子,“听话的、不会反抗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祭品。这样献祭的时候,‘圣主’吃起来更顺口。”
这话说得太直白,林月的手抖了一下,篮子差点掉地上。
“所以那些特训……”她声音发紧,“不只是礼仪训练?”
“去看看就知道了。”姬浩拍拍手上的灰,“走,今天轮到咱们‘慰问’候补者了。”
按石村的规矩,候补者的家属每天可以探视一次,送点吃的用的。说是探视,其实就是隔着栅栏看一眼,东西要经过守卫检查才能递进去。
姬浩三人拎着个破布包——里面装着几块硬面饼、半壶凉水、还有林月昨晚偷偷烤的几块地草糕——往祠堂后院走去。
路上碰到好几拨人,都是去探视的。一个个脸色灰败,眼睛红肿,走路像踩在刀尖上。
祠堂后院已经变了样。原本空旷的院子被木栅栏隔成两半,一半关着十一个孩子,另一半是“训练区”,摆着些古怪的器具:有打磨光滑的木桩,有画着扭曲符文的石板,还有几个装满浑浊液体的大缸。
孩子们被分成三组,正在接受“特训”。
第一组在练“静心”。五个孩子盘腿坐在石板上,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旁边站着个幽冥族使者——不是之前见过的五个之一,是新面孔,穿着灰袍,脸上戴着半截银色面具,只露出下巴和嘴。他手里拿着细长的黑色木棍,谁动一下,木棍就点过去,被点到的孩子会浑身一颤,然后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下去,过几息才能缓过来。
第二组在练“礼仪”。四个孩子跟着祭司石栾学跪拜、学鞠躬、学那种古怪的、手肘要抬到特定角度的敬礼。石栾今天换了身新袍子,深紫色,领口绣着银线,看起来人模狗样。他教得很耐心,但眼神冰冷,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
第三组……在吃药。
两个最小的孩子,包括那个十岁的铁匠家二小子,被着喝一种墨绿色的汤药。汤药盛在陶碗里,冒着热气,味道隔老远都能闻到——腥、苦、还带着点腐臭味。两个孩子喝一口吐一口,吐了就被旁边的守卫捏着鼻子灌,灌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姬浩的目光落在那些汤药上。真言火种在意识深处微微跳动,传递来危险的警示。
那药里……有活物。
不是比喻,是真的有活的东西在汤药里蠕动,极细微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虫卵。喝下去,虫卵会在体内孵化,慢慢啃食宿主的魂魄,同时释放某种物质,让宿主对幽冥族的气息产生亲近和服从。
“浩子,”石猛碰了碰他,声音发颤,“你看小雨……”
姬浩顺着石猛指的方向看去。姬雨被单独关在院子角落的一个小笼子里——不是关牲畜的那种笼子,是精铁打造的、更像囚笼的东西。笼子四角挂着黑色的铃铛,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姬雨坐在笼子里,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她身上换了身白色的麻衣,洗得很净,但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更让姬浩心惊的是,妹妹的后颈处,那点微弱的白光——昨晚他用内视看到的——现在肉眼都能看见了。淡淡的、雾蒙蒙的一层光晕,像月晕一样罩在她后颈上。
魂香外显了。
这意味着她的魂质纯净度在提升,或者说……在被迫提升。幽冥族用了什么手段,加速了这个过程。
“家属探视,一刻钟!”守卫粗哑的声音响起,“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别挤!”
人群开始往前挪。姬浩三人排在队伍中间,慢慢往前蹭。
轮到他们时,守卫盯着姬浩手里的布包:“打开。”
姬浩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东西。守卫用木棍扒拉了几下,没发现异常,挥挥手:“进去吧。别靠太近,说话声音小点。”
三人走到栅栏边。其他孩子看见亲人,又开始哭,只有姬雨抬起头,看见哥哥时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小雨,”姬浩蹲下,隔着栅栏握住妹妹的手,“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没……没什么。”姬雨小声说,声音哑得厉害,“就是让喝药,让坐着不动,让……想一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嗯。”姬雨点头,眼神有些恍惚,“祭司大人说,要想最开心的事,越想越开心,魂……魂就会变得轻盈,像羽毛一样。”
姬浩心里一沉。这是精神诱导,让祭品在愉悦中放弃抵抗,甚至期待被“升华”。
“药呢?喝了多少?”
“每天三碗。”姬雨缩了缩肩膀,“很苦,喝下去肚子会疼,但疼过之后就……就很舒服,像飘在云上。”
旁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铁匠老婆,正隔着栅栏摸她儿子的脸,那孩子眼神呆滞,嘴角还挂着墨绿色的药渍。
姬浩深吸一口气,从布包里拿出地草糕,掰了一小块,从栅栏缝隙递过去:“吃吧,你最喜欢的。”
姬雨接过,小口小口地吃。吃着吃着,眼泪掉了下来,混着糕点一起咽下去。
“哥,”她突然抬起头,眼神变得清明了一瞬,“我看见娘了。”
姬浩浑身一僵:“什么?”
“昨晚做梦,娘来了。”姬雨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只有姬浩能听见,“她说,让你快走,别管我。还说……石瞎子爷爷不是好人,他在你身上放了东西。”
姬浩背脊发凉:“放了什么?”
“不知道。娘说,那东西会吸你的魂力,慢慢吸,等你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姬雨抓紧哥哥的手,“哥,你走吧,离开石村,越远越好。我会没事的,我……”
她的话没说完,眼神又开始涣散,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祭司大人说了,被选中是荣耀……去了那边,有白米饭,有肉,有漂亮的衣服……多好啊……”
姬浩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药效发作了。
“时间到!”守卫的吼声响起,“都出去!下一批!”
