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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贞观二十年的秋风,裹挟着过早的寒意与肃杀,如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长安城南三十里外的无名山岭。枯黄的草叶打着绝望的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三岁的陈晨曦被这透骨的冷风一激,小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攥紧了母亲柳氏那鹅黄色锦缎衣袖的一角。冰凉滑腻的触感下,是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息——这味道,如同一个烙印,总在阿娘精心梳妆,抱着弟弟宝春,坐上那辆描金绘彩的马车,去赴那些他永远只能躲在门缝后偷看的繁华宴席时,从紧闭的衣橱深处幽幽飘散出来,带着一种将他隔绝在外的冰冷馨香。

“曦儿乖,看那边,”柳氏蹲下身,发髻间那支精巧的孔雀银簪垂下的细碎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晨曦冰凉的脸颊,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向远处雾霭沉沉中一株虬枝盘结、形如鬼爪的老槐树,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清晨给宝春喂那碗名贵补药时蹭上的、如同凝固血迹般的褐色药渍,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显得格外刺目。“瞧那树上的棠梨,熟透了,红彤彤的,定是甜得很。娘去给你摘几个最大最甜的来,你就在这儿乖乖数星星,数到三百颗,娘就回来了。”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绵软,像哄着襁褓中的宝春,眼神却飘忽不定,如同受惊的雀鸟,始终不敢与儿子那双澄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所有污秽的眸子对视片刻。

晨曦仰着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他努力压下心头莫名涌上的巨大恐慌,乖巧地点点头,用带着浓重奶气的稚嫩声音应道:“嗯,曦儿等娘亲,数星星。”他看着母亲鹅黄色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和灰白如裹尸布的雾气中决绝地转身,裙裾拂过枯草,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像一朵被无情寒风吹离枝头的娇花,越来越淡,最终被林木深处浓重的阴影彻底吞没。他小小的身子孤零零地钉在荒坡的冷风里,怀里紧紧抱着母亲临走前不容拒绝地塞给他的那个沉甸甸的鎏金镂空香囊,冰凉坚硬的金属棱角硌着他柔嫩的小手心,带来一阵阵钝痛。他不知道,这棵三人方能合抱的老槐树上,每一道深深刻入树皮的沟壑里,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指甲划出的、扭曲而怨毒的往生咒文;更不知道,此刻香囊内衬里那块触手温润、刻满奇异如蝌蚪般符文的龟甲,正透过锦缎,散发出越来越烫、如同烙铁般的热度,仿佛一颗被囚禁的、正疯狂搏动的不祥心脏。

夜色,如打翻的浓稠墨汁,彻底洇开,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子时的梆子声,像是从九幽地府深处艰难传来,遥远而空洞,带着一种金属摩擦骨头的刺耳感,一下,又一下,敲碎了山林死水般的寂静。林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变了颜色,丝丝缕缕,不再是灰白,竟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如血浆般的暗红色,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怀中的香囊猛地一烫,如同烧红的炭块!晨曦“呀”地痛呼出声,小手一松。那鎏金香囊跌落在地,“咔”的一声脆响,香囊本身并未破裂,但内里藏着的龟甲却应声裂开一道细长如发丝的缝隙!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青烟,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倏然钻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诡异地扭动了一下,随即精准无比地没入他后颈那块被衣领遮掩的隐秘胎记——那七颗排列成北斗七星形状的青色斑痕,骤然间幽光大盛,磷火般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雾气里明明灭灭,映得他小小的颈项一片惨绿。

“娘亲……”稚嫩而颤抖的呼唤刚出口,就被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凄厉山风撕扯得粉碎,消散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树梢上栖息的一群夜枭仿佛被这骤然升腾的邪异气息惊动,同时发出刺耳欲聋的怪叫,“扑棱棱”疯狂振翅飞起,如同炸开的黑色旋风,搅动得枯叶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其中一片边缘锐利如刀的枯叶,打着旋儿,带着死神的恶意,狠狠擦过晨曦柔嫩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温热的血珠缓缓渗出,在幽绿的胎记光芒映衬下,红得妖异。

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瞬间,第一匹狼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血雾弥漫的林间阴影中踱了出来。它体型异常高大,几乎及成人腰腹,灰黑色的皮毛下肌肉虬结贲张,幽绿的眼瞳如同两簇来自无间地狱的冰冷鬼火,死死锁定在岩石旁那小小的、颤抖的猎物身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晨曦的心脏,泪水无法抑制地滚落,恰好滴在滚落在地、裂开缝隙的龟甲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滚油滴入冰水的声音响起。晨曦泪眼朦胧地看去,只见那滴饱含恐惧与无助的泪水落在龟甲裂缝的瞬间,竟不可思议地凝结、变形,化作一颗浑圆剔透、内部流转着七彩光晕的琉璃珠,骨碌碌滚落在枯叶间,散发出一种非尘世所有的、令人目眩神迷又毛骨悚然的光泽。

