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闷罐车厢内是绝对的。雷浩关闭了所有蓄电池灯，只留一块平板电脑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目镜边缘的冷光。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和抽象的能量波形图，取代了窗外那个令人不安的、被七彩光晕浸染的夜空。
车厢另一头，苏凉借着战术手电用布罩住的微弱光线，检查乐乐脚踝上一个小水泡——孩子今天走得太多了。周姐服了药，在隔垫上沉沉睡去，呼吸粗重但平稳。小凯、李雨和阿雅挤在一起，裹着从修理厂带出来的破毯子，身体因疲惫和余悸而微微发抖，却也终于抵挡不住困意，陆续陷入浅眠。
林澈坐在车厢门口，背靠冰冷的铁皮，手里攥着那把从掠夺者手里夺来的砍刀。刀身有些卷刃，但重量和手感让他感到一丝踏实。他肩上的伤口在药物和休息下疼痛稍缓，但一种更深层的疲惫啃噬着他的神经——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来自不断做出生死抉择、背负他人期望的重压。
他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风声，远处偶尔传来的、无法辨别的窸窣声，还有……极远处，似乎有隐隐的、规律的撞击声？像是重物敲击金属。
雷浩忽然抬起头，目镜转向林澈的方向，低声说：“听到了？东南方向，大概一点五公里，间歇性重击声，频率大约每分钟三到四次，持续了快半小时。”
林澈凝神细听，点头：“是‘钢铁坟场’方向？”
“大概率。”雷浩在平板上调出一个粗略的卫星地图（灾难前缓存的部分），放大某个区域。地图很模糊，但能看出大片规整的厂房和展厅轮廓。“声音源定位在核心展区附近。可能是‘拾荒者’还在尝试破开展厅大门。”
“他们晚上也不消停。”林澈皱眉。
“对他们来说，那辆车意味着统治这片区域的资本，甚至是通往更安全区域的钥匙。”雷浩语气平淡，“欲望能驱使人做很多疯狂的事，尤其是在规则崩塌之后。”
他切换了屏幕显示，变成几个跳动的信号波形。“我捕捉到了那个后勤综合楼求救信号的几次重复，强度在缓慢减弱。最后一次清晰传输是在87分钟前，内容增加了‘防御工事出现裂缝’、‘数量太多’、‘急需火力支援’。”
苏凉轻轻走了过来，压低声音：“我们能做些什么？现在过去？”
雷浩摇头：“夜间穿越未知区域，尤其可能还有‘拾荒者’外围巡逻队，太危险。而且，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获得机动能力。没有车，我们自身难保，更别提救援。”
“但那里可能有你父母的消息，还有‘火种计划’的数据。”苏凉看着雷浩。
雷浩作平板的手指停顿了半秒，目镜后的眼神难以捉摸。“数据很重要。但前提是我们有命拿到，并且有命带走。”他抬头，“计划不变：先侦查‘钢铁坟场’，评估夺取工厂车的可行性，同时尝试与综合楼建立稳定通讯，获取实时情报。如果可能，天亮前制定出初步行动方案。”
林澈同意这个务实的思路。他看向车厢内蜷缩的众人：“我们需要一个留守的。周姐和乐乐不能动，需要人保护。阿雅也吓坏了，留下也好。”
苏凉迟疑了一下：“我留下吧。我是医生，万一……”
“不，你需要去。”林澈打断她，“侦查可能需要医疗支持，而且你对那些‘怪物’的伤口感染有研究。小凯和李雨留下，照顾她们，守住这里。”
小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林澈不容置疑的眼神，又闭上了。李雨默默点头，握紧了手里的铁管。
雷浩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设备，递给小凯和李雨：“紧急信号发射器。如果遇到无法抵御的危险，用力按下顶部的红色按钮，我会收到最高优先级警报。但记住，除非生死关头，不要用。它也可能吸引不该来的东西。”
他又拿出几个造型简单的骨传导耳机，自己戴上一个，递给林澈和苏凉。“短距通讯，加密频道。有效范围大概五百米，视障碍物衰减。跟着我，保持安静，绝对服从指令。”
林澈和苏凉接过耳机戴上。很轻，贴在耳后颧骨上。雷浩调试了一下，林澈耳朵里立刻响起他清晰的低语：“测试，收到请眨眼。”
林澈和苏凉眨了眨眼。
“好。”雷浩关闭平板屏幕的背光，车厢重归黑暗。“五分钟后出发。目标：‘钢铁坟场’东南侧外围制高点，观察‘拾荒者’布防和核心展厅状况。行动代号：‘窥视’。”
夜间的老工业区比白天更加诡谲。天空的七彩光晕提供了最低限度的照明，却将一切染上非现实的色调：锈蚀的钢铁泛着紫光，破碎的玻璃反射着绿芒，阴影的边缘蠕动着难以言喻的色彩。空气冰冷，带着铁锈和臭氧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隐隐的、甜腻的腐败感。
