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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七月的热浪一天猛过一天,蝉鸣嘶哑。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顶着烈送到“雅木轩”的。

深蓝色的信封,烫金的校徽,展开的纸张上,“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学专业”几个字,沉甸甸地落在陈建国和李秀兰眼中。

李秀兰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拿着通知书的手微微发抖,反复摩挲着那几个字,嘴里喃喃着:“好,好……我儿子有出息了……”她看向陈渊,又哭又笑,仿佛所有的担忧和期望,都在这一刻化成了滚烫的泪水。

陈建国则沉默了很久。他接过通知书,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纸张的边缘,仿佛在触摸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器物。他认得的字不多,但“东南大学”和儿子的名字,他看得分明。那张被木屑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最终,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渊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渊晃了一下。

“好。” 他就说了这一个字,声音沙哑,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然后,他转身走进工作间,背影挺得笔直,只是关门的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

陈渊知道,这是父亲表达骄傲和如释重负的方式。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或许曾经在心里为儿子的未来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好的,坏的。如今,一块最沉重的石头落了地。

家里的气氛明显松快起来。母亲开始张罗着准备行李,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打磨家具时,偶尔会停下来,看着墙上贴着的陈渊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房子”出神。

但陈渊心里清楚,短暂的喜悦之后,是更迫近的现实危机。

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父亲。不再是空谈“市场变化”,而是拿出具体的“东西”。

他利用【测】的能力,结合在“现代木艺”学到的设计知识,画了几张简单的草图——不是沈心砚那种天马行空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融合了现代简约线条与传统榫卯工艺的小件家具:一个带隐藏式储物格的边几、一把可叠放的改良版“官帽椅”、一套模块化的茶盘组件。

“爸,您看看这个。” 他把草图放在工作台上,“用料不多,工艺还是您的老底子,就是样子变一变。我觉得,现在有些住楼房、装修简单的年轻人,可能会喜欢。”

陈建国起初还是皱眉,但当他仔细看那些草图,发现里面的结构依然严谨,许多连接处甚至巧妙运用了更复杂的传统榫卯变体时,眉头渐渐松开了。尤其是那个边几的隐藏格设计,利用了一个非常精巧的“抽屉榫”,让他忍不住拿起角尺和铅笔,在废料上比划起来。

“这个地方……这么开槽,强度够吗?”他指着草图一处。

“如果在这里加一个暗销,或者把榫肩的角度调整两度,应该没问题。”陈渊立刻接上,并随手在草图上画出修改示意。他的建议精准老道,完全不像外行。

陈建国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而是拿起一块废料,真的开始尝试制作那个隐藏格的榫卯部件。失败了两次,第三次,在陈渊看似不经意地提醒了一下下凿角度后,一个严丝合缝、机关巧妙的抽屉结构,在陈建国手中诞生了。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灵活滑动的木匣,眼神复杂。儿子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而是建立在实实在在的工艺可能性之上,甚至……在某些细节上,眼光比他这个老师傅还要“毒”。

“这东西……做出来,真有人要?”陈建国摩挲着光滑的木匣,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苏阿姨那边,有几个客户看了我做的台灯照片,挺感兴趣。”陈渊适时说道,“她说,如果我们能做点这种小件,风格统一,工艺扎实,她可以帮忙放在店里寄卖,或者推荐给她的客户看看。”

苏岚的名字,似乎比陈渊自己更有说服力。陈建国知道“现代木艺”的老板眼界高,她能看上眼,愿意帮忙,说明这东西至少“不丢人”。

沉默再次降临。陈建国盯着工作台上的边几草图,又看了看手里精巧的抽屉部件,最后望向墙角堆放的那些贵重的红木大料,以及几件已经完工、却迟迟等不到尾款交付的传统顶箱柜。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和茫然,交织在这个老匠人心头。他隐约感觉到风向变了,但他熟悉的船和桨,似乎不足以应对新的水流。

“……先试试这个边几。”陈建国最终下了决心,声音涩,“用……用那堆樱桃木的边料试试。料子不够好,但颜色浅,样子可能更显得‘新’。”

他用“新”来形容,而不是“好”或“扎实”,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转变。

“好!”陈渊心中一松,立刻应下。

父子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开始了。陈建国负责把控主体结构和核心榫卯,陈渊则负责设计细节、尺寸校准,并用【测】的能力辅助选料、规避瑕疵、优化加工路径。陈建国很快发现,和儿子一起活,效率出奇地高,几乎不会出现因看料不准或下料失误造成的废件,每一个部件的精度都高得令人发指,组装起来异常顺畅。