头狼幽绿的眼瞳骤然收缩成一条细如针尖的竖线!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腿竟“扑通”一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觐见至高无上的君王般,直挺挺地跪伏在地!狰狞的獠牙间,腥臭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枯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野兽臣服的腥臊。

紧接着,更多的灰影如同从地狱的罅隙中涌出,从浓稠的血雾里悄然浮现。七匹成年灰狼,以一种绝非野兽本能所能做到的、带着某种古老而神秘仪式感的奇怪阵型——前二后五,呈北斗拱卫之状——无声地排列在头狼身后。它们收敛了所有掠食者的凶戾之气,低垂着头颅,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姿态卑微得如同奴仆。最壮硕的那匹母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口中叼着一只尚在微微抽搐、后腿被咬断的野兔。它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如同供奉圣物,将野兔轻轻放在晨曦沾满泥土和泪水的锦缎小靴边。一只半大的幼狼更是凑上前,用它蓬松温暖的尾巴,一下一下,极其耐心地拂拭着晨曦靴面上的泥污枯叶,那动作熟稔得仿佛已经为同一个主人服务过千百个轮回。

“呜嗷——”

头狼突然仰起脖颈,对着血雾弥漫、不见星月的死寂夜空,发出一声悠长而苍凉、饱含敬畏与献祭意味的嚎叫。这嚎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叠加,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怆与绝对的臣服。晨曦被这声音震得心头狂跳,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瞳孔深处,一点幽绿的微光如同深潭中的水怪,悄然浮现、疯狂流转——这正是古老《幽冥录》残卷中语焉不详却令人闻之色变的“九幽瞳”初现之兆!他更无法看见,自己小小的身影之后,一个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黑衮服、周身缠绕着九幽阴寒之气的帝王虚影正悄然凝聚。虚影面容模糊不清,唯有冕冠上垂下的玉藻串珠在血月微光下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幽芒,隐约可见“受命于天”四个扭曲狰狞的古篆阴文。那虚影缓缓抬起一只由纯粹阴影与死气构成的手,带着主宰幽冥、号令万鬼的无上威严,轻轻按在了晨曦的头顶天灵盖处。一股冰寒彻骨、直透灵魂的力量瞬间灌入!

五更天的寒意,如同亿万根冰冷的毒针,刺穿了晨曦单薄的衣衫,深入骨髓,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块冰冷的、布满苔藓的岩石旁,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意识在极度的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那股强行灌入的阴寒力量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渐渐模糊、摇曳。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冻僵成一团无知无觉的冰坨,灵魂即将离体而去时,林间深处,那浓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雾气里,无声无息地飘来一顶轿子。

猩红!刺目欲盲的猩红!

那轿子像是用无数生灵的鲜血染就、凝固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粘稠而诡异的光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抬轿的是四个身影,他们穿着同样深暗近黑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粗麻布衣,身形僵硬如木偶,步伐却整齐划一得如同丈量过,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如同鬼魅般不留下一丝痕迹,连最轻微的“沙沙”声都没有,只有一股阴风随之流动。轿帘是厚重的猩红绒布,随着轿子无声的移动微微晃动,仿佛后面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行至晨曦蜷缩的岩石前不足一丈时,一只苍白枯瘦、布满深褐色老人斑、指甲尖长乌黑的手,猛地从帘内伸出,丢下一块东西。

那东西滚落在晨曦脚边的枯叶上,竟是一块还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面食焦香的胡饼!焦黄的饼面上,留着几个参差不齐、如同猛犬獠牙交错般啃噬过的牙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和施舍的恶意。

“少…教…主……”一个如同破旧风箱在墓穴中摩擦发出的、干涩沙哑到极点的声音,从猩红的轿帘内幽幽传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与不容置疑的召唤,“时辰…到了…老奴…来接您…归位……”

这声音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晨曦麻木的神经和冻结的躯体,他惊恐地猛缩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将小小的身体更深地、绝望地埋进岩石冰冷坚硬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死死屏住,仿佛这样就能从这恐怖的猩红存在前消失。

同一时刻,长安城,陈府祠堂。

沉重的乌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息。祠堂内,檀香的气息浓得发腻,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一股从地底、从神像、从供品中丝丝缕缕逸散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味。三足青铜鼎内,三柱小儿手臂粗的线香明明灭灭,青烟笔直上升,却在接近房梁时诡异地扭曲盘旋。突然,“嗤”的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皮肉上,鼎身靠近地面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如糖浆的液体——是血!那血水缓慢地沿着冰冷的青铜器壁蜿蜒而下,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祠堂里,每一声都敲击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柳氏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怀里紧紧搂着裹在杏黄云锦襁褓中、呼吸均匀熟睡的宝春。她面前的供台上,供奉着一尊造型极其诡异、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三头六臂神像。神像的三张面孔分别呈现怒、悲、喜三种极端表情,六只手臂或持骷髅碗,或握毒蛇,或捏法印,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下,光影交错,显得狰狞而模糊,仿佛随时会活过来。供桌上陈列的物件在昏黄烛光里泛着令人不安的幽光:一缕用赤金细线仔细缠绕成结的乌黑胎发(晨曦的)、几片婴儿时期剪下、泡在盛满浓绿色、不断冒着细小气泡的绿矾油(硫酸)的琉璃瓶中的粉嫩指甲(晨曦的)、甚至一件小小的、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上等杭绸的初生襁褓,上面用暗红色的、仿佛浸染了鲜血的丝线,绣满了密密麻麻、字序完全颠倒的诡异往生咒文!咒文扭曲缠绕,如同无数挣扎的毒虫。

