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停在狼啸崖的断壁间。
崖很高，像一把插在大漠心脏的刀，刃口对着天。风到了这里，也得绕着走，只剩下呜咽般的残响，贴着岩壁流淌，像亡魂在低语。
凌逸尘站在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从谷底涌上来，漫过他的靴底，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腰间的幻影灵珠在发烫，不是预警危险的灼痛，是一种沉甸甸的悸动，仿佛崖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唤。
“到了。”
阿古拉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崖上的石头。她手里握着块狼形图腾，青铜的表面被风沙磨得发亮，边缘还留着干涸的血迹 —— 是萨满婆婆的血。刚才在断魂谷，婆婆断气前，死死攥着这图腾，指节都陷进了青铜的纹路里。
萧无痕站在阴影里，白衣和白发都溶在暮色里，只有断剑的寒光偶尔闪一下，像冰棱碎裂。他没看崖，没看深渊，只看着阿古拉手里的图腾，眼神比云雾还沉。
苏瑶挨着凌逸尘，手里攥着鸣玉笛。笛身上的缠枝纹沾了些沙尘，她用指尖慢慢擦着，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一件有灵性的东西。她的脸色很白，左臂的伤口又裂了，血透过绷带渗出来，在白衫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密室在崖壁里。” 阿古拉举起图腾，对准岩壁上一块不起眼的黑石。黑石上刻着个模糊的狼头，和图腾上的一模一样。“萨满婆婆说，只有持图腾的人才能开。”
她将图腾按在狼头的眼睛上。
“咔。”
很轻的一声响，像骨头错位。黑石缓缓向内缩进，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里面黑得像化不开的墨，连灵珠的光都渗不进去。
“里面有机关。” 阿古拉的声音有些发颤，“婆婆说，走错一步，就会被流沙活埋。” 她看了眼凌逸尘，“灵珠能指路吗？”
凌逸尘摸了摸灵珠。玉佩的暖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在掌心凝成一团，隐隐指向洞口深处。“跟着我走。”
他第一个走进洞口。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没有光，没有声，只有灵珠的微光在身前铺开一小片光晕，照亮脚下的石阶。石阶很陡，长满了青苔，每一步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沉重得像敲鼓。
苏瑶跟在后面，鸣玉笛的流苏偶尔扫过凌逸尘的后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她的呼吸很轻，却很稳，凌逸尘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留意四周，银针始终捏在手里。
萧无痕走在第三，断剑拖在地上，剑尖偶尔碰一下石阶，发出 “叮” 的轻响，在黑暗里荡开很远。他的脚步很轻，轻得不像个老人，倒像个常年走夜路的刺客。
阿古拉断后，手里的图腾发出淡淡的青光，照亮身后的路。她的刀一直没回鞘，刀柄上的兽骨装饰在微光里泛着冷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有了光。
不是灵珠的暖光，是一种幽暗的绿光，从石壁的缝隙里渗出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越往前走，绿光越亮，隐约能听见水滴落在石上的 “嗒嗒” 声，单调得让人心里发毛。
“到了。” 阿古拉低呼一声。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巨大的石室，足有半个医仙谷的药田大。四壁都嵌着发绿光的矿石，将石室照得如同鬼域。石室中央立着根盘龙石柱，龙身上缠满了铁链，链环上锈迹斑斑，却依旧结实得可怕。
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画。
从入口到石柱，四壁都刻满了壁画，用朱砂和不知名的颜料画着繁复的图案，虽历经千年，颜色却依旧鲜艳得像刚画上去的。
凌逸尘走到壁画前，灵珠的光芒自动亮起，照在画上。
第一幅画的是大漠。黄沙漫天，日月无光，一群穿着兽皮的人跪在地上，对着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朝拜。陨石通体漆黑，表面流淌着流光，像一块巨大的灵珠。
