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四年二月初,当宝华山尚存几分春寒料峭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南(越南)北方边境,已然是一派湿热蒸郁的盛夏景象。红河如同一条浑浊的巨蟒,裹挟着上游的红土泥沙,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奔腾,两岸茂密的热带雨林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湿热河风混合的独特气味。石永信率领的“南进支队”五十余名精锐,便如同滴入这片广袤绿海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渗透、扩散开来。
他们化整为零,身份各异。有的扮作从桂省过来的小盐商,赶着几匹驮着盐块的瘦马,操着生硬的粤语夹杂着官话,与边境集市的阮朝税吏周旋;有的扮作采药的山民,背着竹篓,手持药锄,出没于人迹罕至的深山谷地,实则勘察地形、绘制草图;更有甚者,凭借一身武艺和些许银钱,混入了谅山府一位对阮朝赋税深怀不满的当地豪强家中,充当护院武师,借此打探官场消息。
支队核心成员赵五,年约三十,面容黝黑精悍,原是三合会水鬼出身,精通水性,更有一手伪装打探的绝活。他此刻扮作一个收购珍珠、玳瑁的海货商人,带着两名机灵的年轻队员,来到了海防以东一个名为“吉婆”的偏僻渔村。村子依山傍海,椰林婆娑,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赵五选择这里,是因为它偏离主航道,阮朝控制力相对薄弱,且常有往来于海防与葡夷盘踞的澳门之间的疍家渔船在此避风补给。
在一间用椰树叶搭建的简陋茶寮里,赵五用几块宝华盐场出产的雪白精盐和一小包珍贵的霜糖,轻易地撬开了一位常年跑海、见多识广的老船主的嘴巴。老人咂摸着糖块的甜味,压低了沙哑的嗓音:
“老板,你问那些红毛鬼船?有,有啊!上个月底,就在下龙湾那边,老汉我亲眼见过一艘!怪得很,船不大,但烟囱冒黑烟,咕嘟咕嘟响,不用帆,船两边有两个大水轮子自己会转,跑得飞快!船上的夷人,头发是黄褐色的,鼻子高得像钩子,穿着紧巴巴的蓝衣服,拿着些亮晶晶的铜管子(可能是望远镜和测量仪器)对着海岸比比划划。还有几个穿黑长袍的,像是和尚又不是和尚(传教士),也跟着指指点点。”
赵五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又给老人斟上一碗粗茶:“哦?这些夷人来这荒僻海湾做甚?莫不是也来打渔?”
“打渔?”老人嗤笑一声,摇摇头,“我看不像。他们上岸后,由府城(指海防)来的一个通判老爷陪着,去找了附近几个村寨的‘里长’(族长),问东问西。我听通判带来的随从偷偷议论,夷人好像在打听我们这里山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石头(矿产),还问河流通到哪里,水路好不好走。出手倒是阔绰,给里长送了些稀罕的洋布和玻璃珠子。不过啊,”老人凑近些,声音更低,“那些夷人眼神傲得很,连对通判老爷都爱答不理的,反倒是通判对他们点头哈腰的。唉,这世道……”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路由精干队员孙老七带领的小队,已潜至阮朝北部重镇河内(升龙)附近。孙老七扮作一个游方郎中,在城郊一处集市摆摊行医,暗中观察。他发现,在河内城东有一座略显突兀的、带有尖顶和彩色玻璃窗的西式小教堂,门口悬挂着十字架。经常有身着黑色长袍的高卢鸡传教士出入,身边还跟着一两个安南籍的助手。更令他警惕的是,他亲眼看到一名传教士在几名阮朝衙役的护送下,进入了城北的统抚大臣官邸侧门,良久才出。
孙老七设法接近了一个在教堂做杂役的本地少年,用几枚铜钱和一块麦芽糖,套出了一些信息:这些传教士来了有段时间了,不仅传教,还给人看病送药,吸引了一些穷苦百姓入教。他们时常与官府的“师爷”(幕僚)来往,似乎是在商议什么事情,偶尔还会问起北边(指清国)来的商队和边境的情况。
石永信在位于谅山边境密林中的临时据点,收到了赵五和孙老七几乎同时送回的密报。他展开用密语写就的纸条,就着昏暗的油灯仔细阅读,眉头越皱越紧。高卢鸡的活动绝非简单的探险或传教,其目标明确指向矿产资源勘探和战略通道调查,而且显然已经与阮朝地方乃至北部的高层官员建立了联系,这种渗透是系统性的、带有强烈殖民意图的。
他深吸一口林间湿热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做出了决策:
加快扶持代理人: 不能再犹豫了。他决定亲自带一队精锐,携带一批精良的刀剑、弓箭和宝华白盐,深入高平省的莽莽山林,去寻找之前线报中提到的一支与阮朝官府势同水火的壮族部落武装。必须尽快建立起一支能在当地牵制阮朝、必要时干扰高卢鸡活动的亲“兴业”力量。