乳母张嬷嬷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如新刷的墙壁,双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捧着一个封着黄泥符咒的粗陶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语不成调:“夫人…夫人三思啊!这…这取亲生骨血施咒的法子…太过阴毒…太过损阴德啊!老奴…老奴年轻时在洛阳听老道姑说过…这…这会招来…招来大不祥的东西缠身…反噬己身…祸及…祸及子孙后代啊!夫人…为了宝春小郎君…您也不能…”

“闭嘴!你这老货懂什么!”柳氏猛地回头,厉声呵斥,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光芒,那光芒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对某种力量的极端渴求。她劈手夺过陶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掼在地上!“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陶罐四分五裂,碎片飞溅!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腐肉与泥土腥臭的味道瞬间爆炸开来,弥漫了整个祠堂!只见上百条通体青黑、油光发亮、足有半尺长的大蜈蚣,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破碎的陶片和泼洒出的、粘稠的暗褐色汁液中疯狂涌出,窸窸窣窣地爬满了整个供桌,在那三头六臂的神像上蠕动攀爬、在晨曦的胎发和咒文襁褓间穿梭游走、甚至有几条顺着供桌腿迅速爬向跪在地上的柳氏!

柳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抱着宝春猛地向后挪了一下,全部的注意力却依旧死死集中在神像和那些邪异的供品上,对怀中宝春的变化浑然不觉。在睡梦中,宝春无意识地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一丝丝肉眼难辨、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浓稠、带着阴寒死气的黑气,正从那些供品、从那些疯狂蠕动的蜈蚣身上、从渗血的青铜鼎中丝丝缕缕地逸出,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悄无声息地钻入宝春小小的鼻孔和微张的嘴巴。她更没看见,祠堂高高的横梁上,悬吊着的十二盏原本散发着柔和温暖黄光的长明灯,此刻灯焰的颜色已悄然变成了渗人的、幽幽的惨绿色,将整个祠堂映照得如同九幽地狱的入口,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死气。

祠堂最深的、被神像巨大阴影笼罩的角落里,陈明远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死死攥着腰间那个代表着五品武官身份、镶着银边的墨绿色鱼袋。坚韧的皮革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细密的裂纹已经如同蛛网般布满了鱼袋。他并非自愿藏身于此的阴影中,而是被妻子近乎癫狂的行为和祠堂里骤然降临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阴森气氛所震慑、钉在了原地。冷汗浸透了他内衫的后背,黏腻冰冷。他死死盯着那尊三头六臂、在绿光下仿佛活过来的神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就在刚才,他分明听见一个非男非女、带着重重叠叠回音、如同无数冤魂在深渊中齐声低语的嘶鸣,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他的耳膜,直接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午时…三刻…取心尖…血…奉…献…否则…此子…难…留…”

他猛地移开视线,如同被烫到,目光仓惶地扫过祠堂角落那面落满灰尘、边缘布满铜绿的青铜古镜。镜面模糊不清,映出的影像扭曲变形。但此刻,借着那幽幽渗人的惨绿灯光,他骇然发现镜中映出的柳氏侧影——那双他曾经熟悉的、美丽的杏眼,竟变成了冰冷、毫无感情的、属于冷血爬行动物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竖瞳!那竖瞳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幽光。

无名山岭,晨曦的苦难仍在继续,高烧与幻象交织。

高烧如同地狱的烈火,猛烈地灼烧着晨曦小小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滚烫如火炭。眼前的景物开始疯狂地扭曲、旋转、融化。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他迷蒙的眼中幻化成威严而阴森的玄色官袍,树干上凸起的巨大树瘤则扭曲变形,化作判官腰间悬挂的、镶嵌着狰狞咆哮兽头的玉带。一个身形模糊、五官混沌不清如同融化蜡像的无面判官虚影,手持一卷散发着浓烈血腥气、仿佛由人皮制成的竹简,突兀地浮现在他面前的血雾中。

竹简缓缓展开,上面用浓重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朱砂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阳寿十八”。但那“十八”二字,被一道同样猩红、粗大、充满暴戾气息的朱砂笔狠狠划去,留下一个丑陋的疤痕!旁边,新添了两个更加令人头皮发麻、仿佛还在不断滴落着粘稠血浆的字:“???”。那问号扭曲着,如同濒死者的挣扎。

“陈氏长子,命格…有异,九幽…已开…不该…绝于此地。”判官的声音空洞飘渺,像是隔着万丈寒冰和千重血海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韵律,钻入晨曦滚烫的脑海。