“是‘天陨铁’。” 阿古拉的声音带着敬畏，“部落传说，裂天斧就是用这铁铸的。”
第二幅画是铸器。十个穿着长袍的老者围在陨石旁，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石火飞溅，将他们的脸映得通红。其中一个老者的手里，握着半块与萧无痕剑穗上一模一样的昆仑玉。
萧无痕的断剑突然轻颤起来，剑身上的裂缝亮起微光，与壁画上的玉隐隐呼应。
第三幅画画的是成斧。一柄巨斧插在祭坛上，斧身刻满了兽纹，斧刃闪着寒光。十个老者围着斧跪拜，其中一人将一滴精血滴在斧身上，斧身的兽纹瞬间活了过来，发出咆哮。
“是兽魂。” 苏瑶轻声说，“用铸器师的精血唤醒的。” 她指着画中老者的脸，“你看，他的眼睛在流血。”
凌逸尘凑近看，果然，画中老者的眼角有两道鲜红的线条，一直流到下巴，像两行血泪。
最后一幅画画的是封印。裂天斧被铁链锁在石柱上，周围刻满了符文，一个穿着萨满袍的女子正将一块血色石头埋在柱下 —— 正是阿古拉给凌逸尘的狼魂石。画的角落，刻着一行小字，是贺兰部的古文字。
“写的什么？” 凌逸尘问阿古拉。
阿古拉的脸色很难看，指尖划过那些文字，声音发涩：“婆婆说过这行字……‘斧魂醒，邪祟生，需以灵珠镇，以墨丝封’。”
“墨丝？” 萧无痕突然开口，声音在石室里荡开回音，“是墨影丝？”
阿古拉点头：“婆婆说，裂天斧的兽魂太烈，光靠灵珠镇不住，还需要影阁的墨影丝辅助封印。可影阁……” 她没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影阁现在是天玄宗的爪牙，怎么可能帮他们封印裂天斧？
凌逸尘的目光落在石柱后。那里有个不起眼的石柜，柜门虚掩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卷。他走过去，灵珠的光芒照亮了柜内 —— 里面堆着十几卷羊皮纸，最上面一卷的封皮上，画着完整的裂天斧图案，旁边还放着个黑色的布包。
“是斧谱！” 阿古拉惊喜地喊道，“完整的斧谱！”
凌逸尘拿起斧谱，入手沉甸甸的。羊皮纸很旧，边缘都脆了，上面用朱砂画着斧身的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注解，比之前的残页详细百倍。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个复杂的阵法，阵眼处标着两个符号 —— 一个是灵珠，一个是缠绕的黑丝。
“是唤醒兽魂的阵法。” 凌逸尘指着符号，“需要灵珠和墨影丝一起启动。”
萧无痕的脸色更沉了。墨影丝在沈寒手里，那个被江湖称为叛徒的人，那个他既恨又念的师弟。要找墨影丝，就必须面对沈寒，面对那段尘封的往事。
苏瑶拿起那个黑色的布包，轻轻打开。里面不是金银，不是珠宝，是一小段黑色的丝线。丝线很细，比头发还细，却泛着幽暗的光，摸上去冰冰凉凉的，像蛇的皮肤。
“这是……” 苏瑶的指尖刚碰到丝线，丝线突然动了！
不是被风吹动，是自己动了！像有生命的蛇，顺着苏瑶的指尖爬上来，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小心！” 凌逸尘一把抓住苏瑶的手腕，灵珠的光芒瞬间暴涨，将丝线逼退。丝线在空中扭曲了几下，突然转向萧无痕，像认准了目标的箭，射向他手里的断剑！
萧无痕没躲。
他甚至往前递了递断剑。
“嗤。”
丝线落在断剑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没有火花，没有异象，只有丝线突然亮起，黑得发亮，将断剑的裂缝都填满了。
紧接着，幻象出现了。
不是灵珠的预知幻象，是断剑和丝线共同映出的幻象，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悬在石室中央。
幻象里是个祭坛，和断魂谷的血祭台很像，却更大，更阴森。祭坛中央绑着个人，黑衣，黑发，被铁链锁在石柱上，和壁画里的裂天斧一模一样。
是沈寒。
他的头低垂着，长发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最可怕的是他身上的黑丝 —— 无数根和布包里一样的丝线缠在他身上，像毒蛇的信子，钻进他的皮肉里，每根丝线的另一端，都连着祭坛周围的符文，符文里流淌着暗红色的血。
“沈寒……” 萧无痕的声音发颤，断剑握得太紧，指节都白了，“真的是他……”
幻象里突然走进一个人，穿着道袍，手持青铜铃，正是天玄宗掌门慕容玄。他走到沈寒面前，摇了摇铃铛，“叮铃” 一声脆响，沈寒身上的黑丝突然收紧，他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扭曲的脸，眼睛里没有神采，只有痛苦和挣扎。
“墨影丝的滋味如何？” 慕容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恶毒，“只要你交出裂天斧的封印之法，我就解了你的丝，让你回昆仑，回萧无痕身边。”
