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之后的几天，药谷的气氛陷入一种更加微妙的凝滞。
晏回春依旧准时出现进行训练，要求严苛，言语冷淡，仿佛那日棋盘上的无声交锋从未发生。但苏棠能感觉到，那层隔在他们之间的冰，似乎更薄了些，冰下传来的不再是彻底的死寂，而是一种……近乎观察般的静默。他看她的眼神，审视依旧，却少了些最初的纯粹冷酷，多了点难以名状的探究。
苏棠不敢有丝毫松懈，反而更加警惕。她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可能潜藏着未知的风险。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修炼和对生机之力的掌控中，同时，那枚吸灵石也成了她寸步不离的练习对象。意念的锤炼枯燥而痛苦，成效却显著。她如今已能在吸灵石内部维持生机之力近一炷香的时间，对自身力量的掌控也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这日，训练内容不再是神念对抗或滋养毒草。
晏回春将她带到了凝丹室外。
这是苏棠第一次如此靠近药谷的核心区域。凝丹室位于一片山壁之下，石门紧闭，门上刻满了繁复古老的阵法符文，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和一股经年不散的浓郁药味。仅仅是站在门外，都能感受到门内积攒的、磅礴而混乱的能量气息。
“今日，你进去。”晏回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打量。
苏棠一怔，愕然看向他。进凝丹室？那里显然是他炼丹的重地，藏着无数秘密和危险。
“进去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问，身体微微绷紧。
“感知。”晏回春言简意赅，他抬手打出一道法诀，沉重的石门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向内开启一条缝隙。顿时，一股更加炽热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千百种灵植药力、毒性质变以及丹火灼烧后的奇异味道，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
“凝丹之地，能量最为活跃，也最为暴烈。成功与失败，生机与毁灭，皆在一瞬。”他看着她，目光深邃，“用你的生机之力去感知门内逸散出的能量流，分辨它们的状态，判断其趋向是‘成’还是‘败’，是‘生’还是‘死’。这是对你感知力的终极考验。”
苏棠瞬间明白了任务的艰难和危险。凝丹室内的能量庞大而混乱，稍有不慎，她的感知力就可能被其灼伤甚至同化，轻则神识受损，重则可能引动自身力量反噬。
但她没有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走到门缝前，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将一缕极其纤细的生机之力探入门内。
轰！
仿佛瞬间坠入了一个能量沸腾的海洋！各种属性的力量如同狂暴的巨浪，咆哮、冲撞、湮灭、新生！她的那丝感知如同狂风中的蛛丝，随时可能被扯断。
她稳住心神，谨记晏回春的教导，不再试图对抗，而是将意念融入其中，去“感受”，去“分辨”。
她“看”到赤红色的丹火之力狂暴地舔舐着药鼎，其核心处却有一点极致的冰冷在凝聚；她“看”到墨绿色的毒液在鼎内翻滚，试图侵蚀一切，却被一抹柔和的翠色生机巧妙地中和、转化；她“看”到无数药性在高温高压下发生着匪夷所思的融合与裂变，每一步都走在成功与失败的边缘……
这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比之前任何一次训练都要艰难。她全身心沉浸其中，额头汗珠滚滚而下，脸色越来越苍白。
时间一点点流逝。
忽然，她感知到鼎内某一处的能量流动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滞涩，一股阴寒的死气正在悄然滋生，试图污染整个融合过程。
“西北角……凝滞……死气滋生……”她几乎是凭借本能，艰难地吐出几个零碎的词。
站在她身后的晏回春，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抬手，隔空向门内打出一道精纯的寒气。
门内能量一阵剧烈波动，那丝滋生的死气瞬间被冻结、驱散。
苏棠猛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差点虚脱。
“继续。”晏回春冰冷的声音传来，不带丝毫情绪。
苏棠咬牙，再次将感知投入那沸腾的能量海洋中。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她陆续又捕捉到了几次细微的能量失衡和失败征兆，并勉强描述出来。晏回春会根据她的描述，极其精准地进行干预和调整。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默契的配合。一个负责感知那最微妙的变化，一个负责以绝对的力量进行掌控。苏棠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晏回春在丹道一途上那可怖的造诣和强大的掌控力。他似乎能洞悉药性变化的每一个瞬间，并能以最恰当的方式进行引导或修正。
这绝不仅仅是毒术，这是近乎于道的技艺。
终于，门内狂暴的能量渐渐平息下来，趋于某种稳定的平衡，一股奇异而内敛的药香开始缓缓弥漫出来。
丹成了。
苏棠收回感知，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水湿透，精神力几乎消耗殆尽，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她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她竟然真的做到了，在那等复杂的能量环境中，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石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内里的景象。
晏回春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虚脱的脸上，沉默了片刻，扔给她一个和之前一样的小玉瓶。
“恢复一下。”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苏棠似乎捕捉到其中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
她接过玉瓶，服下丹药，温和的药力化开，滋养着她干涸的识海。
“你感知到的，是丹道中最本质的东西之一——‘势’。”晏回春忽然开口，难得地进行了讲解，“成丹有成丹之势，败丹有败丹之势。把握其势，方能顺势而为，甚至……逆势改命。”
他顿了顿，看向凝丹室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毒，亦然。最强的毒，往往诞生于将成未成、生死逆转的那一瞬。那一点极致的‘死’，需以最精妙的‘生’来催发。”
他的话再次印证了苏棠之前的猜测。他教她的，从来不只是救人之术。
就在这时，南星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神色凝重，似乎有事禀报，但又看到苏棠在场，有些迟疑。
晏回春瞥了南星一眼，对苏棠道：“你先回去。”
苏棠识趣地起身，行礼后离开。走过南星身边时，她敏锐地感觉到南星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和尘土味。