晨曦惊恐地瞪大眼睛,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散架。就在这时,他惊恐地发现,那无面判官腰间玉带上镶嵌的七颗拳头大小、表情痛苦扭曲的白玉骷髅头中,最末尾的那一颗,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窝里突然亮起两点幽绿如鬼火的光!那骷髅的嘴角极其诡异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充满了无尽恶意与嘲弄的笑容,下颌骨无声地开合,吐出几个断断续续、如同砂石在头骨中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字眼:

“教…主…辽…东…等…汝…”

话音未落,“噗”的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浆果爆裂,那颗白玉骷髅头竟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化作一蓬惨白如骨灰的粉末,簌簌落下,瞬间被脚下浓稠的血色雾气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终于过去,天边泛起一丝病态的鱼肚白。山脚下,冰冷的露珠凝结在枯黄的草叶尖端,竟诡异地折射着微光,形成一个个清晰无比、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冥”字。晨曦蜷缩在一块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旁,意识在灼热与寒冷的交替折磨下彻底昏沉,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唯有求生的本能让他手中死死攥着那片昨夜托住过那诡异胡饼的槐树叶,仿佛那是连接生命最后的稻草。叶片的脉络在他冰冷僵硬的手中变得异常清晰凸起,那纵横交错的纹路,此刻在他模糊涣散的视线里,竟诡异地扭曲、连接、延伸,形成了一幅极其简陋却特征鲜明、带着浓重蛮荒气息的山川地形图!更令人惊骇的是,树叶边缘那些锯齿状的缺刻,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一个——与《汉书·地理志》中记载的辽东郡所辖县邑数目分毫不差!

“咦?这…这不是陈员外家的大郎吗?!老天爷!造孽啊!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一个粗犷而带着浓重乡音的惊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醒了半昏迷、濒临死亡的晨曦。是附近村庄的里正王老汉带着几个经验丰富的猎户,趁着黎明进山查看陷阱!满脸络腮胡、一身粗布短打的王老汉一脸惊疑不定,看着岩石旁那小小一团锦衣华服的身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粗糙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大手,带着山野的汗味、烟火气和一种朴实的温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的瓷器般,抱起了几乎冻僵、气息微弱的小小身体。

猎户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声音在寂静的清晨山野显得格外嘈杂:“天爷!真是陈员外家的大郎君!”“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儿,金枝玉叶的,怎么丢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怕不是遇上拍花子的拐子了吧?”“不像啊老王,这地方邪性得很,前年李二狗不就…”谁也没有注意到,晨曦紧攥着、几乎嵌进掌心肉里的那片槐树叶背面,那些针眼大小的、似乎是虫蛀形成的小孔洞,在熹微的晨光下,极其隐晦地排列组合,清晰地拼出了“癸卯”两个微不可察的古体小字,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烙印。

陈府,正午时分,气氛凝滞如铅。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眼的秋日阳光下被两个小厮费力地推开,发出“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得到消息的陈府管家陈福带着几个心腹小厮,脸上混杂着惊惶、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气,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柳氏抱着被厚厚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般小脸的宝春,站在影壁前的石阶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颈间那串价值连城、颗颗浑圆硕大、光华流转的南海珍珠项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富贵。

就在晨曦被里正王老汉抱着,一步一挪,踏入前院青石板地面的瞬间——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断裂声响起。柳氏颈间那串名贵的珠链毫无征兆地从中断开!

“哗啦啦——”

几十颗浑圆硕大的珍珠,如同断了线的冰冷泪珠,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上,四散跳跃滚动。柳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宝春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旁边的丫鬟仆妇如梦初醒,慌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捡拾。然而,当众人看清那些价值千金的珍珠在地上散落的位置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如同被冰冷的鬼手扼住了喉咙——那几十颗滚落在地的珍珠,竟不偏不倚,在地上组成了一个清晰无比、勺柄指向明确的北斗七星图案!而那冰冷勺柄的末端,正正地、精准无误地指向被里正放下、茫然无措地站在院子中央、浑身脏污狼狈的晨曦,以及他手中那片沾染了泥土、毫不起眼的枯黄槐树叶!

陈明远站在正厅高高的台阶上,身形挺拔如枪,脸色却铁青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儿子晨曦衣领下因挣扎和寒冷而微微敞开的里衣领口——就在那细嫩的脖颈下方,锁骨之间,一个铜钱大小、形似五瓣梅花的暗红色烙印,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标记,赫然在目!那烙印边缘清晰锐利,颜色深暗,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上去的,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诡异和不祥。刹那间,昨日太史令在兵部值房内,屏退所有左右后,对他压低声音说出的那句如同死亡预言般的谶语,轰然在陈明远脑中炸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陈将军!昨夜老夫于司天台彻夜观星,紫微垣帝星黯淡,北斗第九隐曜星‘弼星’光华骤隐,其芒如血,直指幽冥分野!此乃千年罕见之大凶之兆!主阴司不稳,黄泉路开,幽冥之气恐已侵扰人世!近日务必谨慎,尤其…家宅之内…尤需安宁!否则…恐有血光滔天之祸!”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传遍陈明远全身。他看着晨曦颈间那个妖异的烙印,再看向地上那指向他的北斗珍珠阵,最后目光落在柳氏怀中宝春那苍白却带着一丝不正常红晕的小脸上。恐惧、厌恶、对未知的忌惮、以及对可能威胁到宝春和整个陈府的“灾星”的强烈排斥,瞬间压倒了一切残存的、微弱的父子之情。