不到三天,一张线条流畅、造型简约、细节处却暗藏传统巧思的樱桃木边几,出现在“雅木轩”的工作台上。它不像红木家具那么沉厚贵气,却有一种轻盈、温润、与现代家居环境极易融合的亲和力。

苏岚过来看时,眼睛一亮。她绕着边几转了两圈,打开隐藏格试了试,又仔细检查了各个接口的工艺。

“陈师傅,手艺没得说,更精进了。”她先肯定了陈建国,然后看向陈渊,“这个设计,化繁为简,但简得有道理,有细节。最重要的是,它不‘怯’,放在现代环境里,压得住,又不突兀。很好!”

她当场拍板,将这张边几连同陈渊之前做的几件小摆件、台灯模型,一起带回“现代木艺”,放在店里最显眼的新品区,并给之前询问过的几位买手和家居博主发了图片。

陈建国看着自己亲手做出、却“不太像自己东西”的边几被搬走,心情依旧复杂。但苏岚的肯定,以及儿子眼中沉稳的期待,让他把那些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

市场反馈来得比想象中快。

仅仅过了一周,苏岚就打来电话,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陈师傅,小陈!边几被一个在上海做高端民宿的老板看中了!他正好在找有设计感、工艺好、又不流于俗套的原创家具搭配他的新!他不仅订了那张边几,还看中了小陈设计的茶盘组件和那把改良椅子的概念,想问能不能出全套设计,先打样,如果没问题,首批订单至少二十套!价格……比你们平时出的红木大件,单价可能低点,但走量的话,总利润很可观!”

电话开的是免提,“雅木轩”里,刨花似乎都安静了。

陈建国握着老式听筒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二十套!订单!虽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可以传家的红木重器,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带着设计认可的“新活路”!

“他……什么时候要样?”陈建国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对方比较急,希望一个月内能看到样品。细节可以再沟通。”苏岚说道,“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如果这次成功,不仅能解决眼前的单子,说不定能打开一个新的渠道!陈师傅,小陈,你们觉得呢?”

陈渊看向父亲。陈建国膛起伏了几下,猛地一咬牙:“接!我们做!”

放下电话,工作间里一片寂静。夕阳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爸,这批活用樱桃木和黑胡桃木混搭怎么样?成本可控,效果也现代。”陈渊率先打破沉默,开始规划。

陈建国重重地“嗯”了一声,走到材料架前,开始挑选木料。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只流连于那些深色的贵重红木,也开始认真审视那些颜色较浅、纹理清新的“新”木材。

就在“雅木轩”悄然转向,为第一张来自新世界的订单忙碌时,外部世界的气候,也在发生着微妙而致命的变化。

陈渊去邮局给沈心砚的“遗珠”工作室邮寄一份补充的设计说明时(沈心砚在邮件里又和他讨论了几次结构细节),路过报亭。挂在最外面的《经济观察报》头版头条,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刺入眼帘:

“次贷危机深化,美金融巨头财报堪忧”

副标题更小,却更惊心:“全球市场流动性收紧,国内出口企业或将承压”。

卖报的老头摇着蒲扇,嘟囔着:“这美国佬尽整事儿,听说做外贸的都快愁死了……”

陈渊买了一份报纸,站在树荫下快速浏览。文章里充满了“不确定性”、“风险加剧”、“谨慎观望”等字眼。普通人或许只觉得是遥远的财经新闻,但陈渊知道,冰山已经露出了狰狞的一角。父亲那些依赖出口订单的同行们,恐怕已经感受到了第一缕寒意。

只是,这寒意还未真正席卷到这个内地小城的旧家具市场。大多数人,包括陈建国,依然在为自己手头或多或少的订单忙碌,焦虑着木料涨价、工钱上涨,却尚未意识到,一场足以摧毁整个传统模式的滔天巨浪,正在海平面下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陈渊将报纸折好,塞进背包。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乾坤】手机那恒定的、微凉的触感。

他抬起头,望向“雅木轩”的方向。那里,灯光已经亮起,电锯和刨床的声音重新响起,比以往更加密集、更加专注。

父亲正在为他从未接触过的“新活”赶工,为了一个或许能带领小作坊穿越风浪的微小可能。

而他自己,手握重生的记忆和神秘的“鲁班尺”,站在时代转折的隘口前。

风,已经起了。

他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雷鸣。

但他更知道,自己必须,也正在,为“雅木轩”,为这个家,亲手构筑第一道避风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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