主动监视与有限干扰: 增派人手,对已发现的高卢鸡传教士据点、可疑的商人落脚点进行轮班监视,记录其人员往来、活动规律。同时,指示赵五等人,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可以“无意中”散播一些流言,比如“夷人测量风水会惊动山神,导致灾荒”,或者“夷人寻找的矿石是龙脉所在,挖了会断送国运”,以此在民间制造对高卢鸡的抵触情绪。甚至可以找机会,伪装成山贼,劫掠一小批高卢鸡打算运往内地的补给或样品,延缓其进度。
急报预警: 他立即伏案,用特制墨水将高卢鸡的详细活动情况、与阮朝官员的接触程度、以及其可能的战略意图,写成一份详尽的密报,派最得力的信使,火速送往宝华山总部。他在信中强调:“高卢鸡觊觎北圻(越南北部)之心已昭然若揭,阮朝羸弱,恐难久持。我部需加速行动,抢占地利人心,否则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滇南个旧,素有“锡都”之称。二月的个旧,群山环抱中的矿场已然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的伤疤,深不见底,坑道纵横交错。无数矿工如同蚂蚁般在其中劳作,敲打声、吆喝声、以及冶炼炉鼓风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和粉尘,灼热的炉火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暗红色。
石永成在此地经营已近一年。他表面上是个从川省来的、专门收购优质锡锭的殷实商人,在个旧城里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货栈,平日里与各矿洞的管事、炉头们称兄道弟,饮酒作乐,出手颇为大方。暗地里,他通过重金贿赂,早已将清廷个旧厅衙门里管理矿务的一名钱粮师爷贾仁义牢牢掌控在手中。
这日傍晚,贾师爷借口核对账目,悄悄溜进了石永成的货栈后院。一进门,他便擦着额头的油汗,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石老板,大鱼!天大的好消息!”
石永成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上一杯烈酒:“贾师爷慢慢说,什么大鱼?”
贾仁义一口灌下酒,喘着气说:“藩台(布政使)衙门来了急函!因滇西‘猓黑’(对少数民族的蔑称)闹事,军饷吃紧,严令个旧加大开采,并将库中积存的一批十万斤上好的‘响锡’(纯度高的锡),务必于二月底前启运,经蒙自、文山,走旱路运往桂省西林,再由西江水路转运至梧州,解往广州藩库!护送的是镇标右营的一哨兵马,约摸一百五十人,带队的是个姓王的千总!”
石永成心中剧震,十万斤优质锡锭!这不仅是笔巨大的财富,更是兴业军工发展急需的战略物资!劫下它,对清廷将是沉重打击。他强压激动,细问:“路线、时间、护军情况,可都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贾仁义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粗略画着路线图和标注,“这是押运路线和预计的行程时间。王千总好酒,他手下两个把总,其中一个叫刘三的,是我远房表侄,已经……已经让他明白该怎么做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机会千载难逢,但风险也极大。在清廷控制的核心区域劫夺官银(锡锭等同硬通货),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石永成深知,单靠他带来的几十名行动队员远远不够,必须借助外力。他想到了哀牢山深处那位势力庞大的傣族大土司刀呈祥。
此前,石永成已通过进献精美的宝华霜糖、锋利的钢刀和珍贵的药材,与刀土司建立了初步联系。刀氏世代统治哀牢山一带,对清廷近年来推行的“改土归流”政策深怀戒惧和不满。石永成立即备下厚礼——包括一批匠作营特制的精钢腰刀、一面晶莹剔透的宝华玻璃镜、以及承诺事成后分润三成锡锭——亲自带着几名护卫,冒险深入土司辖地。
在戒备森严、充满异域风情的土司衙门,石永成见到了年近五旬、目光锐利的刀呈祥。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了来意和计划,并许下重诺:“土司大人,清廷无道,苛待边民。我‘兴业’志在推翻暴清,创建清明世道。若大人此次鼎力相助,他日我‘兴业’掌控滇南,必承认刀氏世袭地位,划定自治区域,并共享个旧锡矿之利!此次所得锡锭,三成奉上,以表诚意!”