姬浩被石猛拉着往外走。走出栅栏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姬雨又恢复了那种呆滞的状态,抱着膝盖,眼神空茫地看着地面。
而石瞎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训练区边缘,正和那个灰袍使者低声交谈。老瞎子手里拄着那探路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时不时点头哈腰。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姬浩集中精神,真言火种微微跳动,把那些幽冥族语言翻译过来:
“……已经种下了……三天后生效……”
“……姬家小子很警觉……昨晚差点被发现……”
“……无妨……等进了禁地……一起处理……”
姬浩低下头,掩住眼中的冷意。
果然。
出了祠堂后院,三人没立刻分开,而是绕到村西头的废井边——这是他们新找的碰头点,够隐蔽,而且井壁有回声,有人靠近能提前听见。
“现在怎么办?”石猛急得团团转,“小雨那样子……还有那药,听着就邪门!”
林月比较冷静:“药的问题我能解决。宁神里的麻魂草粉末,可以用‘醒神花’中和。但那种墨绿色的汤药……我没见过,需要取样分析。”
“取样?”石猛瞪眼,“怎么取?难道去偷?”
“不用偷。”姬浩开口,声音很平静,“我去喝。”
两人同时看向他。
“你疯了?”石猛一把抓住他肩膀,“那玩意儿喝下去会变傻子的!”
“所以要趁早。”姬浩拍开石猛的手,“现在药效还浅,我有薪火护体,应该能扛住。而且我必须知道那药里到底有什么,才能想办法破解。”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要混进候补者里。只有这样,才能近距离保护小雨,也才能摸清幽冥族的全盘计划。”
林月皱眉:“可候补者名单已经定了,你怎么混进去?”
“替换。”姬浩说,“十一个候补者里,总会有‘不合格’的被淘汰。我只要顶替其中一个就行。”
“顶替谁?”
姬浩没直接回答,而是看向祠堂方向:“铁匠家二小子。他年纪最小,体质最弱,喝药反应最大。如果我猜得没错,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被淘汰——要么是身体撑不住,要么是魂质不达标。到时候,我顶上。”
石猛倒吸一口凉气:“可你怎么让祭司选你?你现在又不是适龄……”
“年龄可以改。”姬浩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显小,说十五岁也有人信。关键是魂质——我需要让探测术显示我‘魂质纯净’,但又不能太纯净,免得被重点盯上。”
他看向林月:“你有办法吗?”
林月思考了几秒:“有。我知道一种古法,用‘拟魂香’的草药调配,可以在短时间内模拟出特定的魂质气息。但需要一样关键材料……”
“什么?”
“活着的‘噬魂虫’。”林月说,“就是汤药里那种虫卵的成虫。只有用成虫的体液做引子,调配出的拟魂香才能骗过幽冥族的探测术。”
三人沉默了。
噬魂虫的成虫,肯定在幽冥族使者手里。去偷?跟送死差不多。
“也许……”姬浩突然说,“不用偷。”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从温泉谷捡的新令牌——断裂的那半块。令牌背面,那只漩涡眼的图案,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令牌是幽冥族巡查队的。”姬浩说,“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令牌不仅是身份凭证,还是……通讯工具。”
他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令牌的断裂面上。
血渗了进去。
令牌开始微微震动,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符文。那些符文像活了一样,在令牌表面游走、重组,最后凝聚成一行小字:
【求援:北十七区发现纯净魂体,疑似上古血脉,请求增援处理。】
字迹闪烁了三息,然后消散。
“你在什么?!”石猛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发假消息。”姬浩收起令牌,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幽冥族巡查队失踪,总部肯定在等消息。我现在用这块令牌发求援信号,说发现了‘上古血脉’——这对幽冥族来说是天大的功劳,他们一定会派高级使者来处理。”
“可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是引狼。”姬浩点头,“但狼来了,看门的狗就会被调走一部分。到时候祭司身边的守卫力量减弱,咱们就有机会……”
“偷噬魂虫。”林月明白了,“高级使者来的那天,祭司肯定要亲自迎接,训练会暂停,守卫也会集中到前院。后院的看守会降到最低。”
“对。”姬浩看向祠堂方向,“而且,高级使者肯定会重新检测所有候补者,确认‘上古血脉’是谁。到时候,我需要你的拟魂香,让我在探测时显示出‘中等偏上’的魂质——足够被选为候补,但又不至于引起过度关注。”
计划很大胆,很冒险。
但石猛和林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意。
“了!”石猛咬牙,“反正横竖都是死,拼一把!”
林月点头:“我去准备草药。但噬魂虫……”
“交给我。”姬浩说,“高级使者来的那天,我会找机会下手。你们俩负责制造混乱,引开剩余守卫的注意力。”
三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然后分头行动。
姬浩没回家,而是去了北坡——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捋清思路。
坐在那块熟悉的岩石上,他望着石村的方向。村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破败而渺小,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十万年了。
人族在这片土地上挣扎、苟活、被收割。
一代又一代,像地里的庄稼,熟了就割,割了再种。
但现在,他这颗种子,不想熟了。
他想长成树,长成林,长成燎原的火。
怀里,断剑微微发烫。青铜指环传来脉动。后颈的胎记灼热。
薪火在燃烧。
姬浩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睁开眼时,眼神已经变得平静而坚定。
他跳下岩石,拍了拍身上的土,朝温泉谷走去。
在那之前,他需要先去看看外公留下的秘密藏身处。
有些答案,也许就在那里等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