“既然回来了,”陈明远的声音比深冬的西伯利亚寒风还要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石头,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安分守己待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偏院一步!”他猛地一甩玄色官袍的宽大袖袍,转身欲走。宽大的袖袍带翻了旁边酸枝木案几上的一只越窑青瓷茶盏。那茶盏造型优美,釉色青翠欲滴,是柳氏的心爱之物。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茶盏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褐色茶汤泼洒在光洁的青砖地上,迅速蔓延开来。在众人惊愕、恐惧、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那蜿蜒流淌的褐色水渍,竟诡异地、精准地形成了一条昂首吐信、身躯蜿蜒、栩栩如生的狰狞蛇形图案!那“蛇头”高高昂起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呆立当场的、衣衫褴褛如同小乞丐般的晨曦!

柳氏抱着宝春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柔软的锦被里。她看着地上那条由茶水构成的、活灵活现的“毒蛇”,又看向晨曦那张酷似陈明远年少时、此刻却写满惊恐、无助和茫然的小脸,眼中的怨毒、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果然如此”的确认感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要将人彻底冻结的寒意。

偏院,西厢房暗光微现。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艾草、雄黄、菖蒲以及几种不知名刺鼻药草的苦涩气味,如同实质的屏障,弥漫在小小的、光线昏暗的西厢房里,试图驱散某种无形的“晦气”。晨曦被两个粗手大脚、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其中一个正是柳氏的心腹赵妈)死死按在一个半旧的、散发着腐朽木味的柏木浴桶里。桶里的水滚烫得几乎能褪下一层皮,蒸汽氤氲,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烫得通红一片。

“嘶——好烫!嬷嬷!烫!”晨曦痛得小脸扭曲,挣扎着想爬出来,却被赵妈蒲扇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指甲在他细嫩的胳膊上掐出深深的青紫印子,溅起大片水花。

乳母张嬷嬷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粗糙得如同砂纸的澡豆布巾,看着晨曦身上迅速泛起的红痕,眼圈通红,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哆嗦着,却不得不狠下心,用布巾沾着滚烫的水,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晨曦身上每一寸肌肤,仿佛要洗掉什么深入骨髓的不洁污秽。赵妈在一旁叉着腰,三角眼斜睨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使劲!没吃饭啊!夫人说了,里里外外都得搓干净!这晦气玩意儿从那种地方爬回来,谁知道沾了什么脏东西!别把病气过给小郎君!” 张嬷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哭腔:“大郎…忍着点…忍着点…得洗干净…夫人吩咐的…”

婆子们的动作更加粗鲁,搓得晨曦细嫩的皮肤如同被砂石摩擦,很快留下道道红痕甚至细微的破口,火辣辣地疼。他痛得浑身发抖,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混进同样滚烫却令人心寒的洗澡水里。没有人注意到,窗外窄窄的、落满灰尘的窗台上,那片被晨曦遗落、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槐树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滚烫的洗澡水汽氤氲上来,浸润了枯叶。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带着无数尘埃光柱的阳光下,那片原本干枯卷曲的槐树叶,叶脉间竟缓缓地、渗出细如发丝般的、粘稠的鲜红血珠!这些血珠并非随意流淌,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来自地狱的笔牵引着,在窗台厚厚的积尘上,蜿蜒、扭曲、勾勒出几个古老而扭曲、散发着浓烈血腥与不祥气息的文字——正是失传已久、被历代帝王列为禁毁之首的《幽冥录》开篇第一句:

“九幽玄功,至阴至邪,欲窥其门…需以血亲为引,骨肉为薪,魂灵为焰,方得…幽冥之力…”

陈晨曦的“归来”,彻底将他推入了陈府这座华丽牢笼的最底层。他被遗忘在偏院最角落、终年阴冷潮湿、连阳光都吝于光顾的厢房里,如同一件被贴上“不祥”标签、急于丢弃的旧物。柳氏的憎恶与恐惧,陈明远的冷漠与疏离,如同两道沉重的铁闸,将他牢牢锁死在这个冰冷的角落。而陈府的下人们,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捧高踩低,对这位“失而复得”被主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大郎,态度更加轻慢、鄙夷,甚至是变本加厉的刻薄与虐待。