刀呈祥抚摸着寒光闪闪的腰刀,又对着那面能将人照得毫发毕现的玻璃镜看了许久,沉吟半晌。他深知此举风险,但“兴业”的实力和承诺,以及清廷日益加紧的控制,都让他心动。最终,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好!石老板是爽快人!这笔买卖,我刀呈祥做了!我会派出三百名最勇猛的‘猎手’(勇士),由我儿子刀勐带领,熟悉每一寸山路,定叫那些清狗有来无回!”
盟约就此达成。与此同时,石永成设在昆明的“永成茶庄”也传来密报,通过重金买通云贵总督衙门的一名书办,获悉清廷似乎已对桂省“匪患”有向滇省蔓延的迹象感到不安,正密令边境州县加强盘查,尤其是对来自桂省的商队。风声渐紧,更需速战速决。
黔东南,苗岭深处,万山重叠,云雾缭绕。二月的苗山,春寒料峭,但滚山豹的寨子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在石镇威持续不断的支援下,如今的“滚山豹”已非昔日那个只能啸聚山林的小股头目。他麾下聚集了来自周边八个苗寨、侗寨的千余名悍勇子弟,装备了兴业提供的上百杆燧发枪(多为缴获的旧式)、数百把精钢腰刀和充足的弹药盐巴。他们控制了几条连接湘西和桂北的隐秘商道,对过往商队征收“护路钱”,用以购买粮食、药材,俨然成了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
滚山豹本名依约,四十出头,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是早年与官府冲突时留下的。他为人仗义,对部下极好,对清廷官府和欺压苗民的汉人地主则恨之入骨。石镇威的雪中送炭,让他看到了苗家翻身的希望。
二月十五,清廷黔省镇远镇派出一支约两百人的绿营兵,由一名姓李的守备带领,浩浩荡荡开进苗区,名义上是“巡查地方,弹压匪类”,实则是前来催缴一笔新增的“采买粮”和积欠的“厘金”,态度极其蛮横。队伍行至一处名为“鹰嘴崖”的险要之地时,早已埋伏在此的滚山豹部突然发动袭击。
滚木礌石从悬崖上倾泻而下,顿时将官军队形砸得大乱。紧接着,苗兵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从密林深处、岩石缝隙中射出密集的箭矢和弹丸。李守备猝不及防,试图组织抵抗,但队伍已被分割包围。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官军死伤数十人,李守备本人也被火枪击中肩膀,狼狈不堪地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了镇远。
此战震动黔东南。滚山豹声威大震,附近饱受压迫的少数民族纷纷来投,他的控制区域进一步扩大。然而,这也彻底激怒了清廷。黔省巡抚闻报震怒,严令镇远镇总兵调集重兵,限期“剿灭苗匪”。同时,行文指责桂省巡抚“剿匪不力,致匪流窜入黔,为害地方”。
小规模的清剿与反清剿战斗,开始在苗岭的千山万壑间接连上演。滚山豹部凭借地利和勇悍,采用灵活的游击战术,避实击虚,时而集中兵力伏击小股官军,时而化整为零骚扰其后勤补给线,让进剿的官军疲于奔命,损失不小。但面对源源不断开来的官军主力,滚山豹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苗兵们虽然勇猛,但装备、训练毕竟与正规军有差距,弹药补给也开始吃紧。
石镇威在桂北基地接到滚山豹的求援信后,心急如焚。他深知,滚山豹这支力量是“兴业”插入黔省的一颗重要棋子,绝不能轻易丢失。他立即下令,加大向苗区输送武器弹药和粮食药品的力度,并派出手下最得力的几名山地战教官,秘密潜入苗山,帮助滚山豹训练部队,传授更正规的战术技巧。同时,他紧急向宝华山总部求援,请求派遣“虎贲营”精锐前出至黔桂边境,对清军形成威慑,为滚山豹部减轻压力。
黔东南的烽火,标志着“兴业”的势力已不再满足于隐秘的发展和局部的渗透,开始与清廷在更广阔的区域内展开正面、激烈的武装对抗,西南的局势骤然升温。
与外部战云密布相比,宝华山总部及各基地内部,则是一片紧张有序、热火朝天的建设与练兵景象。二月的宝华山谷,春意渐浓,山花初绽,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关乎未来的大事上。