雷浩像一道真正的幽灵，在前面引路。他的脚步极轻，落地时总是先脚尖试探，然后整个脚掌无声压下。他不停扫视四周，目镜偶尔掠过微弱的红光（夜视模式？热成像？林澈不确定）。他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总是沿着阴影最深、障碍最多、但视野相对开阔的边缘地带。
林澈紧随其后，努力模仿他的步伐和节奏，手里砍刀反握，减少反光。苏凉跟在林澈身后，她尽量放轻呼吸，但心跳声在寂静中自己听来如同擂鼓。她手里紧握着那把手术刀改的匕首，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急救包。
他们绕过寂静的物流仓库群，穿过一片长满荒草的废弃停车场。雷浩不时停下，举起左手握拳——停止。有时是因为远处有晃动的黑影掠过（可能是流浪动物，也可能是别的），有时是因为他似乎在“听”或“看”着什么林澈无法感知的信号。
有一次，他们趴在一堵矮墙后，看到一队四个“拾荒者”巡逻兵，端着弩，骂骂咧咧地走过前方道路。他们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他们脸上疲惫、凶狠又带着恐惧的神情。
“妈的，这鬼地方晚上真邪门……”一个声音飘来。
“少废话，赶紧巡完这圈回去。老大说了，明天无论如何要把那铁棺材弄开！”
“说得容易，那门比保险柜还厚……”
声音渐渐远去。
雷浩等他们完全消失，才示意继续前进。
越靠近“钢铁坟场”，人工建筑的痕迹越密集，破损也越严重。倒塌的广告牌，破碎的展厅玻璃墙，散落一地的宣传册和破碎的模型。一些展位上还停着未撤走的工程机械或车辆残骸，像巨兽的尸骨。
空气中开始混杂另一种声音：除了远处那持续的重击声，还有隐约的人声喧哗、金属碰撞声，甚至……音乐？断断续续的、嘶哑的摇滚乐，从一个方向传来。
雷浩带着他们爬上一栋三层高的、似乎是展区办公楼的屋顶。这里视野极佳。透过破损的女儿墙，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那片被称作“钢铁坟场”的核心区域。
那是一个由数个超大跨度钢结构展厅连接而成的巨大空间，如今大半笼罩在黑暗和破损之中。但在其中最大的一个展厅周围，却亮着多处火光——篝火，火把，甚至还有几盏用汽车电瓶供电的探照灯，将那片区域照得灯火通明。
灯光下，人影幢幢。至少二三十个“拾荒者”聚集在那里。他们有的在火堆边烤着什么肉（来源可疑），大声说笑；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搬运东西。展厅入口附近，几个身影正在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型破拆工具——可能是液压剪，也可能是气锤——持续地、有节奏地撞击着展厅那扇巨大的、厚重的合金卷帘门。那沉闷的“咚咚”声，正是从这里传来。
而他们的目标——那辆“泰坦”级移动维修工厂车，就静静地停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后面。透过展厅侧面高处几扇未被完全封死的观察窗，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高达近五米，长度超过十五米，涂装是深灰色，线条粗犷，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
“看那里。”雷浩指着展厅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调整目镜，似乎在放大观察。林澈眯起眼，借着灯光，看到那里墙壁上有几处焦黑的痕迹，还有一些疑似弹孔和弩箭钉在上面的残留。“自动防御系统启动过的痕迹。他们吃过亏。”
“门看起来确实很结实。”林澈低语。
“不止是门。”雷浩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一丝技术性的兴奋，“整个展厅主体是加固钢结构，地基很深。强行爆破的话，可能把车一起埋了。他们现在用的方法是笨办法，但也是最稳妥的——耗。不过，以他们工具的效率和门的厚度，估计还得敲上好几天。”
“我们不能等那么久。”苏凉说。
“当然。”雷浩切换了目镜模式，开始扫描展厅周围的地面、墙壁和屋顶。“我在找其他入口。通风管道，检修通道，排水系统……任何可能的薄弱点。”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展厅屋顶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凸起的、类似空调机房的小型附属建筑，旁边似乎有一个维修用的天窗，但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焊死了。
