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漫长的一夜,天色终于泛出青白。
周黎这个大夜班算是要值完了。
其实后面她有机会小憩一会儿的,但完全睡不着。
脑子里都是五年前的种种,像老电影回放一样。
快进不了,也关不掉。
眼看要交班了,她强撑着把手头病例写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直到白班的同事过来和周黎交接好,她才起身脱下白大褂准备下班。
她本可以直接从门诊大厅离开,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儿科VIP病区。
远远的,她看见霍执独自站在走廊尽头,背影高大尽显落寞。
他正在讲一通电话,眉宇之间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周黎没有勇气继续上前了。
默默的,她后退两步,再两步,转身快步离开。
像一场仓皇的逃亡。
周黎坐地铁回到了自己的独身公寓。
她租的一室一厅,四十平左右。
房子虽小,胜在整洁有序。
这已然是她这几年最好的生活境况了。
之前她过得非常清苦。
一个人在海外求学,既要努力拿奖学金充当学费,又要勤工俭学负担自己的生活费。
还要定期给在中学的弟弟周忍缴纳学杂费。
以及,被那个赌鬼父亲道德绑架,时不时用牙缝里挤出的钱“体现孝心”。
最艰难的时候,周黎甚至只能一日两餐。
曾经有一次,弱不禁风的她在高尔夫球场当球童,被客人一记飞来横“球”直接砸晕。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要被抬上救护车的担架上,准备送往医院了。
周黎赶紧顶着眩晕、不顾医护人员阻挠强行跳下来,坚定地表示自己没事。
她怕去了医院,后续会有天价医疗费用。
毕竟,那是在Y国。
她非本国公民,也没有相关的商业保险,根本承担不起。
即便砸到她的那位客人一再表示会承担一切花销,周黎还是拒绝了。
因为她能明显感觉到,那位年过半百的华裔客人对她有“意思”。
那记砸来的球,也说不好是究竟真是无意,还是……
万一有过多牵扯,她惹不起。
……
即便在那样的境地,周黎也没有动一分一毫霍夫人强行塞给她“了断”的钱。
或许有时候,越是清贫,越是想要清高吧。
周黎阿Q地认为,只要她不动那笔钱,就没有真的抛弃霍执……
她匆匆洗了个澡,试图摒弃一切杂念倒头就睡。
但心思意念岂是那么好控制的?
明明很困,就是睡不着。
生熬。
熬着熬着就把眼泪熬干了。
–
周黎和同事调了个白班,对方很痛快地应允。
因为她平时是出了名的好说话、好相处,谁跟她换班她都不拒绝,哪怕节假日期间。
这次难得开口,没有不被答应的道理。
周黎这天一早借着术后随访的名义和同事一起来到VIP病房。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轻轻叩响房门。
“请进。”霍执低沉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
推门而入时,她看见霍铮正坐在病床上玩积木,小脸已经恢复了些血色。
孩子抬头看见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医生阿姨!”
小朋友的下一句也是让她始料未及:“你好漂亮呀~”
“……”
顿了顿,她温柔回道:“阿姨戴着口罩呢,你都能看出来我漂亮了?”
霍铮小朋友:“我有透视眼!”
同事们都忍俊不禁,包括周黎。
她下意识瞥了眼立在一旁的霍执。
他脸上浮现着明显的两个字:无语。
紧接着他便塞上耳机,走到最角落的窗边讲电话去了。
“小朋友感觉好些了吗?”她柔声询问。
“昨天还是很疼,但我爸爸让我坚强点,因为我是小小男子汉,不能轻易哭哭!”霍铮一副铁骨铮铮的小模样。
其他医护人员都在笑,周黎却笑不出来。
心揪着疼。
弯腰检查伤口时,她闻到了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
周黎有些……欲罢不能。
霍铮突然盯着她问:“阿姨,我可以摸摸你的毛毛虫吗?”
“?”
她平时鲜少和小朋友交流,实在不理解孩子独特的语言体系。
周黎迟疑地问:“什……什么毛毛虫?”
霍铮伸手揪了揪自己的眉毛。
……懂了。
她的眉毛算是野生眉。
面对霍铮可爱的话语,她眉头无意识跳了一下,像被风惊扰的鸦羽。
“可以的。”周黎小心翼翼地答应着,同时弯下腰,调整成最适宜他触摸的角度。
霍铮伸出可爱的小手,好奇地碰了碰她眉毛,然后捋来捋去:“好好摸啊~跟我的一样好rua~”
周黎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如此易得的快乐与满足,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暖流。
“阿姨的眼睛和我一样,都是琥珀色的诶!”他转头对霍执喊道,“爸爸你看,是不是很像?”
霍执还在讲电话,闻言转身。
却一脸懵。
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凌厉的阴影。
“等一下。”霍执示意他在忙着打电话,不要打扰。
小家伙撅撅嘴,转而认真盯着周黎白大褂上左胸口袋上的证件道:“医生阿姨,我和你长得好像呀~为什么我和你长得辣么像?”
周黎闻言整个身体僵在原地。
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颤,病例夹边缘被她捏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周边同事看看她,又看看霍铮,都在附和。
霍铮持续输出:“医生阿姨,你摘下口罩我再确认一下好吗?”
周黎猛然直起身,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不小心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药盒。
哗啦啦的声音,引起了窗边那个男人的注意。
霍执快速交代了几句便挂了电话走过来:“霍铮!不要对医生没有礼貌!”
霍铮瘪瘪嘴,眼神里写满了委屈与倔强:“我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和医生阿姨好像,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而已,哼!”
霍执的视线继而投了过来,在她戴着口罩的面容上停留了两秒,道:“不好意思医生,我儿子有些顽皮。”
“我没有顽皮,爸爸!真的,不信你看医生阿姨的胸前的小卡片,或者让阿姨摘掉口罩看看……”霍铮小朋友忍不住插嘴。
“不许随意打断别人的聊天!”霍执严厉制止。
不过,关于霍铮说的……
他信。
他之前有亲眼见到过这位女医生的真容。
打眼一看,霍铮的眉宇神态间确实和她颇为相似。
不过这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人也不在少数。
“没事的……”周黎下意识就为霍铮辩护,“是我自己不小心。”
接着她便低头记录病历。
一滴汗从额角滑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我看过了,术后各项指标都正常的。”她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保险起见再观察几天,没什么事就可以出院了。”
周黎闭了闭眼。
霍执会带着霍铮回到北城,回归原本的生活轨道中。
而她也是一样。
就当这场不期而遇的重逢,是一个奢求已久的梦境吧!
周黎收拾好手中的病例,对霍执点了点头,又将自己恋恋不舍的目光小心翼翼收起来,隐藏好。
转身,准备离开。
“周医生。”霍执突然叫住她,“你工牌掉了。”
他弯腰拾起准备递还时,被周黎激动且快速地抢走。
迅雷不及掩耳。
“谢……谢谢。”她的声音透着紧张与局促。
仿佛他是个洪水猛兽般。
霍执感觉很莫名。
不过,在两人双手接触的那一刹那,他眼尖地看到工牌背面露出一角泛黄的照片。
貌似是……结婚证上的照片?
隐约可见一对身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女,紧靠在一起对镜头微笑。
周黎慌忙将抢回来的工牌胡乱塞进口袋,匆匆开门离去。
几个同事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印象中的周医生,从来都是清冷从容的。
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像见了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