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光棒幽蓝的光芒在林垦颤抖的手中晃动,将老人那张属于另一个世纪、早已该化为尘土的脸庞,照得如同从历史书页中爬出的幽灵。那虚弱、迷茫、带着孩童般恐惧的哀求声,在这片冰冷死寂的地底空间回荡,比任何丧尸的咆哮更令人毛骨悚然。
“回家…我想回家了…”
杰斐逊的牙齿咔哒作响,寒气从尾椎骨一路冲上天灵盖。他死死盯着那个自称“约翰”的老人,脑子里的历史知识碎片疯狂搅动——约翰?早夭的儿子?发烧?这指向一个太过明确、也太过惊悚的答案!一个比华盛顿更早逝去、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林肯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震惊、骇然、还有一种深切的、近乎本能的排斥,让他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几乎踩到杰斐逊。他握着那截冰冷金属栏杆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你不是…”林肯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岩石,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的否定,“你已经…”
老人似乎被林肯后退的动作和声音里的戒备刺伤了。他枯瘦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嗫嚅着:“…亚伯拉罕?…你也不认识我了吗?…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这里好黑…好吵…”
“吵?”杰斐逊捕捉到这个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里死寂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林肯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赤红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的震惊和排斥稍稍退去,被一种极度警惕的审视取代。他不再试图否定眼前的存在,而是开始极度仔细地观察对方。
老人身上的睡袍破烂不堪,沾满陈年污渍和地下的灰尘,样式古老,绝非现代产物。他赤着的双脚冻得发青,皮肤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看上去就是一個被遗忘已久、营养不良的老人。
但…他的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林肯的目光猛地扫向老人身后的无边黑暗,又快速回到日志本上【D.U.M.B. – 特区α】的徽记。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海。
“…共鸣…”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还有…信息层面的残留?记忆?执念?被那东西…从地底…扯出来了?”
他在说什么?杰斐逊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那股寒意更重。
老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林肯的低语毫无反应,只是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反复念叨着冷和黑,念叨着要找“本杰明”下棋,抱怨“汤米”拿走了蜡烛。
就在这时——
呜——嗡——
一种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从地底更深的地方传来!不同于之前警报的尖锐,这声音更浑厚,更像某种巨大引擎启动前的预热,或者…某种庞大生物缓慢苏醒时的呼吸!
整个地下空间的金属地面,开始传来极其细微的、却连绵不绝的震动!
头顶,爆炸声已经渐渐平息,但另一种声音开始隐约渗透下来——是液体流动的、粘稠的、如同某种腐蚀性洪流席卷而过声音!最终净化后的清理程序?他们在往地下灌注东西?!
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嗡鸣和震动吓得猛地一哆嗦,像个受惊的兔子般蜷缩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又来了!又来了!打雷!好响!地…地在动!河水…河水要淹上来了吗?!”
河水?杰斐逊一愣。华盛顿特区地下有什么著名的河流吗?或者…
林肯的脸色却猛地一变!他像是被“河水”这个词触发了什么关键记忆,猛地再次看向手中的日志本,手指快速而有些慌乱地翻动着纸页!
“波托马克河…古老的河床…基地的冷却系统管道…”他急促地低声念着日志上的只言片语,额头上渗出冷汗,“…他们利用了废弃的河道和市政管道网络…如果净化液体灌入…”
他猛地抬头,看向老人来的方向,又看向更深远的黑暗,眼中的警惕瞬间被一种更急迫的危机感取代!
“冷却系统…贯穿整个基地核心区…如果被污染…”林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会直接影响到‘它’!会加速…”
加速什么?杰斐逊不敢问。但他看到林肯的反应,明白情况正在滑向更糟糕的深渊!
嗡鸣声越来越响,地面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远处那些巨大的、沉默的阴影轮廓,似乎在嗡鸣中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苏醒过来。
“冷…好冷…”老人蜷缩在地上,声音越来越微弱,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抽搐,“…水…水淹上来了…亚伯拉罕…救我…我不想…再淹死一次…”
淹死?
杰斐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历史上,那位早夭的约翰…
林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地上蜷缩、抽搐、语无伦次的老人,看着那张与记忆深处某幅肖像画逐渐重合、却又扭曲得如同噩梦的脸,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排斥、怜悯、还有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变成了某种尖锐的、令人头痛欲裂的高频噪音!
同时,从某个方向的黑暗深处,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哗啦啦的液体奔流声!带着强烈的、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
清理的洪流,已经突破了上层废墟,正在沿着地下的管道网络,向着这片区域汹涌而来!
“走!”林肯猛地嘶吼一声,不再是犹豫和审视,而是决绝的命令。他一把将几乎冻僵的老人从地上拽起,那轻飘飘的重量让他又是一怔,但随即粗暴地将其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再次抓住杰斐逊!
“去那边!”林肯指着与液体奔流声相反的方向,也是老人最初出现的那个方向的黑暗,“找更高的地方!或者密封门!”
他拖着两个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向着黑暗深处猛冲!冷光棒在他手中疯狂晃动,光芒切割出的有限视野里,只有飞速后退的、锈蚀的金属地面和墙壁。
杰斐逊被他拖拽着,断臂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迈动双腿。他能听到身后那粘稠液体奔流的声音越来越近,刺鼻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老人被夹在林垦腋下,发出微弱痛苦的呻吟,断续的呓语混合着高频的嗡鸣,如同噩梦的配乐:
“…灯…前面有灯…绿色的灯…安全门…本杰明说…绿色是安全…”
林肯的脚步猛地一顿!