“有意思……”雷浩喃喃道，“那里原本应该是检修入口，被刻意封死了。但焊接痕迹很新，不像是灾难前的防护措施。”
“你是说，‘拾荒者’焊的？”林澈问。
“或者……是车里的人，灾难发生时自己焊的，为了封死入口？”苏凉猜测。
“都有可能。”雷浩快速作平板，“我需要更近的距离，扫描一下那个焊接点的结构和周围电子信号。如果能找到未被完全屏蔽的线路接口，或许能绕开正面防御。”
就在这时，下方“拾荒者”营地忽然一阵动。
一个“拾荒者”连滚爬爬地从外面跑进营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什么。营地里的嘈杂声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向那个跑来的人。
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那个被称为“屠夫”的光头首领（林澈他们白天在货场见过）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来人的衣领，厉声询问。来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指向营地外的黑暗。
很快，“屠夫”脸色变得阴沉，挥手召集了七八个手下，拿起武器，点燃更多的火把，快步离开了营地，朝着大学城的方向而去。
“他们去什么？”苏凉紧张地问。
雷浩皱着眉头，迅速调取着某个监控片段（可能是之前入侵残留的交通或治安摄像头）。“十五分钟前，大学城西侧边缘，靠近后勤综合楼的方向，检测到小规模能量爆发和短暂的热信号异常。然后就是持续的……生物运动信号激增。‘拾荒者’可能是去查看情况，或者……想趁火打劫。”
“能量爆发？”林澈想起之前雷浩提到的“不太好的东西”正从市中心扩散。
“类型不明，但强度不高。更像是某种‘吸引’或‘激活’信号。”雷浩语速加快，“综合楼的求救信号在能量爆发后中断了。这不是好兆头。”
他看向林澈和苏凉，快速做出判断：“‘屠夫’带走了近三分之一的主力，营地防御空虚。这是我们靠近侦查那个屋顶天窗的最佳机会。同时，我需要尝试重新捕捉综合楼信号，评估那边状况。”
风险与机遇并存。林澈略一思索，点头：“走。你带路，我掩护。”
三人悄无声息地从办公楼另一侧滑下，利用阴影和废墟的掩护，迅速向核心展厅靠近。雷浩的路线选择极其精准，避开了营地火光的主要照射范围和几个可能留有暗哨的位置。
他们绕到展厅背面，这里没有灯光，只有天空光晕提供的微光。巨大的钢结构投下浓重的阴影。雷浩示意停下，他摘下目镜，换上一个带有伸缩探杆和微型摄像头的设备，小心翼翼地将探杆从一堆废弃建材的缝隙中伸出，探向屋顶那个被封住的天窗。
屏幕上传来模糊的实时图像。天窗被粗糙的钢板焊接封死，焊接点确实很新，焊疤凸起。雷浩调整摄像头角度，仔细扫描焊接缝边缘和周围的屋顶结构。
“焊接质量很差，是手工电弧焊，手法粗糙。”雷浩低语，“不像是专业防护。更像是……仓促的封堵。看这里，”他指着屏幕上一处焊缝的细微裂痕，“热应力导致的微裂纹。如果施加足够准确的冲击力，也许能从这里撬开。”
他正要进一步分析，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电流噪音，夹杂着断断续续、极度惊恐的人声：
“……它们进来了！从通风管道！啊——！守住门！用火……滋滋……雷浩……如果你能听到……数据在……主服务器阵列……地下二层……7号……密码……滋滋……保护……钥匙……在……”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的抓挠和嘶吼声，仿佛话筒正被无数爪牙淹没。
是综合楼的求救信号！最后时刻，对方竟然直接喊出了雷浩的名字！还提到了“钥匙”！
雷浩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在平板上急速敲击，试图锁定信号最后的位置并录音分析。但信号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背景噪音。
“他们知道你的名字？”林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雷浩深吸一口气，目镜后的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刚才那个声音……加密方式和我父亲实验室的私人通讯协议一致。喊话的人，可能认识我父亲，甚至认识我。”他顿了顿，“‘钥匙’……他们提到了‘钥匙’。这和之前说的‘方舟的钥匙碎片’有关联吗？”
“现在怎么办？”苏凉问，“那边情况听起来非常糟糕。”