在总部一侧被命名为“卧虎谷”的僻静山谷中,“兴业讲武堂”首期五十名学员的毕业演习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些学员是从各营选拔出的有功士卒、有潜力的基层军官以及部分识文断字的流民青年,经过数月严格的理论学习和操练,已初具职业军官的雏形。演习模拟攻防战,学员分为“红”“蓝”两军。“红军”据守一处预设的山头阵地,构筑了简易的胸墙和鹿砦,并部署了模拟火炮(用烟花代替);“蓝军”则负责进攻,需要运用所学的地形勘察、火力配置、迂回包抄等战术,攻克阵地。
石达开、李云峰、石祥祯等核心高层亲临观礼。只见“蓝军”指挥官(一名原天地会的小头目)并没有盲目强攻,而是先派出侦察小队摸清了“红军”的火力点,然后以一部兵力正面佯攻,吸引注意,主力则利用晨雾掩护,悄然迂回到阵地侧翼的陡坡,发起突然袭击。虽然只是演习,用的也是裹了布头的木刀木枪和烟花,但双方攻防有序,号令清晰,展现出了良好的战术素养和协同意识。
石达开看得连连点头,对李云峰说:“先生,这批苗子不错!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我‘兴业’之栋梁!”李云峰亦面露欣慰之色:“强军必先强将。有此讲武堂,我辈事业后继有人矣。”演习结束后,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毕业典礼。李云峰亲自为优秀学员颁发了刻有“兴业讲武”字样的短剑,勉励他们“忠勇任事,智信仁严”。这批学员随即被分配至“虎贲营”、“镇海营”及各基地守备部队担任哨官、参谋等职,极大地提升了“兴业”军队的基层指挥和专业水平。
与此同时,随着春季气温回升,雨水增多,湿热之气弥漫,控制区内开始出现零星的痢疾、疟疾等时疫病例。林染墨领导的医药局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她根据父亲手稿中的记载,结合本地丰富的草药资源,带领学徒们日夜赶制“防疫散”(主要成分为黄连、黄芩等清热燥湿药)和“祛瘴汤”(常山、草果等抗疟药),分发到各营和各聚居点,要求定时煎服。
一次,距离宝华山三十里外的一个依附不久的瑶寨突然爆发疫情,数十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寨中土医束手无策,恐慌蔓延。林染墨闻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带领一支医疗小队,携带药品和消毒用品,骑马赶赴疫区。她不顾劳累,立即投入救治,亲自为重症患者诊脉喂药,指导村民焚烧艾草、硫磺消毒,隔离病患,并用提纯的酒精为接触者擦拭消毒。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奋战,疫情终于得到控制,大部分患者转危为安。瑶民感激涕零,称林染墨为“活菩萨”,自此对“兴业”死心塌地。
医药局的卓越工作,不仅保障了军民健康,更赢得了广泛的民心,这种“软实力”的积累,为“兴业”的稳固统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少年营中的刘永福、黄守忠等少年,也在文化学习和军事基础训练中快速成长,展现出过人的潜质。
二月底的宝华山,春色渐浓,山花烂漫,但总部“枢机堂”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炭盆里的火苗摇曳不定,映照着李云峰深沉的面容。
他案头摆放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密报:
安南:石永信急报,高卢鸡活动加剧,与阮朝勾结日深,形势紧迫。
滇省:石永成密信,劫锡计划已部署完毕,傣族土司兵马已就位,只待时机。
黔省:石镇威告急,滚山豹部与清军激战正酣,压力巨大,请求支援。
番禺:石永亮简报,与葡夷费雷拉谈判陷入僵局,对方要价离谱,且穗城关于洪杨的传言愈演愈烈,官府盘查极严。
每一份情报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兴业”这艘大船,已驶入暗礁密布、风高浪急的深水区。他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对肃立一旁的石达开、石祥祯等人沉声道:
“传令!命珍珠湾水师提高戒备,罗大纲部做好随时策应安南方向的准备;虎贲营即刻抽调一镇精锐,由张钊率领,秘密前出至黔桂边境待命,威慑清军,策应滚山豹;另,批准永成之计划,令其务必周密,一击必中!同时,各线人员,提高警惕,严防清廷密探!”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宝华山的夜晚,灯火通明,战马嘶鸣,部队调动频繁。山雨,即将来临。