偏院西厢房,门窗破败不堪,寒风如同狡猾的贼,轻易地从无数缝隙中钻入,发出呜呜的鬼啸,卷走室内本就稀薄的热气。陈明远那句“不许踏出偏院一步”的命令,成了柳氏和她的爪牙们最好的尚方宝剑。晨曦被彻底禁足,如同囚犯。每日送来的饭食,不再是曾经稍微精细的米粥糕点,而是下人们吃剩的、冰冷的残羹冷炙,常常是硬得能硌掉牙的糙米饼、几根发黄发蔫带着泥土的菜叶、或者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只漂浮着几粒可怜粟米的薄粥。分量更是少得可怜,仅够吊着一个孩童不至于饿死。

负责送饭的粗使婆子赵妈,是柳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三角眼里永远闪烁着恶毒的精光。她每次提着那个散发着馊味、边角油腻的破旧食盒进来,都像施舍路边的野狗,将粗陶碗重重地往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几上一墩,汤汁四溅,溅到晨曦单薄的裤腿上。

“喏,吃吧!晦气东西,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大少爷呢?”赵妈撇着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晨曦脸上,“夫人心善,赏你口饭吃,别不知足!吃完了碗放门口,别脏了地!要是敢剩一粒米…”她狞笑着,扬了扬粗壮的胳膊。

晨曦饿得胃里火烧火燎,前胸贴着后背。他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食物,伸出冰凉的小手想去拿那冰冷的糙米饼。赵妈却猛地一巴掌狠狠扇在他伸出的手背上!

“啪!”一声脆响。

“急什么?饿死鬼投胎啊!”赵妈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看着蛆虫,“先给老娘把昨天的碗洗了!就放门口那个!不洗干净,今天这口你也别想吃!还愣着干什么?滚出去洗!”

晨曦疼得眼泪瞬间涌出,小手背迅速红肿起来。他不敢哭出声,知道眼泪只会引来更狠的嘲笑和打骂。他默默地走到门口,拿起那个沾着干涸粥渍、冻得冰手的粗陶碗。院子里水缸的水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用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布满冻疮裂口的小手,费力地砸开冰面,伸进刺骨的水中舀水。寒风如刀,割着他单薄的衣衫和裸露的皮肤。饥饿、寒冷、疼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体撕裂。

就在他哆哆嗦嗦、用冻僵的手指费力地抠着碗边顽固污渍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停在了偏院门口。是老管家陈福。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隐含忧虑。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院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艰难洗碗的小小身影,眉头紧紧锁起。赵妈叉着腰站在廊下,看到陈福,脸上挤出一丝假笑:“哟,福管家,您怎么到这晦气地方来了?可别沾了晦气。”

陈福面无表情,声音平静无波,带着管家特有的威严:“前院库房清点损耗,少了几块往年存的旧毡毯,夫人吩咐各处查查,看看是不是被不长眼的下人顺走了取暖。”他目光扫过晨曦身上单薄破旧的夹袄,“这偏院门窗破败,天寒地冻,仔细查查,别漏了地方。”

赵妈一愣,随即赔笑道:“哎哟,福管家您放心,这偏院破得耗子都不来,哪有什么毡毯…”

“查!”陈福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夫人严令,一处也不能漏!你,去杂物房看看。”他指着一个跟在身后的小厮。

小厮应声而去。陈福的目光再次落在晨曦身上,看到他红肿的手背和冻得青紫的小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楚,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缓步走到水缸边,看着晨曦费力地洗着碗,忽然弯腰,从袖中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还带着温热的东西,飞快地塞进晨曦怀里那件破旧外衣的口袋里。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只有晨曦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分量。

“手都冻裂了,还洗什么碗?这么冷的天,水缸都结冰了,能用吗?”陈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赵妈耳中,带着责备,“去厨房提桶热水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这话表面是责备晨曦,实则是在敲打赵妈。

赵妈脸色一僵,讪讪道:“是…是,老奴疏忽了,这就去提热水…”她瞪了晨曦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晨曦愣在原地,小手还泡在刺骨的冰水里,但怀里口袋中那团温热,却像一个小小的火炉,瞬间温暖了他冰冷的身体和绝望的心。他偷偷低头,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打开油纸一角——里面是两个白白胖胖、还散发着热气的蒸饼!是精面粉做的!他认得这个香味!以前只有弟弟宝春才吃得到!

柳氏试图通过对晨曦的折磨,来宣泄她对晨曦弃而复归的憎恨。她需要发泄心中那日益膨胀的恐惧和怨毒,而晨曦颈间那个妖异的梅花烙印,就是最好的借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只要与宝春有关,晨曦必然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羔羊。

一日午后,宝春午睡醒来,不知为何哭闹不休,奶娘和丫鬟怎么哄都哄不好,小脸憋得通红。柳氏急匆匆赶来,心疼得如同剜肉。她抱着宝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她焦躁的目光扫过偏院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定是那院子里的晦气冲撞了我的宝儿!”柳氏尖利的声音如同锥子,刺破了午后的宁静,“赵妈!去!把那灾星给我拖出来!定是他身上带的脏东西,扰了宝儿的清静!把他身上的邪气给我打散了!”