冷光棒的光芒扫过前方。果然,在远处黑暗的尽头,隐约有一排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指示灯,勾勒出一扇巨大、厚重的圆形金属门的轮廓!
希望!
林肯再次加速!
就在他们快要接近那扇巨大的密封门时——
砰!砰!砰!
沉重的、锁链拖拽的脚步声,再次从侧前方的某个岔路口黑暗中传来!每一步都让金属地面微微震动!
一个高大、僵硬、残破的身影,缓缓地从阴影里踱了出来。
华盛顿!
它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破败,身上布满了新的灼烧痕迹和撕裂伤,那只被林肯刺伤的独眼依旧是个黑洞,另一只完好的猩红眼睛,在冷光棒的光芒下,闪烁着冰冷饥饿的光。它脖颈上空空如也,那个项圈不见了。
而它的手里,拖着半截血淋淋的、穿着某种特制防护服的残躯——显然是上面那些清理队员之一的遗骸。
它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狩猎,正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林肯猛地停住脚步,将杰斐逊和老人死死拦在身后,身体紧绷如弓,盯着前方的怪物,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华盛顿的独眼缓缓转动,扫过林肯,扫过杰斐逊,最后,定格在了被林肯夹在腋下、那个瑟瑟发抖、散发着某种异常气息的老人身上。
它那只猩红的独眼里,饥饿的光芒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更加扭曲的…“好奇”?或者说,“识别”所取代?
它扔掉了手中的残骸,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的、不再是纯粹咆哮的咕噜声。它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它向前迈了一步。
林肯紧张地举起了那截金属栏杆。
但华盛顿并没有攻击。它只是伸出那只相对完好的、沾满血污的手,朝着老人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抓了一下空气。
它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笨拙的…“迟疑”?
被夹在林垦腋下的老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华盛顿的方向。他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表情。
“…乔治?…”老人虚弱地、不确定地吐出这个名字,“…是你吗,小乔治?…你看起来…长大了好多…也…瘦了…”
华盛顿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只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它喉咙里的咕噜声停滞了。
那只猩红的独眼,死死地盯着老人,里面翻滚着混乱不堪的光芒——饥饿、暴戾、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这熟悉的称呼从无尽疯狂中短暂唤醒的…碎片般的…东西?
就在这时——
轰!!!
侧面一条巨大的、锈蚀的管道猛地爆裂开来!汹涌的、冒着白汽的、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浑浊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脆弱的管壁,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席卷而来!
净化洪流到了!
“门!”林肯目眦欲裂,再也顾不上华盛顿诡异的反应,夹紧老人,拖着杰斐逊,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扇闪烁着幽绿指示灯的圆形密封门!
华盛顿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惊动,发出一声困惑而愤怒的低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林肯扑到门前,疯狂地在门上寻找着开启装置!那是一个巨大的、需要转动的轮盘阀!
“帮忙!”他对杰斐逊吼道。
杰斐逊用完好的右手,和林肯一起,拼命转动那冰冷沉重、锈蚀严重的阀盘!
吱嘎——嘎——
阀盘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极其缓慢地开始旋转。
身后的洪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冰冷刺骨,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皮肤接触的地方立刻传来灼痛感!
华盛顿站在洪水中,浑浊的液体冲刷着它的腿脚,它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对着汹涌的水流发出了威胁性的咆哮,却又被水中那股强烈的化学气味刺激得连连后退。
阀盘转动了半圈!
洪水已经漫到膝盖!水势越来越猛!
老人被冰冷腐蚀的洪水呛到,发出剧烈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
华盛顿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独眼再次看向老人,又看向那汹涌的、让它本能厌恶的洪水。
它喉咙里发出一种焦躁的咕噜声。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它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巨大的身躯硬生生挤开部分水流,伸出那只大手,不是抓向老人,而是…猛地抵住了那扇沉重的密封门!
它似乎…想帮他们挡住洪水?或者…只是想靠近那个称呼它“小乔治”的老人?
林肯和杰斐逊都愣住了。
阀盘又转动了四分之一圈!
门锁机构发出咔哒的松动声!
洪水已经淹到了胸口!强大的冲击力让人站立不稳!
华盛顿抵着门,庞大的身躯在洪水中微微晃动,那只独眼依旧死死盯着咳嗽不止的老人,里面的混乱和挣扎几乎要满溢出来。
最后一声咔哒!
门开了!
林肯猛地拉开门,巨大的水压瞬间将门冲开!门后是一条向上延伸的、干燥的金属通道!
“进去!”林肯将杰斐逊和老人猛地推了进去!
他自己也紧随其后踏入通道。
就在他回身的刹那——
华盛顿抵着门的手臂,在洪水巨大的冲击力下,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沉重的密封门失去了支撑,在水压作用下,猛地向内关合!
砰!!!
一声巨响!
门,在林肯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彻底隔绝了外面洪水的咆哮、腐蚀性液体的刺鼻气味…
也隔绝了那个站在洪水中、身影逐渐被浑浊水流吞没、只剩下那只猩红独眼在最后一刻仍茫然望着门方向的…怪物。
通道内,只剩下幽绿的应急灯光,照耀着惊魂未定的三人,和门外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洪水冲击声。
林肯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水珠从他湿透的头发上不断滴落。他看着门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被他放在地上的老人,蜷缩着,依旧在微弱地咳嗽,喃喃自语:
“…乔治…小乔治没进来吗?…水那么大…他那么小…会感冒的…”
杰斐逊瘫坐在干燥的地面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看地上喃喃自语的老人,最后看向眼神复杂的林肯。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华盛顿…那怪物…最后那一刻…
它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