回到漱玉轩，苏棠的心依旧无法平静。凝丹室的经历让她大开眼界，也让她对晏回春的可怕有了更深的认识。同时，南星的异常也让她心生疑虑。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训练照旧，只是晏回春似乎更忙了些，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
第三天夜里，苏棠正在打坐，试图进一步锤炼意念，忽然通过蛊印，感受到另一端传来一股极其强烈的、压抑着的暴怒情绪！紧接着，便是一阵尖锐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痛楚！
这痛楚并非来自肉体，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反噬！
苏棠猛地从入定中惊醒，心脏狂跳。他又在修炼那种危险的毒功？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痛楚持续了片刻，才缓缓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冰冷。
苏棠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尝试着，如同上次那般，小心翼翼地输送过去一丝温和的生机之力，试图安抚那显然受损严重的心神。
她的力量刚一过去，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攫住！另一端仿佛饥渴已久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她的生机之力，甚至比上次更加急切！
苏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切断联系，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挣脱！那吸力源自灵魂深处的蛊印连接，根本不由她控制！
她只能眼睁睁感受着自己的力量飞速流逝，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就在她几乎要被吸干的时候，那吸力骤然消失。
另一端传来一声极低极沉的、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喘息。然后，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苏棠瘫软在榻上，大口喘息，心中后怕不已。刚才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差点被彻底掏空！
第二天，晏回春没有出现。
来送饭的半夏，眼圈微微泛红，似乎哭过，放下食盒便匆匆离开，一句话也没说。
苏棠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又过了一天，傍晚时分，晏回春终于出现了。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周身的气息比以往更加冰冷沉寂，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冰火山。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滚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他直接来到漱玉轩，站在窗外，目光沉沉地看着苏棠。
苏棠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看来，‘同心蛊’的用处，比我想的还要多。”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不知是在嘲弄她，还是在嘲弄自己。
苏棠心脏一缩，不敢接话。
晏回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抬手，将一个东西扔进了窗内，落在苏棠脚边。
那是一个黑色的、巴掌大小的布袋，材质特殊，上面沾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一种熟悉的、阴邪的毒功气息——是那夜来袭的万毒宗之人的气息！
布袋口没有系紧，掉出来几块碎裂的身份令牌和一些零碎物件，其中一枚玄铁令牌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狰狞的毒鼎图案，旁边还有一个小字——“长老”。
苏棠的脸色瞬间煞白！
“万毒宗的一位长老，带着几个精锐弟子，试图从后山禁地潜入。”晏回春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们身上，带着这个。”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苏棠脸上：“袋子里有一枚‘锁魂珠’，里面封存着一缕极其精纯的、与你同源的生命气息。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苏棠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冲着她来的！万毒宗不仅知道她的存在，还精准地掌握了她的气息，甚至派出了一位长老前来抓捕！
为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我不知道……”她声音颤抖，下意识地辩解。
“你当然不知道。”晏回春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但这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向前一步，逼近窗口，冰冷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糖心’的诱惑，远比我想象的更大。而你的存在，已经不再是秘密。”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沾血的布袋：“这次能解决一个长老，下次呢？若是引来更麻烦的东西呢？”
苏棠恐惧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明白了，这不是告知，这是警告！最血腥、最直接的警告！
他在告诉她，她的价值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而一旦风险超出他的掌控，她的下场，绝不会比地上那些碎片好多少。
“看来，我们的‘共生’关系，需要更牢固一些才行。”晏回春看着她惨白的脸，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你得证明，你值得我留下你，应付这些源源不断的麻烦。”
“如何……证明？”苏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晏回春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她灵魂最深处。
“很快你就会知道。”
说完，他转身，身影融入渐浓的夜色中，留下苏棠对着那袋沾血的碎片，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血色的事实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心中刚刚萌生的一丝微光。裂隙或许存在，但在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利害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脆弱。
博弈从未停止，只是进入了更凶险的阶段。而她，必须尽快找到能让自己活下去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