赵妈得了令,如同得了圣旨,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狰狞,气势汹汹地踹开偏院的门,像拎小鸡一样把正在小几上用手指蘸水、努力描画记忆中母亲模糊轮廓的晨曦拖了出来,狠狠掼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晨曦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瞬间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

“夫人!小郎君哭得厉害,定是这晦气东西克的!”赵妈指着地上的晨曦,添油加醋,“您看他那脖子上的鬼印子,又在发邪光呢!”

柳氏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春,看都不看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晨曦一眼,厉声道:“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身上的晦气散了为止!给我宝儿出气!打!”

管家陈福闻讯赶来,见状脸色一变,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息怒!大郎年幼体弱,这戒尺沉重,恐…”

“打!”柳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指着陈福,“陈福!你再敢求情,连你一并打!给我打!打到宝儿不哭为止!”

两个手持粗糙竹篾戒尺的家丁应声上前。那戒尺足有半寸厚,边缘粗糙如锉刀。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打在晨曦单薄的背上、腿上!

“啪!”“啪!”“啪!”

沉闷而残忍的击打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如同敲打在人心上,伴随着戒尺抽裂布帛的撕裂声和皮肉受创的闷响。晨曦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记抽打都让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死死咬着嘴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硬是一声不吭,只有豆大的汗珠和无法抑制的泪水混合着血丝,从惨白如纸的小脸上滚滚而落。细碎的布片混着点点血迹,沾在粗糙的戒尺上。

张嬷嬷躲在廊柱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老泪纵横,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陈福站在一旁,双拳在宽大的袖袍中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低着头,不敢再看那残酷的景象,但每一次戒尺落下,他的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十下,二十下…直到柳氏怀里的宝春似乎哭累了,抽噎着停了下来,柳氏才冷冷地一挥手:“够了!把这脏东西拖回去!别脏了我的院子!扔远点!”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碍眼的垃圾。

晨曦像一块破布般被两个家丁粗暴地拖回阴冷刺骨的厢房,扔在冰冷的土炕上。背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不住地痉挛,意识在痛苦中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沉浮的黑暗中,他感觉到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猫,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陈福!他手里提着一个极小的、用厚布包裹着的陶罐,里面散发出浓郁的药草苦涩气味。

陈福快步走到炕边,看着晨曦背上腿上那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恐怖伤痕,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痛惜和愤怒。他迅速解开陶罐的包裹布,里面是温热的、黑乎乎的药膏。他动作极其轻柔,用干净的木片小心翼翼地剜起药膏,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涂抹在晨曦狰狞的伤口上。那药膏带着奇异的清凉感,所到之处,那钻心蚀骨的剧痛竟然奇异地减轻了许多,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

“大郎…忍着点…”陈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边上药,一边快速而低语,“这是老奴年轻时在军中得的方子,治外伤极好…别出声…忍着…这药得敷厚些…”他动作麻利,尽量避开最严重的伤口中心,只在边缘厚厚敷上,以免被赵妈等人看出端倪。

药膏敷完,陈福又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压实的、黑乎乎却散发着粮食香气的干粮块(类似于唐代的“馕”或“胡饼”的压缩版)。“这个…藏好…夜里实在饿得受不住…就用水化开一点…慢慢吃…别让人看见…”他飞快地将油纸包塞进晨曦枕头的破絮里。

做完这一切,陈福警惕地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才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薄被中、因疼痛和药效而昏睡过去的晨曦,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怜悯,有无奈,有对主家不公的愤懑,更有一种深沉的守护之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晨曦在昏沉中,感觉到背上腿上那清凉的抚慰和枕下那硬硬的、代表生存希望的小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渗入散发着霉味的枕头里。这隐秘的温暖和守护,成了他在这地狱般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宝春的病情反复无常,时好时坏。每当宝春高烧不退、呓语连连时,柳氏的恐惧和愤怒就会达到顶点,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她将这一切都毫无理由地归咎于晨曦这个“灾星”的存在。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狂风怒吼的深夜,宝春再次哭闹惊厥,口吐白沫,太医束手无策。柳氏彻底疯狂了。

“是他!一定是他!是那个孽障身上的邪气在吸我宝儿的阳气!他在诅咒我的宝儿!”柳氏披头散发,状若疯魔,指着偏院的方向凄厉尖叫,声音在雷声中显得格外恐怖,“把他关起来!关到最黑最暗的地方去!让他离我的宝儿远远的!越远越好!锁起来!别让他出来害人!锁死他!”

陈明远被宝春的病情和柳氏的哭闹搅得心烦意乱,焦头烂额,加上太史令的谶语和晨曦身上种种无法解释的诡异现象,他心中对长子的忌惮和那点残存的父子情谊也彻底被恐惧淹没。他阴沉着脸,看着窗外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听着柳氏撕心裂肺的哭嚎,最终烦躁地挥了挥手,哑声道:“按夫人说的办!”