沈寒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慕容玄，嘴唇咬出了血。
“不说是吗？” 慕容玄冷笑一声，又摇了摇铃铛，“那就让你的好师兄来陪你。我已经派人去杀他了，用你的墨影丝，让他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的武器下，是不是很有趣？”
沈寒的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上的黑丝突然暴涨，竟挣脱了铁链的束缚，直刺慕容玄！
慕容玄早有防备，身形一晃就躲开了，铃铛摇得更响：“看来你还是在乎他的。那就乖乖听话，帮我找到裂天斧，不然……” 他没说下去，但威胁的意味显而易见。
幻象到这里突然碎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石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水滴的 “嗒嗒” 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萧无痕的断剑垂在地上，丝线已经恢复了原状，静静躺在剑身上，却像有千斤重。他的脸色比纸还白，嘴角又渗出了血，不是旧伤，是新的 —— 他咬碎了自己的牙。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他没有背叛我……” 萧无痕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激动，“他是被控制的！是慕容玄！是慕容玄用墨影丝控制了他！”
凌逸尘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萧无痕对沈寒的 “背叛” 如此执着。那不是兄弟情，是一种信念 —— 他不信自己看走眼，不信那个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人会变成魔鬼。
苏瑶轻轻握住凌逸尘的手，指尖冰凉。她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担忧很明显。慕容玄能控制沈寒，就能控制更多人，天玄宗的阴谋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阿古拉走到萧无痕身边，将一块干净的布递给他：“擦擦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我们知道了真相，就该想办法救他。”
萧无痕接过布，却没擦嘴角的血，只是死死盯着断剑上的丝线：“墨影丝认主。它刚才主动找我，说明沈寒心里还有我这个师兄，还有昆仑，还有…… 正义。”
他突然抬起头，眼神里的迷茫一扫而空，只剩下锐利的寒光：“他被困的祭坛，我认得。是昆仑后山的‘锁魂台’，专门用来关押叛徒的地方。慕容玄把他藏在那里，就是怕被人发现。”
“我们去救他！” 凌逸尘立刻说，“灵珠能预知危险，我们可以……”
“不行。” 萧无痕打断他，“锁魂台布满了天玄宗的眼线，还有‘噬心铃’的音阵，我们现在去，就是送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斧谱上，“当务之急，是修复裂天斧，唤醒兽魂。只有拿到完整的十器，才能对抗慕容玄，才能解开墨影丝的控制。”
阿古拉点头：“斧谱上说，唤醒兽魂需要三样东西 —— 灵珠、狼魂石，还有…… 血亲。”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必须是贺兰部首领的血亲，用精血引动斧魂。”
“你的血？” 苏瑶问。
阿古拉点头：“我母亲是上一任首领，她的血能引动斧魂。十年前她为了护斧，耗尽了心血，现在…… 只能靠我了。” 她看着石柱上的铁链，“但我需要完整的墨影丝辅助，不然斧魂失控，会伤到我们自己。”
“沈寒的墨影丝……” 凌逸尘的话没说完，就被萧无痕接了过去。
“我去找他。” 萧无痕的声音很坚定，“他是被控制的，只要让他看到这丝线，看到我还信他，他一定会想办法挣脱。”
“太危险了！” 苏瑶急道，“慕容玄肯定在他身边设了埋伏，您去……”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萧无痕的断剑在地上划了一下，火星溅起，“十年了，我欠他一句信任。这次，我必须去。” 他看向凌逸尘，“灵珠和斧谱交给你，你们留在狼啸崖，等我消息。如果我七天没回来……”
他没说下去，但谁都明白。
凌逸尘握紧灵珠，掌心的暖意几乎要沸腾：“我们跟您一起去。多个人，多份力量。”