雷浩看向灯火通明的“拾荒者”营地，又看了看眼前被封死的天窗，再想到大学城方向可能正在发生的惨剧和父亲可能的线索。时间，资源，风险……多重压力同时挤压而来。
就在他权衡的瞬间，营地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不是来自大学城方向，而是来自营地内部！
紧接着，是更多的惊叫、怒骂和武器碰撞的声音！营地瞬间大乱！火光乱晃，人影奔跑，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营地外围的黑暗中，突袭了留守的“拾荒者”！
“怎么回事？”林澈伏低身体，警惕地看向乱成一团的营地。
只见火光映照下，几个动作迅捷、四肢着地的黑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营地中穿梭扑击！它们体型似人，但姿态扭曲，移动方式更像野兽，力量大得惊人，一个扑击就能将成年男子撞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是那些‘疯子’？变异体？”苏凉声音发颤。
“不……不太一样。”雷浩紧盯着屏幕，他调整了探杆摄像头的方向，对准营地。画面放大，虽然模糊，但能看清那些袭击者的部分特征：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灰绿色，在火光下仿佛覆盖着粘液；眼睛完全被浑浊的白色覆盖；嘴巴裂开，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手指和脚趾的关节异常粗大，末端似乎有角质化的钩爪。
“能量辐射催生的……更高级的变异体？”雷浩快速分析，“移动速度、攻击性、还有这种协同性，都远超我们之前遇到的。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被刚才大学城的能量爆发吸引过来的？”
营地里的“拾荒者”仓促应战，弩箭乱射，砍刀挥舞，但那些变异体极其灵活，而且似乎对疼痛不敏感，除非被击中要害，否则受伤后反而更加狂暴。短短几十秒，就有四五个“拾荒者”倒在血泊中。
混乱中，没人再关注核心展厅，更没人注意到展厅背面阴影里的三个不速之客。
雷浩猛地转头，看向那个被封死的天窗，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机会！”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营地大乱，‘屠夫’带人外出，这些变异体吸引了全部火力。现在，是进入展厅的最佳时机！也是唯一的机会！”
“怎么进去？”林澈看着那高处的天窗。
雷浩从背包侧袋抽出一把造型奇特、像是射钉枪和微型火箭助推器结合的工具。“吸附攀爬索枪，载重一百五十公斤，我改造过。我可以先上去，尝试破坏焊缝。你们在下面警戒，尤其注意别被营地那边的混乱波及。”
他看向林澈和苏凉：“一旦我打开入口，林澈，你第二个上，负责接应和内部警戒。苏医生，你最后，注意安全。我们动作要快，必须在‘屠夫’回援或者那些变异体解决完营地转向我们之前，进入展厅内部！”
“那综合楼那边……”苏凉忍不住问。
“顾不上了！”雷浩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焦躁和狠厉，“先拿到车！有了车，我们才有能力机动，才有资本去综合楼！否则都是送死！明白吗？”
林澈看着雷浩眼中闪烁的光芒——那不仅仅是技术宅的兴奋，更有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紧迫和某种深藏的执念。他点了点头：“明白。行动。”
雷浩不再废话，举起索枪，瞄准天窗旁边一处坚固的钢结构横梁。
“咻——！”
一声轻微的闷响，带着倒钩的合金锚索激射而出，准确地钩住了横梁。雷浩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然后将索枪另一端扣在自己腰间的快速锁扣上。
他看了林澈和苏凉一眼，深吸一口气，启动了索枪的电动收卷功能。
他的身体立刻被绳索拉离地面，迅速而平稳地向屋顶升去。
下方，林澈握紧砍刀，苏凉捏着匕首，背靠背站立，警惕地注视着周围黑暗的每一个角落，以及不远处那火光冲天、嘶吼与惨叫交织的混乱营地。
展厅屋顶，雷浩像一只黑色的蜘蛛，无声地贴近了那个被焊死的天窗。
钢铁坟场的核心秘密，以及那辆能改变命运的钢铁巨兽，近在咫尺。
而大学城方向，黑暗深处，未知的惨剧正在上演，神秘的“钥匙”线索悬而未决。
夜色正浓，危机四伏。
他们的命运，将在这混乱的夜晚，被推向一个无法预料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