于是,在张嬷嬷绝望的哭求声中,在赵妈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晨曦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从冰冷的土炕上拖起,不顾他背上腿上尚未完全结痂的伤,粗暴地拖拽着,穿过漆黑如墨、被狂风骤雨肆虐的庭院,来到后花园最偏僻、最荒芜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废弃多年、深达丈余、用来冬季储存蔬菜的地窖。窖口盖着一块沉重的、布满青苔的青石板,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阴湿气息,在闪电的光芒下,如同巨兽的嘴巴。

家丁费力地掀开石板,一股浓烈刺鼻的霉味、土腥味和腐烂的寒气扑面而来,下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狱。

“下去吧你!灾星!这回看你还怎么害人!”赵妈狞笑着,用力一推。

晨曦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毫无反抗之力地跌入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之中。沉重的青石板“轰隆”一声沉闷地盖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外界所有的声音,也彻底隔绝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石板缝隙间,偶尔透入的一道惨白闪电的光芒,短暂地照亮这方寸之地,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和外面世界的存在。

地窖里,寒冷刺骨,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腐烂植物味道,令人窒息作呕。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中,只有老鼠窸窸窣窣的疯狂爬行声、啃噬声和不知名虫子尖锐的鸣叫,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如同地狱的伴奏。身上的伤在寒冷和湿气的侵袭下,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钩在反复撕扯,又痛又痒,脓血混合着冰冷的湿泥,粘在破碎的衣物上。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胃和意志。而恐惧,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淹没。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剧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格格作响,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身体的热量一点点流失,以为自己会永远被埋葬在这片冰冷黑暗的坟墓里,化为枯骨时,怀中那块一直紧贴着他胸口、几乎与他体温融为一体的裂开龟甲,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那热度并非温暖,而是一种冰寒刺骨、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生机的灼烧感!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彻骨却又蕴含着庞大生机的气息,猛地从龟甲那道深深的裂缝中爆发出来!这股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活蛇,瞬间钻入他的体内,沿着他的经络血脉飞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奇怪的是,这冰冷的气息所过之处,那令人煎熬欲死的伤痛竟然在飞速地减轻、愈合!伤口处传来麻痒的感觉,新的肉芽似乎在寒气中疯狂生长!甚至连那蚀骨的饥饿感都被这股奇异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下去!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感觉到黑暗中,那些原本对他虎视眈眈、甚至试图靠近啃噬他伤口的硕大老鼠和不知名的毒虫,此刻竟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发出惊恐万分的吱吱尖叫和窸窣声,疯狂地四散奔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地窖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

他下意识地、颤抖着摸向颈间那个梅花烙印。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柔软的皮肤,而像是一块冰冷的、微微搏动着的活物!黑暗中,他的瞳孔深处,那点幽绿的光芒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明亮、稳定!如同两盏来自九幽的鬼灯!

借着这微弱却足以穿透地窖黑暗的幽幽绿光,他惊恐地看到,地窖布满湿滑苔藓和污泥的泥壁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无数扭曲的、由暗红色粘稠液体构成的、与窗台上如出一辙的《幽冥录》文字!那些文字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湿滑的泥壁上缓缓流淌、蠕动、组合,无声地向他展示着通往深渊的路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阴邪气息:

“九幽…引…血亲…骨肉…为薪…魂…祭…方…开…玄…门…”

就在这死寂与诡异交织的时刻,地窖厚重的石板边缘,极其轻微地传来“嗒”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好的小包,被人小心翼翼地从缝隙中塞了进来,轻轻滚落在晨曦脚边不远处的泥地上。

晨曦借着幽绿的瞳光看去,那油布包上,沾着新鲜的雨水和泥点。他认得那打结的方式!是管家陈福!他挣扎着爬过去,用冻僵的手颤抖着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块用厚棉布包裹、还带着微弱余温的烤饼(类似唐代的“胡麻饼”),一小包散发着药香的粉末(显然是止血消炎的金疮药粉),还有一块小小的、用旧布条裹着的、边缘被打磨得光滑的燧石和一小截火绒!

捧着这包在绝境中降临的、沉甸甸的温暖与希望,晨曦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泥土和药草气息的包裹里,无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冰冷的龟甲紧贴着他的胸口,幽绿的瞳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映照着泥壁上那些无声流淌的、来自幽冥的古老文字。生与死,光与暗,温暖与极寒,在这个狭小的地窖里,在他这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身上,以一种诡异而残酷的方式,交织碰撞。

当夜,万籁俱寂,唯有秋风呜咽,如同亡魂的哀歌。

宝春枕边那串精巧的、曾日夜被柳氏摇动哄睡的鎏金镂花小铃铛,无论柳氏如何用力拨弄,都再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仿佛里面的铃舌被无形的力量彻底焊死,成为了一件冰冷的死物。

而在祠堂深处,那面映照过柳氏竖瞳、布满蛛网般裂纹的青铜古镜,在惨淡的月光透过高窗、如同探照灯般投射而入时,那些蜿蜒扭曲的裂痕,竟诡异地蠕动、组合,最终形成一张嘴角咧到耳根、充满了无尽恶意、嘲弄与贪婪期待的冷笑面孔!那笑容,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献祭的柴薪已备,只待…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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