萧无痕摇头：“你们要留在这里，保护斧谱，准备唤醒兽魂。这才是对抗慕容玄的关键。”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玉瓶，递给苏瑶，“这是昆仑的‘护心丹’，能防噬心铃的音波，你收好。”
苏瑶接过玉瓶，指尖有些发颤：“您一定要小心。”
萧无痕笑了，笑得很淡，却像冰雪初融：“我这条老命硬得很。当年能从流沙里爬出来，这次也一样。” 他最后看了眼断剑上的丝线，转身就走，白衣在绿光中划出一道残影，没有回头。
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声，也隔绝了最后的希望。
石室里只剩下凌逸尘、苏瑶和阿古拉。
绿光依旧幽暗，水滴声依旧单调，却比刚才更冷了。
凌逸尘走到石柱前，抚摸着冰冷的铁链。铁链上的锈迹沾了些在他手上，像干涸的血。他能感觉到石柱深处传来的悸动，和灵珠的暖意遥相呼应，那是裂天斧的气息，是沉睡的兽魂在等待。
“他会回来的。” 苏瑶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萧前辈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凌逸尘点头，却没说话。他知道萧无痕会回来，可回来的会是完整的他吗？还是会像沈寒一样，变成被控制的傀儡？
阿古拉将斧谱小心地收好，放进石柜最深处，又用石板盖住：“我们不能等。” 她的眼神很坚定，“不管萧前辈回不回来，我们都要准备唤醒兽魂。血无常随时可能来，我们不能没有还手之力。”
苏瑶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开始为自己处理伤口：“我会配好止血和提神的药，确保唤醒仪式时不出意外。” 她看着凌逸尘，“灵珠的力量你能控制吗？壁画上说，灵珠失控会被兽魂反噬。”
凌逸尘摸了摸灵珠，玉佩的光芒很稳：“我能。萧前辈说过，‘以心控珠，而非以珠控心’。只要我守住本心，就不会失控。”
他走到壁画前，重新看那些图案。铸器师的血泪，沈寒的挣扎，萧无痕的背影……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十器的争夺，从来都不只是力量的争夺。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信念与欲望的对抗，是兄弟情、爱情、亲情在江湖这个大染缸里的挣扎与坚守。
他父亲用生命守护灵珠，是为了守正辟邪；萨满婆婆用生命护斧谱，是为了部落安宁；萧无痕冒死救沈寒，是为了兄弟情义；苏瑶一路相随，是为了医者仁心；阿古拉甘愿流血，是为了守护责任。
而他自己呢？
从烟雨镇的血夜，到医仙谷的残阳，从断魂谷的生死，到狼啸崖的密室，他早已不是那个只想报仇的少年。他是守器人，是灵珠的持有者，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
“我们开始准备吧。” 凌逸尘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唤醒兽魂，等萧前辈回来，我们一起去昆仑，救沈前辈，对抗慕容玄。”
苏瑶和阿古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
阿古拉开始布置祭坛，将狼魂石埋在石柱下，用斧谱上的方法绘制符文；苏瑶开始调配丹药，将清瘴散、护心丹和自己的回春针都整理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凌逸尘则盘坐在灵珠前，闭上眼睛，感受着灵珠与裂天斧的共鸣，调整自己的气息。
绿光在三人之间流淌，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壁画上，与画中的铸器师、萨满、勇士重叠在一起，像一场跨越千年的接力。
水滴依旧在 “嗒嗒” 作响，却不再单调，反而像一种倒计时，提醒着他们时间紧迫。
凌逸尘的指尖划过灵珠，玉佩的纹路在他掌心发烫，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誓言。他知道，前路必定凶险，血无常的血魔功，慕容玄的噬心铃，影阁的暗杀，还有那随时可能失控的兽魂……
但他不再害怕。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他有苏瑶的医术，有阿古拉的勇气，有萧无痕的信念，还有父亲和萨满婆婆用生命换来的希望。
石室的石门紧闭，隔绝了大漠的风沙，却隔不断江湖的风雨。
而风雨中，总有一些人，一些信念，像狼啸崖的断壁一样，历经千百年的冲刷，依旧屹立不倒。
就像这首刻在石室角落的古谣，被风沙掩埋了千年，却依旧能在微光中辨认出字迹：
狼啸崖深锁斧魂，
墨丝残段映旧人。
十年恩怨凭谁解，
一剑一珠一乾坤。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